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道:“王上问草民,今晨何故不出现,不如问问草民的继母,是谁将草民锁在狗笼中一日一夜!”
众人哗然。子闾夫人脸色唰地一白:“你、你胡说……”
“草民若是胡说,此伤又如何作假。”少年咬牙道,“昨儿母亲将草民锁在笼中,是怕王上赏识草民,担心草民终有一日会回头报复,便将草民锁于笼中,若不是草民破笼逃出,也不会大胆惊扰圣驾,实在是因为……草民,别无他法。”就看少年两肩微颤,双手紧攥成拳……
“——岂有此理!”齐王厉声叱喝。
素知齐王季容端善仁德,鲜有大怒之时,然少年身上的经历,却让季容想到当年繇奴对他的百般残害折磨,顿时震怒难当。他指着子闾夫人:“好一个毒妇,为母却如此不仁!来人,将这毒妇拿下,处以刖刑!”
刖刑乃是对罪妇的刑罚,将受刑者两脚砍去,任其生死。子闾看夫人被拖走,吓得急忙求饶:“王上,是子闾的夫人无德,可确无恶意,请王上网开一面!”
齐王却冷冷道:“虎毒尚不食子,你身为一方长官,却纵容新妻虐待亲子,更何况是寡人的万千百姓子民。”子闾哪想这一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实在是欲哭无泪。就在此时,少年在齐王跟前拜下道:“请王上听草民一言。”
齐王问:“你是要为你继母求情?”少年看了眼生父,只拱手道,“草民实是为草民刚出生的弟弟求情。虽继母苛待草民,弟弟却与草民无怨无仇,今若继母死去,无人喂奶,草民的弟弟恐活活饿死。如今,想必她已然知错,便求……王上收回成命。”
季容未曾想到,这少年居然有如此胸怀,实为义人。他不禁过来,亲自弯腰将少年扶起,并命人放了子闾夫人。夫妻二人跪地而哭,发誓再不敢怠慢原配儿女,这桩公案也就到此了结。
齐王满以为少年是可造之才,欲要带他回齐宫。少年好是激动,连规矩都忘了,猛地抓住齐王的袖子,问:“……真的?”
季容见他流露出少年天性,不由大笑:“寡人从不曾诳语。”少年大喜之余,脸上又流露出一丝犹豫,“草民还有一同母妹妹在家中,可否让草民回去同她道别?”
齐王遂叫人骑马送少年,并令他带了不少东西回去,安顿好了亲人,方又回来。这一来一去,又耗了大半天,一行人方又继续赶路。
因少年有伤在身,齐王特许他同坐一辇。
路上,齐王便问少年:“你可取了名?”
少年摇了摇首,说:“只有生母取的小名,原说等到大一些,再让父亲起一个。”说到这儿,他垂了垂眸。
齐王幼时也为王父冷待,心里不禁对少年生出一丝怜意。他遥望天际,缓声吟道:“有道是,山海去无极——”他说,“那你就做寡人的无极罢。”
元熹二十八年,齐王季容经梁庸,带回一少年,取名无极。少年无极才思敏捷,且长巨皎美,英姿勃发,为当世少杰也。齐王麾下有一少年军唤龙霆军,无极随众少年编入此军,效力于齐王。
回齐宫之后,齐王季容政事繁忙,少年无极虽有异才,然齐王身边能者众多,故此,齐王亦渐渐将无极遗忘,两人再见,已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第三章
“山海去无极……”僧人缓声吟道,“看样子,齐王心中,怀的是天下啊。”
金麟殿幽火长明,夜夜如此,就像是在指引着地上的孤魂,以求故人来见。
灯火下,尊位上的那个男人面庞冷然,身后的蟠龙狰狞地张牙舞爪,他却巍然不动,任是何方邪魔,皆无敢近身。
“齐王季容胸怀天下,秉性仁德,勤政爱民,即便是生在乱世,也有望成为中兴之主。”言至此,郑国侯无极蓦地一笑,他本生得一张当世少有的俊美之貌,此下展颜,却平添一丝殊艳。他沉沉道:“——只可惜,他遇上的,是寡人。”
众人皆晓,齐王失国,并非国君无能,乃是因为天下大势所趋,分裂在所难免。然而,依郑侯所言,齐国之灭,非是时运不济,亦和他人无关。
季容之亡,皆因无极一人尔。
僧人抿唇而笑:“郑侯确不愧为中州霸主,确实自负过人。”
郑侯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不豫,他坐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张椅子上,在一片幽蓝的明火之中,仿佛要和背后黑色的长影融作一处。漆黑如夜的双眸目视着前头,却好似看着很远的地方,短暂的寂静之后,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元熹三十一年,是季容执政以来,最好的一年……”
