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远远吹了吹上面的灰,气流通过簧片,带出尘土味的琴音。
熟悉的声音在程真的耳膜上造成一场骚动,柔软的暖流沿着耳道流进他的身体,那股绷着的劲儿瞬间松弛下来。
程真也在纸箱旁蹲下,看夏宇一样一样翻出那些老物件,看不懂的书、磁带、女性用的镜子和木梳,还有一副相框,里面有张褪色的照片。是个外国女人,浅色的头发和眼睛,鼻梁的形状和夏宇一模一样,她的面容并不年轻,看上去比常青还年长些,有种优雅的风韵。
夏宇用手掌抚去玻璃上的灰,低低地呢喃:“Вл,Влr……”
“是她的名字吗?”
“嗯。”
程真又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落寞,那落寞转瞬即逝,夏宇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笑了笑:“口琴是她买的,也是她教我的。”
他来到书桌旁,在抽屉里找了把螺丝刀,拆下口琴两边的螺丝,很快把它分解成零件,用毛笔逐一清掉积灰。
他们依旧分享同一把椅子,每个人只坐了半边身子,另半边紧紧地贴着。程真用一只手支着脸,看夏宇干活,完全不感到挤。他的手指很长,却灵活而稳定,仿佛天生适合做这种精细活。
程真看得有些入迷了。
不知是谁在讲笑话,笑声穿过房门。
常青含嗔带笑的声音压过他们:“我还没帮你们介绍对象,你们倒操起我的心来了!”
夏宇蓦然想起他们的目的,手上一抖,簧板便掉在桌上,砸弯了一条簧片。他轻轻掰着那条细小的铜片,试图把它复原,可年代久远的金属早已氧化,稍一受力,便断成两截。
门外又响起欢快的笑声。
程真眼看着他的脸失去平静,那双稳定的手颤抖起来,连同他的手臂和身体,也抖得像落入冰湖。
夏宇用手撑着额头,把眼睛笼在阴影下,急促地吸气,好像在承受剧烈的疼痛。程真手足无措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夏宇本能地缩回去,和他拉开距离。
程真的心脏也像被咬了一口,尖锐地疼起来。
门外的笑声告一段落,脚步声轻快地靠近,一个学生敲了敲门:
“小朋友们,饺子下锅啦。”
夏宇深吸一口气,带着潮湿的鼻音:“马上就来,谢谢!”
他站起身,背对着程真,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走吧。”
“等等!”
程真几步跟上去,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反应,紧紧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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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旧日不再
夏宇短暂地僵硬一下,随即握住程真的手,拍了拍:
“好了,没事了。”
程真将信将疑,正要抬头看他的表情,就被他挣脱,开门离去。
“快来快来,夏老师和常老师先上桌!”
“咦?另一个小朋友呢?”
程真攥紧拳头又松开,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碎片,才迈进门外的喧哗。
餐桌上的饺子热气腾腾,中间摆着几盘凉菜,夏思危找出一瓶有些年份的金梅酒启开:“这酒绝版啦,你们有福了。”
夏宇正在摆碗筷,看到程真,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
程真默默坐到母亲身边,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任他给自己的杯里倒满黑加仑汁,不发一言。
那顿饭他吃得并不愉快,虽然那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饺子。
夏宇就坐在他对面,不时放下筷子,回答旁人的问题。他和人说话时总是礼貌得体,配合眼神的交流,显得诚恳又温和。但他的眼睛始终没落到程真身上,哪怕短暂的目光碰触,也被他毫无痕迹地移开。
程真灌了一肚子果汁,又酸又凉。
常青只当儿子进入青春期,生长激素使他的身高迅速增长,一直在萌动的身体内,其他激素也在碰撞,情绪波动是自然的事。
她对程真的躁动表示理解,用专业的理论平复情绪,多数时候都不和他计较。
自从那次聚会,常青和夏思危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在医院他们还是一样公事公办,在私下却渐渐多了往来。夏思危的朋友经常出差,给他带来特产和纪念品,夏宇在家时,就被差来送东西,常青也不再拒绝到底。
程真冷眼看着夏宇,他的礼貌依旧疏离,滴水不漏。有时,他们也会聊几句家长乐于听到的,学习经验的交流。程真总觉得,自己也被夏宇传染了,开口闭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他找不出他的破绽,只能压下心火。
