珀西从窗边下来,充满关切地跪在她的脚边。
“是那封电报吗?从下午开始你就一直在念它。”
“那是埃德加的父亲,他告诉我他们在南方的事情。”
珀西睁大了他的漂亮眼睛,“他要带走他吗?”
“我想是这样的。”
“帕特里克已经在军校谋了一个好位置,也许埃德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海军军官,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班奈特看着她的孩子,血脉的血脉,他结合了一个孩子永无倦意的流浪灵魂,还有另一个女人的满腔爱意。
她伸手去抚摸深陷于寂静与沉默中的年轻脸庞,他几乎被这消息夺走了所有的活力,他用鲜红的嘴唇亲吻她的掌心。
“你挺喜欢你表兄的是不是?这个夏天你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
珀西没有说话,他把自己埋在祖母花枝木般枯瘦的臂弯中,听见她胸中翻涌起的,不甚清晰的风声。
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摩着他的柔软卷发,直至缎似的发丝沾上她的体温。
“你还记得关于你母亲的事情吗?”
她的孩子吸了吸鼻子,含含糊糊地,说他也许还记得尼罗河上的烟火,她的母亲正抱着他。。
“我的上帝。”祖母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我的鸟儿,为什么最后总是剩下你一个人?”
她从金色稻草般的发丛间捧起那张漂亮小脸,男孩的眼眶红红的,像只郁郁寡欢的小狗。
“我想也许你可以去厨房为我带来一杯热茶,那会让我感觉好一些。然后你可以去参加你们的秘密约会了,那家伙已经在等你了?”老太太冲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要用那个马克杯,你知道的,抬起屁股来*的那只。”
珀西也笑起来,站起来去泡茶。他原以为那杯子就在厨房,可没想到他找遍了柜子也没发现踪迹。
也许在楼上,他想到,班奈特总喜欢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从原有的位置带进她的卧室,也许就在床头柜上。
于是他烧上热水,走上二楼的卧室去寻找“抬起屁股来”马克杯,他在窗边发现了它,骨瓷杯,拙劣的颜料画着一个个卡通人像,从护士医生教师律师不等,所有小人脱了裤子,在标语下方举起桃形的卡通屁股。
珀西拿了杯子,咚咚地走下楼,水壶里的水正烧开,汽鸣盖在蒸汽柱的冲击下不停掀动,发出尖啸。他从茶罐里抖出一小撮暗红的碎叶,将烧得滚烫的热水浇进去,茶叶即刻在热水漩涡里兜兜转转,伸展出叶子的脉络来。
他小心地端着那杯滚烫的茶水,十个指头轮流在杯身上起落。他用了比平时慢的速度走到长廊上,把热茶放在铁几上,班奈特的手边。
老妇人没有回应,也没有感谢,她像是睡着了,头歪斜在一侧。珀西低下头呼唤了她一声也没能叫醒她,温暖的晚风吹拂过,她灰色的发丝在鬓边,海浪似的拍打已经永远沉睡的人。
趴在木地板上的穆格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吠叫。
*bp
来源是一只深得吾心的恶趣味马克杯。此为穿越产物。
第7章
葬礼的一切细节他已经不记得了,关于人们如何忍住悲伤,如何落泪,如何亲吻以及道别。他甚至不想去回忆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整个夏季里最为炎热的一天,砂石路上蒸腾出蒙蒙烟尘。演出已经开始,整个镇子比以往还要安静,所有的人几乎都去了剧院,街道上空无一人,漏气的路灯在街边明明灭灭,珀西一阵风似地跑过去,仿佛风眨了个眼。
寂静的石子路是通往不知何方的神秘浮桥,这路和他们从葬礼后分别的路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坚硬,光滑,带着阳光炙烤后的余温,照亮被磨得光滑的表面,悲剧的结石。夏夜的余温蒸腾着他,男孩细腻的脖颈上满是汗珠,汗水顺着脊背洇透了衬衫,印出脊背的单薄脉络。他的长裤上溅满了泥土点子,那是不慎踩进一个水坑的结果。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飞奔的脚步,从家到镇上再到剧院,几英里的距离,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陆地到海洋一样遥远。
那也是他记忆里最为深刻的一天,不仅仅是因为炎热的温度和永远无法到达的路,还有装满心脏的空洞和恐惧。这些东西最后在吻别的灵柩前成为了无法消化的愧疚与悔恨,在那一刻里,他成了整个小镇里唯一知道秘密的人,他成了一个预言者,他已在经历尚未发生的离别。
剧院里挤满了人,连走道上也站满了前来欣赏演出的人,即使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进入正在演出的大厅。珀西不得不穿过密集如鱼群般的人,逆流而上,艰难地从一楼爬上二楼,他的前后左右都是肩膀头顶后背胸膛,也许是太过拥挤了,剧院里渐渐弥漫一股奇特的气味,那像是众多人同时呼吸产生的气味——洋葱味烟草味牛肉酱汁与茉莉花香水(某位女士今日涂抹了过多的茉莉花香水)。整个剧院如同无数个同时敞开的存衣间。
芭蕾舞演员在台上不断旋转着,从这头跳到另一头,时不时在舞台中间做起大腾跃,缎带顺着足尖向上,整个脚踝被绑得像个精致的礼物,男的女的都具有同样的姿态——他们脂粉浓重,被汗水洇得斑驳。
即便如此,底下的观众仍然看得入迷,即使在高温蒸腾下舞台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绑着绸带的腿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脚步动作,勾挑勾挑勾挑。
“你瞧正在歌唱的王子,他能连续跳三十个小跳呢!”
