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啊,”傅剑寒一本正经地摇头,“傅某也遇上过三五个,大抵都是些废物。教主身边若只有一群派不上用场的废物扶持保护,叫傅某如何放心。”
东方未明暗道,果然是你——先前天龙教有数名长老一级的人物不明不白地在外横死,令他怀疑教中出了内奸,或者叫正道中的厉害人物算计了,因此接到江瑜送来的“品剑大会”的拜帖,方才决定将计就计,孤身远游。不料兜兜转转,这真凶居然自己跳到了面前。他杀心又起,面上却笑得愈发开怀。
“——说得好。傅兄那么能干,对本座又那么忠心,却叫本座如何赏你呢?”
“嗯——”傅剑寒还真的沉思片刻,道:“东方兄昨晚迷迷糊糊的时候哼了支曲儿,很好听。能不能再唱一遍?”
东方未明手心的生死符叫他自己啪地一下捏碎了。“——你当本座是陪酒唱曲的姐儿不成?!!”
傅剑寒无辜道:“啊不敢,傅某真的只想听曲,没别的意思。东方兄若生气,便算了。”
他是真的不懂规矩。在傅剑寒看来,无论是弹琴、唱曲,还是钓鱼、做饭、喂马、刨地,都是一样一样的本事;本事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要说东方未明这人的脾气实在古怪,些微着恼便想杀人;恼怒到极致,反而超脱了。他上下打量着撑船之人,忽然一撩下摆,轻笑道:“不知傅兄想听什么?十八摸?”
“啊?”
他不等傅剑寒答应便当真唱了起来,“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唱到哪里,目光便扫到哪里。
与他所料不同的是,傅剑寒被瞧得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是委屈道:“东方兄昨晚唱的不是这首……”
“我都睡死了,鬼晓得唱的什么。”
他其实知道的。
小舟渐渐驶入一丛芦苇;水面上生满了油绿的浮萍等物。东方未明一手按着船舷俯下身,一手伸进水中,捞出几个黑漆漆的东西抛到船板上;那物中间胖,两头尖,个头有些像元宝。被他拿住一个使劲一掰,分为两半,便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来。他将另一个抛入傅剑寒怀里,尖角扎得那人哎呦一声。
“这是?”
“菱角。”
傅剑寒觉得这玩意生得又扎人又渗人,但确实饿了,于是也掰开一个,小口咬了点下去,顿时惊为天人。他连吃数个,一面瞧着东方未明一面笑道:“这玩意儿真好,外表又黑又硬,内里竟然这么鲜脆爽口,汁水又足。”
东方未明蹙眉瞪了他半天。他揣摩傅剑寒方才听曲时候的神态表情,加上先前比剑时的种种,觉得此人就是个武痴,或许救自己也就为了心心念念的生死一战;应当不会讲什么一语双关的下流话。
罢了,若只是这般,倒容易成全他。
第六章6.
天龙教教主死了。
这个炸雷般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在几日之内传遍了大江南北。
有人说,教主因作恶多端,被一群江湖同道设计引到了一座孤岛上,遭数百人围攻而死;但他临死前狂性大发,杀人无算;正道这边损失惨重,许多门派的弟子、几名年高德勋的老前辈皆惨遭杀害,连洛阳江大侠之子都丢了一条胳膊。今后的武林应有数年的平静,都该感谢这群视死如归的义士。
还有人说,教主是因荒淫无度,遭到生平最爱的女子的背叛,被从背后偷袭而死;死之前还吟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样的话。这个版本虽不够壮烈,但胜在香艳,因此在酒肆茶馆传播得更多,也倍受人追捧。
东方未明和傅剑寒二人走进酒馆的时候,说书先生正讲到东方教主的第八、九个小妾是他怎样从一个偏远小门派强取豪夺而来,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并要求说书人重新讲讲“巫山夜雨”那段的细节。
“……却说那两名天山派女弟子被教主下了药拖进房中,一件件剥开二人的衣衫,果然是唇若涂朱,肤若凝脂……那姐儿嘤嘤泣道,哥哥好宝贝,害得奴家好苦……”
傅剑寒望着教主笑个不住,还在桌子底下偷偷捏他的手。东方教主简直想屠了这里。但他为了走动方便易了容,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道:“溺于声色,无所用心;难怪江湖上有好些年没见什么有出息的年轻人了。”
“东方兄自己明明也是年轻人。”傅剑寒小声道,“何况,若有朝一日发达了,哪个汉子不想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睡最美的人……”最后的尾音消失在酒盏之后。
东方教主瞥了他一眼。“原来这便是傅兄打的主意?不错,你有恩于本座,这点小事,我还可以助得。”
傅剑寒又笑出了一边的酒窝。“那傅某便先谢过东方兄了。”
却说这二人从湖边上岸之后,教主先去了距离最近的县城,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挂着“百草门”的药铺,把掌柜叫来,张口便是一顿训斥。掌柜的认出他来,唬得魂飞魄散,领着家人、伙计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临了临了,东方教主搜刮走了药铺中最名贵的药物,并让小伙计快马加鞭送信给百草门巩门主,命他通传天下所有带“百草”字号的药铺、医馆,最近三个月尽量高价收入止血、愈伤、吊命的药材,并不准卖给天龙教以外的江湖人。
“……消息定是天意城放出来的。他们知道我重伤未死,打算在我现身之前先动摇天龙教教众的士气,令他们群龙无首,争权夺利,未开战便败了三分。”
东方未明说完这话又后悔——我何必对这人解释这么许多?此人敌我未分,又非我教中人——大概是太久没遇上能好好听自己说话,而非阿谀奉承或破口痛骂的人了吧。
傅剑寒听得连连点头,仿佛当真把自己当做了魔教一家的。“东方兄口中的百草门——靠得住吗?”