程真不是夏宇,所以,他还是在压抑中爆发了。
起因是他不小心碰倒了夏思危给常青的礼物,一件来自东南亚的木雕大象,它落到地上摔断了鼻子。据说那种木料很珍贵,带着天然的深色,放在水中会一沉到底。
可象鼻的断茬却是白花花的,纹理也很粗糙。
实际上,那不是什么珍贵材料,而是种产乳胶的经济树木,一旦产量衰减,就被当地人砍掉制作家具,也做成旅游纪念品卖给无知的外国人。常青顺着裂痕轻轻一掰,就发现了华丽的漆饰下,嵌在木料里的配重金属。
程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常青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那声笑点燃怒火。
她明知道夏思危和他的朋友只是被狡猾的店主欺骗,而程真更是无辜,但那一刻,她的失望也是真实的,眼前的儿子就成了她堆积已久的情绪的出口。程真的旧账被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成绩差,没礼貌,不主动和她的同事打招呼……就连他小时候,常青和前夫吵架的时候,他没站在她这边说话,都被拎出来指责了一番。
程真吵不过她,气得摔门离去,满脑子都是更年期妇女不可理喻。
他独自跑到江边吹风,直到晚霞升起,闷气散去,他才想起来,晚间的补课班忘了去,如果被常青知道,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他搓了搓脸,刚生出的回家念头又被他打消,一个人在江边公园来来回回地走。
那个时代还没有广场舞,人们的爱好也比现在宽泛得多。他们自发地组成乐队,在那里演奏,手风琴、小提琴、黑管、长号和军鼓……一些只有音乐厅里才有的乐器,都被他们带上街头,演奏的曲目也带着异国风情。
程真觉得这旋律和他母亲爱听的音乐有点像,好叫蓝色的什么河,舒缓悠扬,另一群人在随着他们的旋律跳舞。中年男人穿着衬衫长裤皮鞋,一丝不苟,女人们也烫着头,穿着颜色鲜艳的“布拉吉”——一种俄罗斯风格的连衣裙,他们正在跳慢悠悠的“三步”。
他有点受不了那种走一步退两步的舞步,加快远离人群,前面又有人跳“四步”。这种舞又叫北京平四,要欢快得多,跳舞的女人穿着吉普赛长裙,裙摆随着舞步摇曳,花枝招展。他们的配乐就没有那些三步爱好者豪华,只在舞场旁边的长椅上摆一台大录音机,杨钰莹的歌声透过高音喇叭,甜甜地糊在人们的耳膜上。
程真缩起肩膀,双手插兜继续走。
经过一群跳新疆舞的老人,又路过几个印度舞爱好者,他在公园的尽头看到一个孤独的乐手。那人捧着一支口琴,正对着江水吹奏。也许是他的技巧不够高明,旁边没有一个观众,也没人驻足倾听。
程真一下就听出他的旋律。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吹完一首《三套车》,才轻轻鼓了鼓掌。那人有些意外,对他笑笑,又吹了一首《红莓花儿开》。
程真靠在江堤的围栏上,闭上眼睛,就看到夏宇。
他的琴声有种特别的味道,那与技术无关,即使是明快的《喀秋莎》,也被他吹出淡淡的寂寥。面前那个人,却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无比欢快,瞬间就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
“你会《阿廖沙》吗?”一曲间隙,程真突然开口。
那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他没听过这首歌。
程真心中失落,眼睛落到江面上,耳中却再也听不进去。那人继续吹奏,直到天色彻底黑下去,才收起乐器,和他告别。
“我能看看你的口琴吗?”
“给。”
程真接过去,那支黑色的琴沉甸甸的,做工精良,盖板和钢琴一样是烤漆的硬木,光可鉴人。
“西德货,可不便宜。你喜欢口琴的话,可以先买个‘国光’玩着。”
程真抬头看着他的脸:“多少钱?”
那人报了个价格,足够买一把普通吉他,程真把口琴还给他,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回到家时,常青正在自己的房里,她的房门和程真的一样,有个玻璃窗口,挂着一片棉布。台灯的暖光透过那层布,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又在写论文。
程真没和她打招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就看到桌上摆着的饭菜。
凉透的鸡蛋饼上带着不均匀的焦痕,一看就是常青的手笔,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不被程真嫌弃的拿手菜。
他叹了口气,出去洗手。
那天之后,他再没和母亲针锋相对,换了另一种态度面对她的情绪,和他在学校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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