——时间如白驹过隙,距齐王带回少年,已经过去了三载。
元熹三十一年,可说是季容掌国以来,最为顺遂的一年。这年下来,举国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天灾人祸,今年雨量丰沛,粮食丰收,是鲜有的国泰民安。
六月,齐国举行大祭。
祭天乃举国之大事,历代王中,便属季容最为重视。祭祀前半月,季容便日日茹素,到了大祭当天,齐王脱下华服,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祭服,于烈日之下,捧着雉尾一步步踩着石阶,登上鹿台。之后,季容亲手杀一牛,将血放尽,然后向东跪拜,默念祝祷之词。
季容向天所求,无非八个字:天下大治,物阜民安。年年如此。
祭祀大典繁复冗长,若照过往来看,必要折腾上一整天,可今年太子和弼已年满十二,可代王父主持典礼,故此,比起往年,算是轻松不少。
齐王季容贵为一国之君,却十分克己慎微,在位三十年来,从不做一件出格之事。此外,季容不好美人,为君至今,后宫里只王后一人,和两个分别来自晋国和楚国的侧夫人。王后是已故太后的亲侄女,和季容乃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然而,季容子息十分凋零,今膝下不过一个王后所出的太子和弼,好在太子和弼聪慧听话,素不曾令王父失望过。
因先王辛夷宠幸繇奴,挥霍国库,以至于国库虚空。故此,季容素来节俭,不喜排场,传说齐王身上的锦袍,穿十年而不换,宫中用度亦是历代诸王中最少的。一年里最为铺张的时候,也仅是在祭祀之后,于金麟殿宴请各方诸侯重臣。
金麟殿是整个齐宫中,最为华美的宫殿,但凡国宴或是其他大典,皆在此处设宴。有传,金麟殿是由春君苏阖于千年前所打造,殿里的一砖一瓦尽由玉石堆砌,墙上雕刻的百兽栩栩如生,绮丽之至,便是当今最手巧的工匠,也难以复制。
王座上,齐王季容头戴冠冕,身着缂丝玄色帝袍,极是隆重。齐王身材高而清癯,气质清涟,乍看之下,不似万民之君,倒更像清雅之士。今儿宴上,他与众诸侯公子推杯换盏,难得神采奕奕,不若平日拘谨,看着仿佛年少了十几岁。闵后坐在季容下首处,她端庄素雅,沉静秀美,时而与太子和弼说话,时而含笑看着王上。
“王上,”内侍走到齐王身边,“吉时将近,可要现在开场?”
季容面上微带醺意,却仍是清醒的。他微一颔首:“传罢。”
按照惯例,祭祀后的夜宴,必要献上祭舞。传说,千年前的中州魍魉横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后九天上的春神下凡,化作少年苏阖,手持太一刀,驱逐这片神州大地上的妖魔鬼怪,大败鹄昊,建立齐国,建都临缁。这个祭舞演绎的正是春君苏阖杀妖魔、救万民的神话,亦是祭祀中重中之重的一环。
司仪宣舞者入殿,紧跟着,便听见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宴上众人就见,一队人马整齐划一地步入大殿之中,他们并非乐府的舞者,而是齐王季容麾下的少年兵——龙霆军。古时,祭舞都由齐国的贵族所献,因祭舞中多挥刀弄剑,非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所善,后来便渐渐由这帮少年亲兵所演绎。便看他们身着几十斤的玄甲,脸上都戴着白面,个个身姿挺拔俊伟,鱼贯走至台上时,殿中的喧哗亦缓缓静止下来,四周静可闻针落。
这场祭舞并不需其他乐器,只一乐鼓即可。
乐人击鼓一声。他们便大喝一声。再击。再喝。一声高过一声。接着,鼓声如雨点般密集,舞台便化作了千古年前的神州,穿着白衣的舞者出现在台上,他们都戴着代面,一脸苦相,曳地的长袖掩眼,发出哀凄的呜呼声。千年前,神州大地上,魑魅魍魉横行,万千百姓活在水生火热之中。而后,身披玄甲的武士亮剑,正邪乱战,中州陷入混乱之中。戴着青铜鬼面的鹄昊现身,诛杀武士,鼓声如雷,恍如电闪雷鸣,就在玄甲武士一个个倒下之际,一道矫健如风的身影飞跃而出,石破天惊。
他脸上戴着白玉制的假面,缀着华丽的雉羽,手中擎着一柄寒刃,其身昂藏七尺,霞明玉映,光耀夺目,此等风华,唯是春君苏阖。他出现时,天地静止,之后,鼓声又起,由轻转重,由缓转疾,莹白的假面后,双眼明亮如炬,手中神器直指敌人:“——杀!”这一声厉喝,似能震天动地。