“我听酒馆里的人说,这些人晚上只在一根缎带上睡觉,即使做那事儿的时候也一样。”
他看见了碧翠丝,她是饰演皇后的天鹅,举手投足间她像极了优雅的天鹅,她扬起手臂,天鹅垂颈向年轻的王子行礼。
埃德加原先注视舞台的视线忽然被打断,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直到发现了角落里的珀西,于是他从舞台边的观众席上起身离去,他们彼此在鱼罐头里挣扎寻找出,。埃德加踩过无数双皮鞋道了一万次歉冒犯无数位女士,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舞台上歌剧演员们高歌哈利路亚,埃德加小跑起来,缎带包裹的足尖勾挑勾挑勾挑……
鱼群大发慈悲,终于让他们触碰到彼此,埃德加惊讶的发现他的男孩浑身湿透,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并且死里逃生的小动物。
“你怎么了珀西,为何喘的如此厉害,你来的还不算晚…”
珀西望着他,一时语塞,事实上,有太多的事情要在那一瞬脱口而出,它们彼此纷争,在珀西的口中无法争出一个胜负,他要告诉埃德加他们即将分别,海军军官的来信,还有班奈特的死。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瞧着堂兄的眼睛,那是修斯一家人特有的浅色眼眸,阳光下几乎可以看见瞳孔翕张的纹路,像是沉浸在清澈小溪底的银色沙床。
他们不断被人群排挤着,胳膊碰胳膊,肩膀顶撞肩膀,有人不轻不重在珀西的后背推搡了一把,失去重心的时刻轻盈摇晃,他不由自主,又顺理成章,就在埃德加伸手接住他的肩膀时,珀西·修斯凑上来吻了他。
就像啃破一只熟透水蜜桃的表皮,轻轻用力,更多的吻与温暖像汁水一样涌出来。埃德加在初刻的震惊过后很快接受了这个吻,他们很快被鱼群排挤出去。埃德加从背后揽住珀西的脊背,将他固定在墙与自己的身体之间,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埃德加吻得小心翼翼,不敢用力,生怕惊走了这片刻降临的依赖与温情,珀西也同样如此,他们都不知道下一次接吻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或者这将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次温存。香草的气息混杂着夏季的温暖与沉闷,丝丝袅袅钻入他的鼻腔,那是属于他们的味道,他们的衣服在同一个洗衣筐里,用同一块洗衣皂,他们有着相近的血脉。
“这是你的尝试?”埃德加带着湿润的喘息,鼻尖轻碰着他的珀西,“去亲吻一个男孩?”
珀西·修斯看着他,目光从眼底流连至鼻翼,最后落在他方才亲吻过的柔软嘴唇上。
他知道这下他再也无法亲吻别的男孩了。
于是他们又试了一次,作为吻的延续,他们都希望这吻能说话,传达出他们彼此在心底里徘徊的念头,里面有关于珀西是如何放弃作为一个预言者,选择永远沉浸在钟摆摇晃的当下,被时间的胶质封存成为琥珀。
舞台上正在上演皆大欢喜,天鹅们引颈高歌。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中学毕业典礼上的唱诗班唱近主十架歌:咿咿啊啊我众罪都洗清洁,啊啊啊惟靠耶稣宝血。
他坐在台下,夏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倾洒在唱诗班的成员身上,珀西站在高音区的后排,如供奉的圣子,红唇白齿,歌颂天上的父。
人们起立,人们鼓掌。歌者们从立台上纷纷而下,白色的诗袍形成连绵的云。珀西跟在队伍的最后走下台,阳光拓印出他诗袍下的身体轮廓。
埃德加站在走廊上,看着珀西走向他。
同样的夏日,小小的埃德加莫里斯舅舅的身上下来,跑向手里握着昆虫标本的男孩。
夏季的最后一天,他们将花园里最后的百合花采摘下来,送给死者。
来自南方的电报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从第一封到第三封,它们被搁置在进门处的瓷盘里,直至饱含雨水的风将纸页洇皱。
可他仍记得的是那一个吻,它是一个咒语,一个示范,一个裹了糖衣的酸山楂果,在遥远的时空里向珀西低语着他可以做到更多,所有他生命的冒险,都将从这一个吻开始。
第二部分:蟋蟀之舞
第1章
珀西·修斯的记忆里有很多海的剪影。
关于那些蓝色碎片的印象一半来自书本,另一半来自他无法选择的漂泊生活,由记忆将板块组合在一起,姿态各异,气象万千。记忆里第一个为他送行的是直布罗陀海峡。他在那里结束了属于孩童的最后一个暑假,他的父亲终于从良心发现银行里取出他毕生积攒的一笔积蓄,将他送去了海洋尽头的新世界。
