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间的道路又长又窄,为了避开大咧咧伸了半只脚拦路打呼噜的流浪汉,恩奇都不得不小心的跨过他们。他使人惧怕,人们总是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但同时,也不会为了他而特地躲开。这对罕见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们新奇又警惕地打量他们。
恩奇都对视线不敏感,混合杀意或其他意味的情感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吉尔伽美什则是浑不在乎他人想法,认为哪怕整个世界的视线投注在他身上也理所应当。
但这些视线中有一道略显不同,它饱含着某种极端的情感,并非投注于他,而是指向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眉头一皱,望了过去。
一个孩子缩在半扇门后面,瘦得皮贴着骨头,两只小腿以下是空的,裸露出的胳膊和大腿显得脏污且伤痕累累,黑漆漆的双眼直直盯着恩奇都。
察觉到吉尔伽美什不善的视线,那孩子身后的妇人飞快得一把将孩子扯进怀里,“砰”一声关上门。恩奇都顺着望去时,只与那孩子短暂地一瞬交接了视线。
“……”吉尔伽美什,一个单凭视线就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
“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他挑了挑眉:“怎么,你们这如污水沟的地方竟然也有亲情?”
他并未降低音量,于是这句充满冒犯意味的地图炮被巷子里其他人听见,他们敢怒不敢言地瞪过去,嘟嘟嚷嚷背过身去。
“什么?”恩奇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吉尔伽美什迈开步子继续走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刚才的母子,冒着过于防备说不定会激怒我的风险,优先保护自己的孩子,哈。”
恩奇都想了想,慢慢跟上他的步伐。
“那并不是母子,应该也并不是……亲情?”
“……”
“仔细看的话,他们长得并不像。”狭间没有基因编辑,不能通过这种手段改变后代的长相,很少出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长相完全不相似的情况,“而且,那孩子长得好看,所以被收养了。”
吉尔伽美什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
“残疾的、有缺陷的,与同样除非畸形到足够当做卖点的孩子,如果没有作为商品的价值是活不下来的。”
“……”
“这也没什么。”他看见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后知后觉地补充,“这很正常,你看,天极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那里是没有痛苦和饥饿的天堂,既公正又自由,可狭间能活下去的方式只有这些。”
吉尔伽美什冷冷嗤笑。
“看了这么多场投票之后你还能说出公正和自由?虽然知道你们这儿没有学校,指望你们能接受点教育是天方夜谭,但是依然愚蠢,狭隘,不切实际!一个把操纵舆论作为政治基石运作的政府能有什么公正?一个从出生开始便通过植入芯片监控公民投票倾向的国家能有什么自由?”
“监控投票倾向?”恩奇都吃了一惊。
吉尔伽美什随意挥挥手,仿佛想要绕开这个令人生厌的话题。
“啊啊,感谢狭间混乱的管理吧,孩子像羔羊一样出生,没人顾得上给你们植入芯片。凭着芯片能到任何的星球也无惧语言不通,从身份识别、购物、教育、医疗……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下,没了芯片就没了被星球承认的公民身份。这芯片是获得知识的渠道,是与生存于世的基础,也是束缚颈上的锁链。”
天极推行芯片管理制度已超过了两百年,除去被放逐的狭间,它们以数据监控分析公民的投票,他们的生活如同放大镜下的纤维,浏览过的网页、交流过的话题、曾漫不经心的一票,所有的一切……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在那基础上构建了这个人的全部。
人格是非必要的,是可以被计算的,在芯片管理的系统下,边越与天极的每一次投票,误差不超过百万分之一。
于是人类成为了真正的数据,傲慢与卑微开始分割世界。贵族们为什么要对数据产生感情?数据仅仅是数据,能够被取代的消耗品没有给予精力的必要,真正重要的是手中的权力。
他不需要对恩奇都解释这些,这男人的内里太过一目了然了,他的世界是如此纯粹,人类不曾留下多少痕迹,可同时,他的世界也无比空荡,仅有风和森林在其中歌唱。若说狭间能有什么勉勉强强的可取之处,或许也就只有恩奇都了。
当然,一而再再而三违逆他这点完全不行。
面包和米粥的香味逐渐散开,街巷里的组织成员累得有气无力三两分开,一边敲锅一边准备分发食物,对两个悠闲散步的大爷报去羡慕的眼神。
这片地区的住民们此前啃着树皮都不愿接受奇尔兹的粮食,在这里好意是如此罕见,致使人们不相信无由来的馈赠,他们疑心是否暗中标好了价格,最终的还债代价将高昂难企。不过,在听见那句循环广播的“吃了东西就要劳动至死”的暴君发言后,大家反而纷纷放下心来一拥而上。这种压榨到不把最后一层皮撕下来卖了绝不罢手的作风确实是他们熟悉的狭间了,可以吃。
他们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街边的死婴被随手放在石阶上,等清道夫或清扫机器收拾,吊死的女人脚一甩一甩,被不耐烦的拨开。
这已经是吉尔伽美什近日来逐渐习惯的风景了,天极虽说同样令人不快,污浊横流,但那些黑暗藏在更深的沟渠里。而狭间,所有的丑陋摆在台面上,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恶。(注)
