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纵横十九道,玲珑方寸间。
彦佑溜进洛湘府大门时,锦觅正围桌自弈。
她坐在一棵花树下,秉了一身叶露,守着一方石台。庭院空旷,有风徐来,不时移送日影。那是从前洛霖常坐的位置,蛇仙也曾偷偷窥视过当初鼠仙同洛霖手谈的情形。当日坐隐之人,皆已身遭不测,如今锦觅又坐在了这个位置,彦佑心中便科登一下,无端发颤。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锦觅低着头,眉间微蹙,神色沉着,偶尔屈起食指轻敲棋桌。她生来是个活泼爱闹的性子,无忧无虑来去如风,这一刻却沉淀下来,涤浣出一种温文忧悒的清郁水气。
她是在有意识地模仿她的爹爹。
彦佑悄悄走近时,心中一闪而过的,就是这个念头。
棋盘上黑棋白子缠斗正酣,黑子合围不成,白龙却也盘不出活棋,中路边角俱是难明。彦佑之于棋道并不算得精通,只是锦觅的水准委实不难看穿。一瞥之下,蛇仙忍不住出言,美人,你这样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还是我来陪你吧。
锦觅闻声抬头。这段时日她消瘦了些,圆润的脸蛋微微凹了进去,显得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越发的大了。她望着彦佑,神容抑抑,未语先叹:下棋一点都不好玩,怎么爹爹和小鱼仙倌对着一盘棋就能耗上一下午呢?
彦佑知道她又在思念亡父了,却也无从安慰,只好笑道,既然不好玩,那就玩点别的。美人想玩什么,我都奉陪。
锦觅却又垂下头去,专注对着棋局发愣。她低语喃喃,似自言自语。
小鱼仙倌之前对我说,照我这个下法,不出三步,就要输掉了。他可真厉害啊,三步之内就看透了结果,又总是耐心陪着我,允许我一再悔棋。可不管我怎么思考,接下来每一步也还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甚至,就算我们调换过来,即使我已经知道了他下一步会怎么走,我也还是拿他毫无办法。
她笑起来的样子令人心生欢喜,忧愁的模样也是一般令人怜爱。小姑娘的声音被盖在鬓角下,闷闷的:扑哧君你说,小鱼仙倌这么厉害,他一定会成功的,对不对?他肯定能帮我查出凶手是谁,即使直面天帝威势,他也能抵挡得了,是不是?
锦觅这样问,彦佑也只能强笑两下。那条腹黑龙心眼多着呢,别说美人你下不过他,就连我遇上了他,也是毫无办法啊。
他和润玉身世立场有相近之处,他也曾有过一腔热血,应承下来要帮干娘报仇雪恨,然而在践行过程中,又逐渐怀疑起这一点来。
蛇仙看似不拘小节,来去自如潇洒无根,本心里,却不是个能轻易放下身段的人。他不是傲视九天的龙,也做不了凌绝众生的凤,身在地底,许多时候也少不得为斗米折腰。可蛇仙骨子里,依旧梗着团仰不成俯不就的心气。
尘世之中,如蛇仙这般,还有千千万万的小人物,生于微末,时乖运舛,难达显贵。几遇搓磨,几经摔打,未敢作广陵之绝,而终效穷途之哭,想来亦是命数使然。
从经历上来说,簌离收养他几千年,小泥鳅鲤儿和他情同手足,锦觅也与他相识在先。彦佑亲眼目睹了润玉的手段和机心,也看到了润玉是怎样轻而易举就赢得了锦觅和小鲤儿的信任和依赖。这条黑心龙,天生一副温良乖觉的好皮相,无需多费心思便能合了他人眼缘,从来进退徐疾,洞察人心无师自通。
彦佑大部分时间都很笃定,自己是这世上少数几个真正看透润玉本质的人。每每想到世人目光短浅,惑于表相,蛇仙也难免生出一种清高自许的自我感动来。
然而令人挫败的是,他劝锦觅不要轻许婚姻,锦觅却说小鱼仙倌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想要带小鲤儿离开天界,鲤儿却还是愿意待在润玉身边。甚至就连旭凤,自己嗣位做了新君,对待润玉这样一个反骨逆心的兄长,态度也还是宽纵得完全超出常理认知。