“其他人或许会叛我,但巩兄不会。”教主道,“世人常说巩兄惟利是图,但这正是本座欣赏他的地方。他不好酒色名望,单纯只好一个利字;自投靠我以来,百草门的势力从巴蜀扩大到中原,店铺和药田的数目增加了七成,利润几乎翻倍,这都是因为天龙教势力庞大,保得住他。他很清楚,倘若大树倒了,树上的猢狲也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东方兄真是眼光不凡。但此人身手如何?”
东方未明嗤笑一声。“若是械斗流血,自然不能指望他派上用场。但刀剑无眼,任你武功顶破了天,也总有受伤失手的时候。此时的百草门方才大大派上用场。江瑜此人与他爹一样,只重偷袭行刺的买卖,却不知纷争以外,习武之人也要吃喝拉撒,也需柴米油盐,更要上好的武器,伤药;那铜臭之物,才是一家一派立足的根本。”
傅剑寒夸奖道:“教主说得大有道理。难怪天龙教在东方兄手中,能壮大到如今这个地步。”
想到藏于府库的万贯家财,教主不禁也有些飘飘然,“哼,你瞧江瑜那小子的穷酸样,浑身上下的衣服首饰加起来,也买不起本座的一件衬里。我还替他从此省了一只袖子钱——”
傅剑寒暗道,却看不出你那薄得跟纸一般的丝衣如此贵重。估计自己这一身只能被教主拿去擦地了。
离了徽州府,东方教主并没有立即回总舵,反而舍近求远地去了杭州。傅剑寒这才知道,天龙教在江南也置有许多产业,杭州最大、最贵的酒楼兼客栈“明月楼”,便是其中一座。酒楼的主厨公孙坚,竟也是魔教护法之一。
他跟随东方未明住进此地,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极讲究的。酒足饭饱之后,教主唤来公孙护法和几名护院的教徒,对他们一一示下:
“这几日若有江湖中人寻衅滋事,不必多做纠缠,请衙门中人驱走他们便可。但事后需监视他们的来路和主使。”
“托人采办十车苏绣、云锦,一个月之内送至毒龙教,给蓝教主贺寿。再传本座的口信,就说近来有人要与我教为难,让她小心防备,并炼制尸蛊以备不测。”
公孙护法赶忙命人记下,又道:“听说教主在宣城一带遭遇不测——属下自然是半点不信的。但令教主涉入险地,仍是属下的过错……”
“本座自己考虑不周,遭人暗算,与你等有何关系。”东方未明轻描淡写地道,“但若世人自此以为我天龙教可欺,那便大错特错了。”
“是是,教主神功盖世,可与日月争辉……”
东方未明伸手让他闭嘴。但公孙护法的眼神忍不住乱瞟,终于定在抱着酒坛喜上眉梢的傅剑寒身上。“敢问教主,这位是——”
“这位傅兄嘛……”教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我教新任的左长老。公孙护法去后厨准备准备,晚上做个你最拿手的‘霸王别姬’。”
所谓的霸王别姬,就是王八炖鸡汤。当晚的“接风宴”比白日里更加丰盛,教主还命人将明月楼窖藏数十年的佳酿都拿出来,把傅剑寒灌了个水饱。
“莫以为只有北方的烧刀子才够烈。这本地特产的越王酒,在地下封存二十年方才酿成,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意,论醉人也是不遑多让。傅兄的第一个愿景,算是实现了吧。”
“确是好酒!”傅剑寒深深吸了口开坛时的香气,兴致高得很,“跟着东方兄,傅某恐怕要有享不尽的口福啦。”
“你要快马,那也不难。”东方教主捧了一坛子陈酿,斟满两只雕龙银酒爵,“我记得本地布政使司的府上便有良驹,临行之前本座为你借两匹来便是。”
“痛快!那为谢东方兄,傅某先干了此杯——”
“干。”
两人若非各怀鬼胎,倒真像一对极为投契的酒中知己了。公孙坚护法在一旁见二人鲸吞牛饮,不一会功夫就喝光了十斤越王酒,早已瞧得心中滴血,不免暗中思忖道:教主一向见猎心喜,这倒不奇,却不知何时换了口味?此事得赶紧通知夜叉护法才是。
在杭州耽搁一日后,东方未明果然弄到好马,套上舒适的大车,雇了车夫,向西面赶赴武当。一路上傅剑寒骑马,教主则一直窝在车内修养。他一改先前谨慎之风,不再易容改扮;于是这一路不免遇上一些劫道的。有些是神秘莫测,至死不愿透露身份的死士,也有些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不知受了何人怂恿,大张声势地前来阻截。
“……奇怪,他们不怕东方兄的那个什么,唯我独命丸了吗?”