盛夏时节海洋深沉如一面空镜,他穿着裁缝新制的亚麻色西装,丝绸衬衫素色马甲,颈间是一条绣有杏花枝条的丝绸汗巾,这一身打扮让他走到哪儿都被称为少爷,这是他第一次渡海去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祖母生前总是喜欢叫他鸟儿,像是某种饱含命运走向的暗示。后来的一切也的确如此,某种程度上他们复制了自己父辈的生活——莫里斯和帕特里克,血浓于水,却天各一方,恨不得永不相见。他们的孩子追随自己的脚步成为了居无定所的候鸟,在遥远欧洲大陆的某个小镇上共度的假日仓促又短暂,但却带有某种特别的魔力,在珀西心中,那是一簇明亮的火焰,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他总是会回到记忆的房间里,亮起他的火烛。
如今他的眼前是如贵妇腰间深蓝色缎带般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伊斯坦布尔在沙石与花岗岩间点燃晚宴的香料,不想在客舱用饭的客人们大可前往餐厅,晚餐的内容有加了罗勒叶的醋栗汁煎牛排,波尔多酒,还有烤面包。他挑了一个靠窗的无人位置坐下,将作为某种身份象征的象牙手杖靠在桌边。侍者上菜前他尚有几分钟让自己的思绪延续之前的惯性,随着摇晃的海浪,在布满星光和月色的洋面上漫无目的行走。
他正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后第一次长途旅行,在黄昏暮色里造访斯塔列诺公墓,从墓石像和玫瑰丛间眺望新月般的热那亚湾。他曾在船上邂逅了一名年轻英俊的水手,他有着深色健康的头发和眼睛,在休憩时间到甲板上来,唱一首陌生语言的歌。是他的家乡语言,那孩子这么和他解释,里面形容情人是一支永恒的玫瑰花。珀西看着那双美丽的过分的眼睛,想要请他喝一杯酒的念头在他的眼睛注视下顿时变得淫秽不堪。他从甲板上落荒而逃,匆忙回到自己的客房,黎明时分他抵达了热那亚。珀西下了船,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水手。
他将自己的思绪轻轻拉扯回来,餐厅里一直有一位女士正注视着他。他微侧过头去,朝对方送去一个礼貌微笑。那一袭宝石绿的绸裙果然摇曳而来,蕾丝阳伞被放在离他手杖不远的位置,那位女士低声询问他是否在等人,显然餐厅里的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
她点了黑松露奶油浓汤,一些面包,还有酒。乐队开始了演奏,轻盈的华尔兹,用以掩盖厨师上菜过慢的事实。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珀西挺喜欢这样的陌生人,女孩有着夜色般浓重的黑色发卷,白皙的皮肤,翡翠像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宝石,她眼眸之中一片墨色,宛如心碎之底的太平洋。
海总是相似的,却又处处不同,深沉时像是伤心的恋人的眼眸,风暴降临时又似狂怒的野兽。更多时候那仍是一言不发的水域,像是一面只能映照虚无的镜子,他曾无数次凝望着这面空镜将他的至亲之人引向远方。多年后,莫里斯站在码头边,凝望着载有自己儿子的轮船消失在直布罗陀海峡的尽头。
“挺奇怪的不是?演奏已经开始,人们还未来得及离开餐桌。陌生人的饭桌上总会有些话题,可你我都不感兴趣。”
于是珀西不得不再一次把思绪拽回眼前,甲板上传来络绎不绝的脚步,一些二等舱的客人已经结束了晚餐,慢慢地走上甲板来。
他简单回答了对方的几个问题,也了解了关于她的,比如从哪里来,去什么地方。他们意外地有着同一个目的地,就在下船之后。这是个不错的开启对话的由头,可就像对方说的,从一开始他们就互相不感兴趣,于是他们之间很快又陷入沉默。
珀西在摇摆的社交困境里重新将目光投向外面的海,它如此平静,像一方无垠的布,船舷是一柄游刃有余的剪刀,它剖开夜色的幕布,顺理成章,声如裂帛。唯有此刻平静夏夜里人类才能有片刻征服大海,昂首挺胸,如驮负女神的巨牛。
女人突然开始讲起自己在纽约参加的一次宴会,地点在长岛,举办宴会的主人在当地有着一幢宛如宫殿的宅邸,用昂贵的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楼房,台阶,进入大门首先面对的是修剪精致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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