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这给他带来许多空间,使所有人都无法侵入他的秘密,除了成绩,常青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少,对他的校园生活,更是一无所知。
她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会把为数不多的午饭钱,拿来做什么用。
程真也没想清楚,自己攒钱要买什么。他本想再买一支口琴送给夏宇,走到乐器商店,看着满柜台崭新铮亮的口琴,却改了主意。
有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就像他们破碎的家,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他迈出乐器店,走向几条街外的教育书店,买了一套俄语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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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懵懂的表白
平心而论,程真的脑子不笨,阻碍他把事做好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动力。
程真啃了一学期教材,硬是在不会发音的情况下,死记硬背了上百个俄语单词。他也想不清楚,自己连英语都半生不熟,为什么又要学俄语。
他私下去请教英语老师——那一代人的基础外语大多是俄语,英语教材在许多年后才进入课堂。英语老师对他的求助哭笑不得,却拗不过他的执着,只好答应。
“我可不白教你,你得交‘学费’。”
她和程真定下约法三章,要他用英语成绩来换俄语课。程真听过夏宇说俄语,英语老师的发音实在不敢恭维,和她的英语发音一样,带着股浓重的东北口音,那口音甚至不像本地人,倒像辽沈地区的方言,也就是人们普遍印象里的“大碴子味”。
尽管如此,程真还是有了学习的动力,每天拼命背单词语法,硬是把英语分数拉高了一档。
常青不明内情,只当是他的补课班起了作用,忙不迭地续了半年的学费。然而惊喜没有持续太久,程真偏科依旧,特别是理科,大有扶不起的趋势。
他全不在意,也不考虑任性的后果。
直到初三前的暑假,夏宇才知道程真身上发生的事。
当时他和母亲又爆发了争吵,气冲冲地出门,刚要去江边散心,就在楼梯间碰到夏宇。程真和他聊了几句,就想叫他一起出去玩,常青却追出来揭穿他,把他平日的劣迹全都抖落出来。
夏宇面色平静,声音却凉下来:“程真——”
“没她说的那么严重!”
常青狠狠地瞪了程真一眼,又转向夏宇,声音里带上焦灼的祈求:
“小夏,你帮帮他……”
“慢点!累死我了……”
程真追出一身汗,夏宇在前面不停地蹬车,只在红灯时才停下,让他喘几口气。每次程真想跳上后座,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推下去,反复几次,程真的脾气就上来了。
他全力冲上去,用蛮力抓住后座,硬是把车刹住。
“你凭什么遛我?!”
夏宇不和他较劲,迈下车子,静静地看着他。
程真喘着粗气,脸颊通红,倔强地瞪回去。
他们的身高只差半个头,他再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抬头仰视夏宇,近乎平视的目光,让他产生了一种他们在其他方面也同样平等的错觉,所以夏宇的冷落让他格外恼火。
“说话!”
夏宇没有解释,只是沉默。
程真怒从心起:“你当我是小孩,傻,是吗?”
夏宇看着他爆炸,只觉得有趣,一直压着的心火顿时化去,眼中溢出微弱的笑意。
程真只当他在嘲笑自己,转头就走。
“别走,我不遛你了。”夏宇匆忙支起车子,追过去拉住他。
程真硬邦邦地甩开他,脚上却放慢了速度。
夏宇只好服软:“我没锁车……”
那个眼神,程真只看一眼,就再也生不起气。
“上车吧,我带你。”夏宇顺势拉起他的胳膊。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搀着!”
程真嘴上犯倔,坐上车子,双手就又像之前那样,搂住夏宇的腰。
凉风吹干他的热汗,心中的躁动也渐渐平息下来。面前的肩膀又比之前宽阔不少,腰围却和之前差不多,显得窄而有力。那个后背看上去有些变化,摸起来也不大相同,唯一不变的,就是他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温暖干净。
他太久没坐夏宇的车,这感觉让他无比怀念。
从小到大,每当需要依靠的时候,那个本该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都是缺席的,撑起这个家的,从来都是母亲单薄的肩膀。许多事上,程真不能指望任何人,总是独自面对一切。
只有坐在夏宇身后,他才能短暂地喘息。
短暂地,允许自己软弱,依赖。
程真渐渐把身体靠过去,车子却突然停下。
夏宇把车撑在路边,去冷饮摊买了两根冰棍,递给他一根:
“败败火。”
程真扑了个空,又没法解释,只能迁怒于冰棍,赌气拒绝。
“要化了,就当陪我吃。”夏宇把冰棍举在他面前,笑容和冰棍散发的奶油的甜香一样,有种蚀人意志的魔力——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
程真没能撑过十秒钟,就放弃抵抗。
离江边距离不远,两人不再骑车,推着自行车散步过去。
冰棍融化在肚子里,也化掉程真最后一点火气。
一路走到江边公园,夏宇去存车,程真慢慢走在前面。
他想起去年那场历史罕见的洪水,他在江边听人吹口琴后不久,脚下的地方就变成一片汪洋。如今,这里已看不到一点痕迹,只有那座建于1958年的防洪纪念塔上,多了一道不起眼的刻痕。
年复一年,公园里的歌舞仿佛没有变过。
他又听到有人在演奏苏联老歌,手风琴的旋律欢快轻松。程真看了眼舞场,有个男人在跳哥萨克舞,他跳得不算熟练,双臂抱在面前,半蹲着踢腿,不时趔趄一下,显得很滑稽。
程真憋得肚子疼,直到他们走过人群,才笑出声来。
他回头看着夏宇:“你会吗?”
夏宇蹲下试了试,完全不得要领。
程真又笑没了正形,夏宇看着他笑,自己也被他传染,越笑越深。如果不是程真,他永远也不会做这种事。
“我对‘那边’的印象越来越淡了,”他比程真更早平静下来,“就连俄语都忘了不少,还不如英语。”
听他这样说,程真感到一阵泄气,抬着的头顿时垂了下去。
“常姨说,你英语挺好的?”
夏宇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切换,那正是他带程真出来的目的。
“还行吧。”程真满心沮丧,随口敷衍一句,就望着水面发呆。
夏宇不擅长聊天,特别是这种有目的的聊天,一句话说完,不得不花时间组织下一句。在他苦思冥想,如何让程真把精力放在学业上的时候,就听见他嘴里在模糊地念着什么,仔细分辨许久,才听出内容。
是一些俄语单词。
那个口音怪得可笑,夏宇却笑不出来。
“什么时候学的?”
程真没想这个时候暴露,刚才他看着江水和落日,下意识地,就念出对应的单词,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
夏宇又问了一遍。
“一年了。”程真有点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英语老师教我的,她让我用英语成绩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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