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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火神的梦里,夜神看到了一个压抑的世界。割断喉舌,禁绝言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众仙言行稍有不慎,便遭拿逮入狱。省经阁被封闭起来,不准随意借阅经籍。所有人面上都端谨着一种诚惶诚恐的审慎,遇事皆三缄其口,唯有山呼万岁,一任“圣明天子”这样称号熠熠生辉。

  那是一个让人忘记怎样正常说话的世界。欲求为人,而不可得,只余下一介独夫,和他畏葸的奴仆。

  第3章

  旭凤知道,锦觅有一把匕首,灌注了洛霖的半数修为,是亡父给她留下的遗物,她视若珍宝。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锦觅会选择亲手将这把匕首,送进他的后心。

  鲜血四溅,一刀贯心,是她为他们择定的结局。

  哦,是的,眼下锦觅还没有捅他。锦觅卧在他的栖梧宫,满面泪痕,昏迷至今未醒。他所看到的画面,是锦觅所做的梦,被装载在一个黄色的所思梦境里。

  虽然是梦,梦中的细节却很翔实。梦里他同润玉正面相持,彼此都腾不出手来,而她待在他身后,将他的后背、他的空门、他的弱点、他的不设防,全部都尽收眼底。这样的视角,能清楚看到他衣发上的纹路装饰,包括翊圣玄冰上微小的刻纹,只会是来自于锦觅。

  梦珠里,传出锦觅的自白,声音空幻缥缈,似乎很遥远,又是斩钉截铁的,冷酷得令人窒息:“我要杀了他,为爹爹报仇。”

  她认定他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做着这样的梦,梦中情形又那么真实,代表她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个梦里,锦觅竟能想得到,拿他对她的感情来算计他。她答应同润玉成婚,却又在婚前来找他,说她不爱润玉,说她心系着他,说她不情愿,说她不得已,给他希望,给他借口,诱哄着他来干涉她的婚礼,然后筹谋好怎样背后给他致命一击。

  她赠他青丝,她予他缠绵,她以感情来笼络他。而他收到礼物,一厢情愿以为是定情信物,傻乎乎贴着内丹精元藏好,却万料不到,这会是一个柔情圈套,一旦化为绞索套上了他的脖颈,就要将他缢杀当场。

  下意识手按胸口,他取出那绺头发,五指僵硬发颤,几乎捏不住轻飘飘一缕乌丝。

  啊,没错,这是尚未发生的事,不能以梦论罪。可就是这样一个梦,也足够令凤凰冷却全身血,碎掉半颗心了。

  这一刻,他又想起润玉。一整天下来,刀光剑影,图穷匕见,乍惊乍怒,心力交瘁,他都自觉挺得住,到了这时,却倏而觉出彻骨的倦意和寒凉。

  他本就一直在想着润玉,想着怎么才能保全润玉,想着润玉掀起的事态要怎么平息,想着日后要怎样给润玉正名……而这一刻,他更是前所未有地想念润玉。

  白日他不懂,为何突然之间,润玉竟至于无情如斯。彼时他眼中的润玉,束着银冠,披着云纱,独拢天下霜华,比锦觅更像凤冠霞帔的嫁娘。那样出尘的眉眼,却偏要含着刀锋,吐露冰冷话语,句句掷地金声。

  如今,旭凤却咂摸出其中的刻骨熬心,他疯狂怀念那样的润玉。即使润玉怫然作色,冷情断义,予他以痛,赠他决绝,终归没有骗他。润玉将心意坦然示他看到,没有虚与委蛇,不是敷衍塞责。润玉给他的,即便是决裂,也是真刀真枪,迎面冲着他来的。

  天界战神不会逃避正面的对抗,却难以原谅来自背后的偷袭,更不堪忍受感情上的背叛和利用。

  于他而言,润玉便像一丛荆棘,刺长在肉里,牵之惊痛,触之见血,可是刺里也能开出花来。

  立在门口驻足半晌,将手中梦珠都捏得温热了,旭凤最终没有踏进栖梧宫。

  新任天帝,在登基的当晚,改道去了璇玑宫。

  走之前,天帝回过身,给栖梧宫加了一层结界。

  以前他从不怀疑自己襟怀坦荡,这一刻却终于察觉到从前不自知的卑劣怯懦——

  白日抢亲之前,他曾以为,世上没有什么能令自己放弃锦觅。而今,不过消磨了一个白日,不过见证了一场所思梦境,他便不愿再去面对锦觅了。

  ——甚至,因为想到成功阻止了她嫁给润玉,竟还能从中品出恶劣的快意来。

  另一方面,不得不重新面对故往的火神,终于自梦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其实心中很是悲凉。

  以他对润玉的了解,润玉在了解到那些真实发生的过去之后,只会就此把他撇下,自己一走了之。

  但老天似乎眷顾了他一次。他睁眼时,润玉还在,虽神色复杂表情冷淡,总归不是拒绝交流的态度。

  更令火神心猿意马的是,虽然半天过去了,润玉还穿着那身婚服,银冠白纱也未曾取下。

  幕天席地,草木为证,润玉披着嫁衣,平静立在他身旁。他已经很多年,欲求这样一梦而不可得了。

  说起来,他又一次搅乱了润玉的婚礼。甚至这一次,终于让他成功把新郎带走。

  不是梦境。

  不是无数次惊醒后,身侧冰冷、心事无依的白日梦。

  在入梦期间,润玉显然想了很多事。

  他看到了兵变失败的后果,知道了旭凤确实是会亲手杀了他的,也确证了自己的父帝究竟是何等样人。这代价如此惨重,这结局令人心悸。

  可也正因此,待火神醒来,润玉对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需得回天界去,你既醒了,就请自便吧。

  即使成王败寇,手中可用筹码已然不多,他也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在这一场博弈结束之前,他总要奋力一搏,为所有被牵扯进来的无辜者正名。

  第4章

  一天功夫,乾坤易位。六界都在盯着,新天帝御宇,当如何给此次宫变事件定性?