自古来,饰演春君者,必是龙霆军中的佼佼者。对这帮少年来说,如能扮演春君,乃无上之荣誉。况且,演绎春君者,宴后必得王上赏赐,之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因此,每年遴选春君,竞争都十分激烈,不仅要通过层层比试,其相貌、文采等等,无一不在考核之列,所以,台上的春君苏阖,俨可说是龙霆军中第一人。
“这个春君不错,”齐王在位三十年有余,对祭舞早不觉新鲜,可今年的春君却极不一般,他对赵黔道,“比之卿当年又如何?”赵将军亦是龙霆军出身,自年少时便侍奉天子左右,他抱了抱拳,如实道:“黔远不及他。”季容笑了笑:“是将军过谦了。”话是如此,国君的双眼,却不曾从台上的春君移开过。
苏阖为九天上的春神下凡,集万军之力和世间之美,如要演得神似,质弱一分不可,粗野一分亦不可。台上的那少年宛若春神托身,静时如无物,动时似游龙,收放自如,手里的刀凌厉肃杀,一套舞下来,可说是荡气回肠,美得惊心动魄。
祭舞慢慢到了高潮的部分,鼓声若惊雷阵阵,春君和鹄昊决战于神州,最后一幕,鹄昊手中剑刃一刺,春君本该闪避而过,然此剑稍有偏差,挑断了春君代面上的系绳。两人同是一怔,春君反应极快,一个旋身,披风如飞絮展扬,代面落地之际,刀身亦同时间穿过鹄昊腋下。座上的观者,包括齐王在内,就见那油亮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春君”露出真容,竟是一形貌妍丽的少年。
鼓声一止,他便放下刀刃,速速跪地,向齐王拱拳下拜,声音洪亮道:“无极有失,请王上降罪!”
第四章
祭舞为大祭中最重要的环节,自是不能出一星半点的差错。无极一请罪,另一扮演鹄昊的少年亦到他身边一跪,摘下青铜面,同是一个面目俊朗的好儿郎。他拱拳道:“禀王上,此实非一人之过,樊通亦有失,请王上降罪。”跟着,台上的龙霆军皆放下刀剑,齐齐向国君下跪请罪。
季容缓缓看向闵后,闵后算不上一个极美的女子,可她婉约大方,无论是处事或仪态,都尽显国母之威仪。最重要的是,她深明国君的心思。
便看闵后温婉一笑:“虽不及十全十美,然春神毕竟非我等凡人所能匹及,何来完善尽美之说,如此也算够精妙绝伦了。”闵后一出言,下方一个老臣亦跟着附和:“王后所言极是,此外,祭舞实为后人所编纂,力图还原春君之风华,今最后那一剑,俨可说是画龙点睛之笔,再说,罪不责众,请王上开恩。”
季容本就不欲罪责任何一人,这下有了闵后和臣子给的台阶,便道:“王后和张卿所言,寡人深以为然,诸位就起罢。”
“谢王上!”少年们的声音响如洪钟,仿佛能震入心扉。季容暗中看了一眼座上的众诸侯,他们面上虽不如何,可眼里都无一丝喜意,必是震慑于齐王的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将才。
季容对此很是满意。
少年们齐刷刷地起来,鱼贯出场。樊通站起时,无极仍跪在地上,动也不动,双拳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突出。樊通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上,无极便“唰”地一声起来,退出金麟殿时,在强烈的不甘之下,斗胆回头往王座上瞧去,却冷不丁地对上那一双眸子——王上在看着他!从远处遥望,齐王的眼睛似琉璃一样,仿佛能瞧到人的心底里去。
“无极,走。”又一声催促。无极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到殿门外头,王上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了。
宴散,齐王的宫殿里。内侍为王上换下礼服,宽大的漆金鹤屏后,隐隐映出几道人影,那消瘦而高的,便是季容。
“卿可有瞧见楚国公子脸上的神情?”季容今夜饮了不少酒,话也比平时的多,“——就差是在寡人的跟前咬牙切齿了。”
今夜齐国于金麟殿大宴各国诸侯公子,那些人大多以为齐国势弱,其中尤以楚国诸侯最是趾高气扬,饶是在国君面前,都一副傲慢无力的模样。今页众诸侯不仅见识到了齐国的财力,又亲眼看到了齐王身边能者众多,这才短短几十年,齐国就脱胎换骨,如何能不令他们咬牙暗恨?