而最最令彦佑无奈的是,即使润玉逼宫不成,眼下的情势,也不容他带走锦觅偏安一隅了。
功业二字,格局往大了说是经邦济世,局囿于个人私利则是阴谋诡计。朝堂似染缸,浸淫其中,总是难保初心。同时,不论怎样,政治不是凭借个人机巧算计就能完成的,很多时候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
最难操纵是人心,可人人皆有欲望。太微的欲望只在于他自己帝位稳固,荼姚如今一心只为铺就旭凤的登临之路,魔尊贪心不足以蛇吞象意图兼并天界,隐雀只想把鸟族这个筹码卖个好价钱……润玉正是把握了这一点,因势利导,造就大势,将每个人都裹挟进洪流中,迎面击溃。
更为重要的是,润玉上回逼宫,虽未能成事,却动摇了太微的统治根基。前有鼠仙公然指控天后,后有水仙当众为父请命,几番冲击之下,所谓的天家威严,所谓的帝王气象,早已摇摇欲坠。
唯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天帝无道,即可取而代之。这一理念,已然植入人心。故而,即便太微日后有心反扑,也可想见,失道寡德之人,必遭群起而攻之,不容于天下。
人心难测,三军可夺帅者,也未必能夺匹夫之志。然群流交汇,江河滔滔泥沙俱下,沛然无可抵御,身在其中,便无法逆势而行。即使彦佑自以为意志已然足够坚定,到此也只能自嘲一笑,乖乖顺着润玉挖好的河道走下去。
蛇仙昂起头来,其时日挂中天,金光普照,穿林过叶,洒落无数碎芒。
天际迸开霞光万道,朱红近紫,流丽潋滟,激荡天风层云,艳阳烁烁凌空,烫得山峦泛绯,层林滴血。
又当看谁人试手,逐鹿问鼎,一扫风雷独登楼?
彦佑仰观天色,心中慨叹,一时思绪万千,也就没有注意,自发现九重天上现出异变之象,锦觅便悄悄地化为一道流光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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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阳当空,似乎都化作了漫天金鳞。杀意森森,龙吟阵阵,层层叠叠如松列风涛,锈成一股刀气,几欲遮蔽日影,铺天盖地而来。
劲气冲盈,衣发翻扬,浩浩欲飞。
金虹衣袍,于半空烈烈而振。盘龙引啸,金铁铮铮,声动九天。天空地阔,楼宇危矗,省经阁藏经纳卷之地,如今已然半数塌陷。
火光冲天,尘埃滚滚。一片烈焰烟灰中,太微发冠已坠,半散了头发,唇边见血,目中赤火却愈盛。
云霓似火海燃烧,又宛若天悬匹练,被火神化作了无处不在的长鞭利刃。
一片云雾,看似轻柔,这一会儿不复洁白,却呈现殷色,似朱砂染就。暗红之中,又镶入一道墨绿,浓红诡绿,魅中含煞。
五指张开,右手前探,火神虽身处生死局中,动作却不紧不慢,揉出一种奇异的寥落与伤情。
半生故往晕成灰,散落眉间心上。兄长消逝之后,有过一段时日,他镇日浑浑噩噩,人事不辩,便索性一睡不醒,只为等候故人入梦。后来终于睡不下去,又食无味,目无色,坐立皆难安,实在无事可做,便于某一日,划出凤翎匕首,刺破心口,取了心头三滴血出来。
人未老,鬓先霜。半死梧桐,头白鸳鸯,岂非正合他当时心境?刀尖入肉,汲萃心血,竟也丝毫不觉得痛。
凤凰血性热,迎风添焰,落地成火。此刻灵力催动之下,霞光如裂帛,卷袭摧山裂石之力,破空之声不绝。云霞撞击金光,炸开无数裂芒。
太微已同他对过一掌,指掌相交之下,劲风过处,天地同晦,山岳浩荡。两人俱后退,凭空铿然爆起兵戈之音。只不过太微连连退出七步,火神却只后趔了半步。
巨响早惊动了御殿天兵,禁卫军赶到,刀枪箭矢团团围困上来。太微心中暗喜,手指火神,大声呼喝,此人胆敢冒充天帝,暗修禁术,速速拿下!