这罪恶是穷困,是自私,是贪婪,是短视,是人性。
他曾为狭间无人时的深夜感到安宁,尽管这安宁下随处可见犯罪,入室的灭门,心怀恼恨的毒杀,无由来的谋害……太多了,吉尔伽美什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罪恶,简直如同闹剧,愚昧总会诞生更多的愚昧,艰苦的生活难以保持良善,每个人的灵魂都乌七八糟不堪入目。
无论多少次,吉尔伽美什总会对此失望至极。
这世界本就无可救药,正当毁灭。依他而言,甚至连天极那群贪生怕死徒有虚名的杂种也合该共亡,量产人造的幼儿以满足权贵私欲,为了贩卖军火肆意挑起两国战争,肆意谋杀数以千万计的平民,以话语权操纵政治,以金钱赢取选票,把控资本,压榨最后一滴血汗,直至掏空整个星球,以此满足不断索求攫取的贪婪。
掌握了权力就令暴力谄媚,暴力会毁灭所有阻碍在眼前的庞然大物,根深在这个星球的腐烂已经无法靠个人挖除,换一个星球又能怎样。这个星球在短短两百年间被完全剥削了最后一滴血,抛弃了它,下一个星球依旧会步上后尘。
而他是人造的神明,是他们延续辉煌的象征。
权力匍匐在他脚下,恳求他漫不经心的一瞥,他的所思所想没有不成的,他喜爱的厌恶的总会称心如意,世界竭尽全力围绕他旋转,博取他的欢心。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再失去,可再得到的了。
他应当满足。
然而,然而。
这世界依然如此——
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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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太阳下明晃晃的反射着罪恶”,非原创,找不到出处,此处化用。
第十九章·pr19·狭间特色主义精神
吉尔伽美什出去逛了一圈,非但没有找到乐子,心情还更坏了。秉持着他不愉悦那别人也别想好过的自我中心原则,刚用吃饱饭的条件被强制建立人身依附关系的广大人民群众纷纷拿起锄头砍刀锅碗瓢盆齐齐聚在一起等待号令挖地。
吉尔伽美什在和恩奇都逛的那一圈范围中差不多初步找到了电网的覆盖范围,他从前只在光屏上见过电网的结构,现实中要找到确切地点有些困难,若非他的防护罩不知怎么失效了,压根不需要这么大动干戈,直接穿过去便是了——反正他也是这么到狭间的。
他圈出了块地,地址位于鹤望兰与铃兰分界线的中心。
“从这里开始,动手。”他言简意赅的命令。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怎么动手?直着挖还是横着挖?挖空吗?挖多深?挖多久?世界可还有不到八十天就毁灭了?七个字就想使唤动狭间人民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的智商了?
金发的男人不悦地沉下脸,冷冷扫视一圈,众人立刻乖觉齐齐开始动手。
“竖着挖!听不懂话吗,你往鸢尾区的方向挖什么!”
“用力,没吃饭么!我可不记得苛刻过你们的伙食!”
“敢偷懒就给我去死,我不留废物。”
“手脚一并动起来,区区一万两千米,这点距离都做不到狭间真是没骨气!”
众人敢怒不敢言。
金发暴君像是巡视领地般对勤勤恳恳干活挖坑的人民群众指手画脚,完了看着热火朝天的气氛还有些不满。
“怎么只有这么一点人,别的杂种哪儿去了?”
给组织内部排了班,毕竟他们除了挖地以外还肩负叛乱的重任,得留一些人守在基地安排日常事务。现在奇尔兹留在这里一起挖坑的人中有一位白发的青年,名为迦尔纳。
恩奇都认得他的脸。
施舍的英雄迦尔纳,在狭间非常有名气,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一定会给予回应。听说他似乎本是天极的公民,自从父母把投票权限交给成年的他后,在人生中的头三个回合就把自己从天极搞到了狭间,与隔壁南丁格尔是一个风格。
当然,以狭间人民根本不向人求助的行事作风,“施舍的英雄”名号更多是以其自愿自发赠予的行为而来,他在天极时是个格格不入的怪人,到了狭间这个怪人云集的地方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不少人和他还挺合得来。
听见吉尔伽美什的问话的迦尔纳放下铲子,抬起脸面无表情对他道:“你的命令为何并非所有人遵从,难道你不清楚缘由么。连神明都有不从的信徒,更何况是你。”
话音刚落,恩奇都敏锐的感觉到吉尔伽美什情绪一瞬间下跌。
说出这句话的白发青年以其波澜不惊的面孔平静地叙述对他而言相当普通的话语,但事实是,这样的语气措辞恰恰与吉尔伽美什的个性相冲。
该怎么说呢,这位施舍的英雄有着与恩奇都不相上下的,但对于吉尔伽美什而言,恩奇都的理所应当,是他不通人情直率个性的体现,有其可嘉之处;迦尔纳的则是不识好歹,自以为是的语气中透露着不以为然。
这份不以为然是迦尔纳将其自身以外的事物平等看待的佐证,贵族和乞丐在他眼中毫无区别,均为他可施予的对象,他就是这样正直的人——诚然这份正直对吉尔伽美什而言毫无意义,不如说迦尔纳的所为正是轻蔑他的表现,将吉尔伽美什与这世上的其他人同等看待?连天极议会那群老家伙都不敢如此无礼。
坏脾气的吉尔伽美什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认为我应当怎么做?进谏的话语放到稍后,首级或是心脏,胆敢说出这种话的你难道妄图不付出任何代价?”
迦尔纳以平淡的语气回复道。
“若是我的首级终将跌落尘土,那给予你也无妨。至于进谏,你的所作由你自身决定,与我无关。”
“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现在身首异处也是自作自受?很好,拿起你的武器,我非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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