赵黔站在外头,神色恭谨地应说:“王上圣明,这下,他们想是会安分些了罢。”
“非也。”季容由屏风后走出,他身上穿着缎白色常服,看起来更是朴素淡雅,只看他神色间略带愁容,“这些狼豺虎豹,又怎会甘心落于人后,怕是会趁我齐国强大之前举事。”季容坐在席上,内侍端着盆子进来,赵黔便说一声:“我来。”他拿着水盆到季容脚边跪下,服侍他洗脚。
季容尚是王子时,赵黔便随侍左右。他本为赵家后人,先王听信谗言,杀尽洛云赵氏,赵黔以罪臣之子充入宫籍,后为季容所助,方可免掉去势之苦,以侍卫的身份待在太子身边。齐宫中人人皆知,赵将军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其妻为闵后之胞妹,而齐王和将军二人间乃少年情谊,君臣关系自是非同一般。
季容正在闭目养神,因日夜操劳国事,他的鬓发已是斑驳灰白,加之面容消瘦,常予人一种羸弱多病的感觉。氤氲火光中,季容突然问:“那个孩子,”他絮絮低语,“无极……叫无极,是罢?”
“是。”赵黔应。
季容微微颔首,带着琢磨的语气道:“确是个可造之才……”又想起说,“说来,寡人还未赏他。”宦官总管嫪丑遂问:“王上,可要奴去叫他来?”
本来夜色已沉,古来戌时便要歇息,然而,季容今夜在殿上大挫各地诸侯锐气,到了这时候仍旧精神抖擞,于是道:“去传无极来见寡人。”
龙霆军为王之亲卫,故众少年都住在齐宫里,除了必要的武术之外,亦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其他的,诸如如兵法、策论等皆缺一不可。这帮少年有的出身齐国贵族,也有的是各地诸王举荐而来,还有极少数诸如无极这等无赫赫家世,却凭王上赏识而带入宫中者,总之,这些人都身世清白,而他们之中,必然将出现白术、长安侯那样的国之栋梁。
今夜,龙霆军在王上跟前献舞,这些少年为了这短短一刻,自半年多前就开始排练,每个人都期盼着能借此得到齐王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不想到后来,竟出了这等差池。
而众少年中,当属扮演春君的无极最是失落。无极自编入龙霆军中,已经过去了三年。少年无极才思敏捷,天赋极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才华更甚,却也比一般人还要努力。这三年来,他日日只睡两个时辰,每日一睁眼便是练武,除此之外,在其他方方面面亦付出旁人没有的十二分努力,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战无敌手,俨可说是少年军里第一人。
无极之所以如此拼命,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这一天罢了。他今年满十五,终于可作为春君人选,在王上跟前开脸,在此前,每每幻想到这一刻,少年都夜不可寐,辗转难眠。然而,谁会想到最后却盼来这等结果。
试问少年无极如何甘心,而不止是他,其他人当中,亦有愤愤不平者,将此错全怪哉无极的头上:“看你平时那模样,还当你真有天大的本事,不料今夜这么关键的时候却掉了链子,差点害死所有人!”
龙霆军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无极自入龙霆军以来,备受上头赏识,出尽风头,免不了招人妒恨。这些人多是贵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个区区县长之子压在头上,然无极素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此夜宵禁后,就看那些人闯进屋中。无极坐在炕上,独自饮酒,任是他们说什么都不露声色,反是令来者更加不快。樊通素与无极交好,便挡在两拨人之间道:“此事也非无极一人之过,王上既无怪罪之意,你们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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