“或许是江瑜受了万俟询和那个巫医的启发,对外虚张声势说可以炼制出解药,总归有些蠢人会上钩。”
东方未明不以为意地道。他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有意试探,几乎从不出手。傅剑寒也毫不在意地将挡路的一批批人打发了。他感觉最好笑的,却是来犯之人一个个大义凛然,又分外痛心疾首——
“傅剑寒!!枉费你在江湖上名头响亮,居然不顾武林同道义气,投靠魔教!!”“你先前挑山寨、剿水匪,也算做过些侠义之举,好生令人钦佩,如今却做出此等事来,真是令人不齿!!”“傅兄,我家帮主一向拿你当兄弟,你为何自甘堕落,与魔教妖人为伍?!!”
傅剑寒心说奇怪奇怪,除了任剑南,他与武林中的这些名门之后几乎毫无交情,怎么就突然变成误入歧途的正道英雄了。这时却听马车里传来了东方教主拖长了调调的声音。
“是丐帮的狄长老吗?失敬失敬——傅兄小心了,丐帮的功夫独树一帜,本座也在他们手上吃过大亏的。”
人人皆知魔教教主眼高于顶,能得他赞许,即便是敌人也算极大的面子。围在马车周围的丐帮弟子听了,有不少面上都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本座曾将十来个丐帮七八袋弟子捉来关进密室,喂我的三眼蜈蚣。这种蜈蚣最是特别,不吃肉也不喝血,却专好吸人脑髓。我将他们关了三天三夜。后来你猜怎样——”
傅剑寒忍笑道:“怎样?”
“本座的蜈蚣竟全被活活饿死了!!”东方未明拍腿叹气,声音似乎十分遗憾。
片刻之后,丐帮弟子方才恍然大悟,纷纷破口大骂,什么市井粗话、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可惜太过火冒三丈,所摆的“莲花落”之阵便隐隐露出破绽,叫傅剑寒一剑一个,轻松破了。须臾,他站在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用衣裳下摆将剑上的血迹擦干;一抬脸,见教主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立在马车顶上,若有所思地俯视着他。
“东方兄还有何事?”
“你的剑法——”东方教主把玩着手中的一把折扇,“即便是我也瞧不出师门来路。不过,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打擂?”
傅剑寒双目一亮,却低头不答。教主啪地一下将折扇合拢,对着马车所走的林间小路指点道:“一般以一敌众时,哪怕是绝顶高手,也喜欢且战且走,不至于陷入腹背受敌之境。但你明明破了他们的阵法,交手时却从未踏出十丈之外,也极少伏高窜低,总是到了某个地方便猛然回转过来,倒令人措手不及——好像外面围着一道无形的墙壁似的。当然,一知半解之人或许会说你偷学过游龙八卦掌或迷踪步一类的功夫,但这两门功夫都讲究‘圆融’、‘柔劲’,却使不出你这么凌厉狠绝的剑招。”
教主说完这些,忽然眼前一暗,一个人影蓦地跳到面前,专注地瞧着他的脸。
这一次,傅剑寒的脸上没有笑意。半点也没有。
东方未明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他早知傅剑寒是个非比寻常的强劲对手,但在这车顶的方寸之地上,若论近身缠斗的功夫,他自信还是略胜一筹;尽管如此,他仍觉得仿佛被什么嗜血的凶兽盯上了;那种无惧无畏、不顾后果、不死不休的野兽。
“终于来了么。”他心中暗道,“……就让我瞧瞧吧,你真正的斤两。”
一根乌黑细针悄无声息地从手中折扇的皱褶中探出尖端来。但傅剑寒的动作却出乎教主所料。只见他半身极快地向前一倾,双唇便印上了对面人的脸颊。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