人人皆认得他是为太上天帝,此言既出,一时大哗。御禁卫尉尚且踌躇,却已有兵卒不假思索,弩箭长枪惊起奔雷,划出满天流矢寒光。
火神没有理会那些锐响的风声,身周气漩涌动,袖袍膨起,一式拂开了刺来的箭镞和枪尖。他的掌风掠过乱枪箭影,决绝地逼近,在太微眼前,一寸寸贴面,劲风呼啸而来。
枪戈碎裂,长箭折断,金戈铁弩一一落地。
那只手,穿山裂石,指掌云霞,将血滴弹碎,化作漫天花雨,势无可当。只是同样还是这只手,如捏针尖,如执锐披,针尖锐芒却断然停在太微面门前一寸。
一寸之地,他却再刺不下去。
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不知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钻了出来,如今正被太微扣住了脖颈,勒在身侧做了人质。
藕荷色裙衫,消瘦许多的脸庞依然娇俏明媚,只是那双曾经灵气四溢的眼眸如今失了色,又淬了满目惊惶苍凉。
彦佑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个难解的局面,一时间又是心惊又是无奈,简直想要仰天长啸三声。
润玉曾交代他,联络上隐雀之后立刻回洛湘府,一定要看护好锦觅。但这姑娘心大胆子更大,竟然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又好死不死横空出现在战场上。
第24章
癸丑日,午初,天界北天门、临渊阁、省经阁等地多处起火。
同一时间,天帝派出的和谈使者来到了魔尊的大营。
其实事到如今,和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现状。但这位使者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为示诚意,天帝将于次日,尽遣随扈,孤身赴敌营,亲自前来谈判。
对于魔尊来说,谈判地点选在魔界大营,忘川之畔,则魔界占尽地利优势,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
彼此也算几千年的老对手了,以固城王对这位天界战神的了解,旭凤确实有这个胆识气魄独自深入敌营。暮辞也分析说,两军相峙已有三四日,胜负一时难分,天界如今后方生变,天帝急于班师拔营,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求和,也是人之常态。
暮辞建议:若果天帝自恃艺高人胆大,敢于单刀赴会,不如趁此良机,伏兵帐下,以逸待劳。届时取血造灭灵箭激奋幽冥之怒,时至则忘川汤汤,溃决千里,纵以天帝之能,亦万身莫赎。
而倘使天帝临阵变卦,畏缩不敢前来,可见其战神光环亦名不副实,更加不足为惧。大可厉兵秣马,连夜备战,一旦天帝食言,则立即以失信之名问罪天界,挥师前进渡川而战。
一席话有理有据,陈晓利害,正说到魔尊心坎上。
话虽如此,生性多疑的固城王还是派出斥候,前去侦察天帝军的境况。半个时辰以后,斥候回报:天帝军营中旌旗飘扬,香气四溢,正大肆摆酒设宴,犒赏三军。
魔尊心中琢磨了一下,这架势倒是十分正常。想天界局势刻不容缓,旭凤定然急于求和回师,此时宴请将士,用以安定军心,乃是常用伎俩。
固城王由是安下心来,一面着人回信同意和谈,一面传令下去,命三军将士励食厉兵,陈而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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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历代,宫廷政变,火攻皆是奇谋:一者焚毁宫阙,使敌无险可据、无门可守;二来火势汹汹,杀伤力具大,可起到威慑人心之用;三则炬后焦土一片,用以毁灭证据掩盖罪行,委实再便捷不过了。
此刻,临渊阁外火势甚烈,蔓延又奇快,昌武仙君一面组织卫士据门死守,一面命人取水灭火。然而这火却实非寻常,水泼土掩,亦然浇之不灭,盖之不熄。
一门之隔,兵荒马乱。
风吼破空之音、火舌舔舐楼台的哧哧声、金戈铁甲交击的锐响、兵卒仙侍的呼喊惊叫、亭阁坍塌倾圮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时全部混成一股,尖刻地刮入耳膜。
母神司掌火神之位几千年,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善用火者竟被困于火中?
火光冲天,黑灰浓烟中,他那身白衣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光鲜洁净,袖手而立,好整以暇,于一片混乱中兀自孤绝清华。
荼姚目眦欲裂,恨不能眼中飞出薄刃来,一刀一刀剐了他:别以为这时候说些风凉话就能打倒我!别忘了,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你给我垫背!
润玉偏过头来,伫立睥睨,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并不接她的茬。
听闻母神昔年令名在外,生性颖悟,幼好学有博识,想也必然知晓,武姜私心爱重幼子,一力欲扶共叔段正位,最终却是落得什么结局吧?
郑伯克段于鄢,谓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烟光巨响,一片狼藉中,荼姚向着他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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