  夜神举事犯上,证据确凿,若定为谋逆,书入史册,则是为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且千秋骂名,累及身后。

  而新君带甲入宫,揭破夜神所谋,却又趁机夺权,这算护驾铲逆,还是逼宫迫父?

  太微下诏退位,又当记作自愿内禅,还是被迫让位?

  朝堂政治,几方博弈,要粉饰太平,无非也就那么几条出路。故而很快,结论便出来了。

  大权已然旁落,有些事情定要遮掩矫饰,结果不言自明。太微必然是“自愿禅位”,火神必然是“护驾持正”,唯独还有揆度余地的,也就是对于夜神的处理了。

  新君下诏大赦天下,并称夜神入宫兵谏,虽惊了圣驾,却起于目睹朝堂式微,实属忧虑政事,乃被迫为之。念其劳心为公,弄兵之过止于昨日,不以为罪,同党概不追究。并召其回朝,仍领故职,参政议事。

  ——夜神所为,视同“兵谏”,而非“逆乱”。这便是新君一锤定音,做盖棺之论了。

  同时,新君召太巳仙人而视之,分赏其麾下将士,安抚军心,卖得一手好人情;其后,天帝又借言,观邝露妥帖审慎,甚为欣赏,如此人才宜充庭掖,当场封为御前尚义,就此将之留在了后宫。

  不得不承认,太巳仙人是个聪明人,其人既精于钻营投机,暗中附庸夜神,丝毫不显山露水;又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充分做了自保打算。

  旭凤一面看不起这样的贰臣,一面却又不得不留着他以便稳定时局。天帝毕竟此前统兵多年,驾驭人心亦自有道,此处也玩了个心眼,将太巳仙人的宝贝女儿扣在手里做了人质,倒不怕这老滑头还能再翻上天去。

  亲下敕谕,昭告天下,慰问乱军,不罚反赏。天帝这拨善意释放得十分诚恳,消息很快传遍天界,混乱情势因此而稳定下来。逃亡在外的夜神收到示好信号,动作也十分迅速。于是宫变翌日,夜神便即返朝,前来自投述罪。

  如果观之史料,关乎于这段记载,史笔也许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掩盖过去了背后那些权谋博弈。然有一件事,虽看似信笔写就,后世却无论如何无法忽视——

  夜神回宫,谓之自首请罪,入朝当日,却是素衣缟袂,经正殿大门而入,尔后戴孝上堂。

  其时,国无大丧,为谁守孝?且赫赫天宫,帝王威势,有几人敢于公然缟素面犯天颜?

  而新君竟不以为怪。

  母丧,服孝三年。

  润玉没有忘记,他欠着娘亲什么。

  回朝之前,夜神去了一趟洞庭湖,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虽蒙受附逆阴云,但先任洞庭君在时,对于洞庭水族确实勤加照拂,故而这些水族感念其恩泽,在云梦泽还供着她的灵位。润玉换过了孝服,长跪灵前,三度叩首之后,犹然久久不起。

  待他起身,发现自己换下的婚服头纱,已经不见了。

  火神还站在那里,面有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对于这条尾巴,润玉象征性赶了赶,见对方不走,也就随他跟着了。恩怨当分明,债仇自有主,这云梦泽,火神愿意进来,润玉倒也没打算在此处扎他的心。

  只是在这位火神的梦里,润玉看到过一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

  比如看到梦里的“自己”死去,太微判他是为乱臣逆子,定了他的千古骂名,自然无人顾及他身后,也无人敢来吊唁他,只除了眼前这位火神。

  仙神身死神灭,故那个“润玉”消逝之后,也只留下一串人鱼泪,被火神捡去,建了一座衣冠冢。“叛戾逆乱”如他,死后竟也还有人不吝于慰他一陌纸,三炷香。

  甚至于在璇玑宫被封之后,火神还敢于正面犯禁,独自去了一趟四余阁。他在梦里,看到火神呆在室内,挨个抚遍阁中遗物,枯坐良久,又抱着“润玉”留下的一件白衣,把头埋在膝间,弯腰曲首无声泣下。

  最最超出润玉预料的,是火神将那件白衣带回栖梧宫,当晚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自知身量不及旭凤,体魄也不及旭凤,一向为此而暗自遗憾,毕竟沈腰潘鬓并非男子正常之态。他的衣量,长短尺寸,自然也就跟旭凤全不贴合。

  但火神将“他”的白衣贴身穿在里面。这可太不伦不类了,过于亲密而不合礼制,似乎有点像某些人界诗作悼亡怀故的具化,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而悼亡诗原只专题于夫妻之间,且特指丈夫悼念亡妻,无论如何也不该适用于火神与夜神。

  润玉看到,梦里的火神,揣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心思,把一件普通的白衣,穿成了过犹不及的亵衣,也像是难以名状的丧服。

  某种程度上来说,润玉也有些后悔,当初轻率地进到这位火神的梦中,就好似无意间撞破了某些不可示人的秘密,直面了他隐秘而阴私的无名心事。

  这样的情绪,太炽热又太私密了,就算润玉自觉本该与己无关,被这把情思一绕,也要生出种引火烧身的错觉来。

  如今,他刚刚脱下的婚服和白纱到哪去了,望着火神故作无事又难掩窘蹙的脸,润玉发觉自己竟不敢深想。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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