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走廊站了一会儿,莫名地不想迈进那扇门,过不了多久,术前四项的结果就会摆在桌上,像一张判决或赦免。
一个和患者一样瘦削的年轻男人在他身边晃了许久,不时把目光探进值班室。
夏宇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家属?”
“不是,我不是……”年轻人连忙否认,但他仍不打算离开,还试图侧面打听患者的情况。
夏宇心下一动,生出一个猜测:“你是他的朋友?还是那种……‘不合法’的家属?”
年轻人突然愣住,随即黯然地点点头。
夏宇顿时明白了一切,柔声安慰他:“我是参与手术的医生,他已经没事了,别担心。”
那个年轻人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没有得到安慰,又好像带着难言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夏宇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已经在联系他的家人……”
夏宇还想继续安慰他,那个年轻人却一再地说对不起,用袖子抹着眼泪跑进楼梯间,飞快地逃走了。
“夏宇,你进来。”
潘怀铭亲自打开门,面色比那个年轻人还要复杂。
参与手术的医生都在,没有人说话,都默默地看着夏宇的眼睛,虽然他们早已习惯他那双与众不同的蓝眼睛,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直直地注视着它们。
“刚才我给检验科打了个电话,”潘怀铭的语速从来没有这么慢,小心斟酌着用词,“你也别太害怕,这种事的概率太小了,真要遇上,你都可以买彩票了。”
夏宇静静地站在原地。
“那个患者……艾滋病抗体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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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人间徘徊
程真问遍了所有人,每个人都对夏宇的去向含糊其辞,新来的实习生说漏了嘴,一句“潘老师带他去防疫站领药了”,让他顿时生出一丝不安。
“领药?领什么药?”
他真再三追问,实习生却不肯说下去。程真在走廊等了很久,才看见潘怀铭独自回来,上前打了声招呼。
“哟,程真,又把水杯拍碎了?”潘怀铭的脸上看不出异样,照旧调侃。
“潘叔,我找夏宇。”
“夏宇?你找他有事?”
“嗯,挺急的,他手机没人接,我就想他是不是在手术……”
“夏宇请了个假,我就让他先回去了。”
潘怀铭的话明显和实习生不一样,程真分不清是谁在说谎,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随他走进主任办公室。
“潘叔,他们说你带他去领药了,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潘怀铭看了他一眼:“你管这事干什么?”
程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愣在那里。
“回去吧,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今天我有点忙,你改天再来玩。”
潘怀铭半推半赶地把他送到门口,程真被关在外面,心中莫名焦躁。这时他又看到那个实习生,顾不上礼貌,直接把他拉进楼梯间。
“到底怎么回事?”
“老师没跟你说?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实习生有点不高兴。
程真一把将他推在墙上:“告诉我!”
实习生也不甘示弱,反手拨开他的手。两人在楼梯间撕扯起来,最终,程真把他按倒在地上:“求你了,告诉我。”
“你有病……”实习生挣扎无果,嚷着要报警,“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跟你说?”
在旁人看来,程真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可他又不能说出实情,那会直接断送夏宇的前途。他被实习生的眼神扎得心脏一疼,手不知不觉地松开,实习生立刻把他掀开,夺门而逃。
程真追回走廊,就见他正在向别人抱怨,再也没法问下去,便磨磨蹭蹭地下楼,路上又拨了几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夏宇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不见夏宇去上班,电话也已经关机。到了晚上,他再也等不下去,出门拦了辆车,直奔夏思危的家,敲开门:
“夏叔,夏宇来过吗?”
夏思危把他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说了句“没有”,就要关门。
程真连忙扒住房门:“夏叔,我找不到他了。”
“你都找不着人,我就更不知道了。”夏思危又想下逐客令。
“您别关门,我有件事想问您……”
“你说。”
“今天下午,我去医院找夏宇,他们说潘叔带他去防疫站领药,您说,这是什么药,连二院都没有,非要去防疫站领呢?”
夏思危的表情突然凝固,缓缓地吸进一口凉气:“你进来说话。”
几分钟后,程真和夏思危坐在茶几两端,中间是一部手机。夏思危刚和潘怀铭通过电话,那些不能对程真说的话,对他就没有一点隐瞒。
夏思危已经无心追究程真与夏宇的关系,整个人陷进沙发,木然盯着手机发楞。
一直沉默的程真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恍惚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
“夏叔,我得找到他。找不到,我的命也没了……”
程真的话把夏思危拉回现实,他努力把夏宇同自己的关系暂时切割,用一种医生的冷静叫住他:
“程真。”
“我得去找他……”
“这种途径感染的概率很低,抗病毒药已经开回来了,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程真机械地重复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回来?阿廖沙,为什么要走……”
“‘阿廖沙’,”夏思危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抬头看着程真的脸,“他从来不让我这么叫他。”
程真依然望着前方,好像完全没听懂他的话,径直走出了夏思危的家。
天幕是浓郁的紫色,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满街的灯光都指着不同的方向,在静默中喧嚣。
程真迷路了。
二十六年来,他在物理层面上迷路过许多次,却从未体验过在人生的旷野上迷失。
阿廖沙不只是他的爱情,还是他活着的意义。
这凭空的消失,仿佛抽空了他一半的血肉和灵魂,从伤处飘散出死灰般的飞烟,使他看上去像个不肯进入轮回的鬼,身怀未了的执念,在人间徘徊。
夏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见过他的身影。
程真没了时间概念,他想不起来阿廖沙离开了几天,也分不清昼夜,有时他在白天昏睡,有时又在午夜醒来。大部分时候,程真都在屋子里发呆,用目光整理他用过的东西,盯得久了,眼前的景物就会模糊,晃动,产生一种他仍在这里的幻觉。
然后,幻听就出现了。
虚空里到处都是阿廖沙的声音,不停地和他说话,像许多年前,自己不停地向他倾诉一般,无话不谈。程真不停地说,有时是汉语,有时是俄语,上一句话和下一句话之间毫无联系,但阿廖沙完全能听懂,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他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一群人破开他的房门。
程真尖叫着,像一只惊恐的野兽,无可奈何地任他们把自己从阿廖沙的怀抱里撕开。他的嘴张到最大,生生撕裂了双唇,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又尝到了血的腥味。
“阿廖沙,我的牙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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