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身体,可大安了?”萧景琰问道。
梅长苏摇了摇头,神色疲惫,“不太好。”
萧景琰一愣,“可……”
“我服了药,趁着神智犹在,有一事要请殿下相商。”梅长苏的声音轻而模糊,“……靖王殿下,上次在这里发生的那件事,不知您可否还记得?”
“记得。”提起旧事,萧景琰不禁面色一红。梅长苏看向他,掩口咳了两声,缓缓道,“上一次,确实是误会。这一次,却是我请您……请您帮我。”
“殿下知道,我是‘太阴’之体,每隔一段时日,必会有一次信期。以往发作,服药后昏睡数日便可熬过去。但近段时间,不知为何,服药似乎已经不起作用,如万蚁噬心,无法可解。”
他说着,一只手紧紧攥住衣袖,拇指沿着袖缘慢慢捻动,“晏大夫说,我须得……须得找一位、一位‘太阳’交合,不然,难以缓解。”
萧景琰默然,梅长苏垂下眼睛,“殿下与苏某,君臣有别,原不该提出此等……无礼的要求。但是,”他露出一抹苦笑,“我忍了又忍,实在煎熬不住……人的心,可以百炼成钢,越练越硬,可这身体……”
他气喘吁吁,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擦拭时,袖子掩藏下的手臂布满抓痕。那缕梅花的气味逐渐漫上,萧景琰脑中一阵模糊,一阵清醒,努力稳住心神,“你的意思,是要我与你结契么?”
“非也!”梅长苏立刻向后退了退,“只求殿下相帮克制,结契一事,万万不可,一来——”
萧景琰握住他的手臂,“我自然不会与你结契。你可想清楚了?”
梅长苏闭上眼睛,“想清楚了。”
“那好。我不与你结契,你我之间,也不会因此纠葛。平日仍是如常交往……你可能做到?”
“能。”
“先生天纵奇才,萧景琰仰慕先生才学,因此……助你。”萧景琰说着,轻轻一带,将梅长苏抱入怀中。这具身体还是与那夜别无二致,冷得如同凛冬的雪,他抓起那只苍白的手,放在唇边蹭了一蹭,“你的手这样冰,你是不是难受?”
梅长苏恍惚不言,应是药效已失,他全身无力,颤抖着,却丝毫动弹不得。
日上三竿,萧景琰睁开眼睛,恍如大梦一场。
“殿下今天起来这样晚,想来也是累了。”戚猛呵呵笑着,“休沐日,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萧景琰嗯了声,唤过列战英,低声道,“你去苏宅问问,苏先生的病好了么?”
列战英策马而行,不多时回来禀报,“说是病情平稳多了,只是睡着呢,过一两日就好,请殿下不必担心。”
萧景琰忍不住苦笑,列战英疑惑,“殿下,您笑什么?”
“没什么。”萧景琰道,“我只是想,病来如山倒——这句话真是丝毫不错。”
?隔了数日,萧景琰自朝堂上下来,列战英附耳,轻声道,“苏宅来人,说先生的病好了。”
萧景琰心下有了计较,虽有几分忐忑,但还是立即沿密道前往苏宅会面。梅长苏见到他来了,神情如常,萧景琰这才一颗心放进肚中。
“国丧前,曾与先生讨论战马联动一事,这是按先生的意见拟的条陈。”
梅长苏接过,看了两眼,微笑道,“说起军需事务,满朝中谁又能比得过殿下呢。”
萧景琰被他嘉许,不由愉悦,不安之情顿时烟消云散。二人面对面落座,梅长苏头发整齐竖起,一丝不苟,领口掩住脖颈,身上一丝梅香也无。萧景琰收敛心神,既然这人不说,他绝不特意提起,“先生叫我低调谨言,一肚子话说不出,反而不如在先生这里痛快。”
梅长苏翻看着那则条陈,唇角含笑,“殿下客气了。上次说起征用粮草一事……”
他俯身,以手轻触矮塌,这个动作看着十分眼熟,萧景琰盯着梅长苏纤长的手指指指点点,百般回忆潮水般涌入心间,一时间竟愣住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景琰,若是你有三万人,当地有五个村八千人,那你要征用多少粮食?”
“这个……”
“你呀。”林殊叼着草棍,手指在沙地上划出一个圆圈,“来,让我给你算算——”
“……殿下,殿下?”
“苏先生,”萧景琰回过神来,“你可曾听说过赤焰军少帅——林殊。”
第十章
梅长苏折起条陈,“林少帅……略有耳闻。”
“我在想,如果他还在,必定与我一样会与先生成为挚友。”萧景琰笑笑,视线所及,梅长苏的手指轻轻蜷起,收入袖中,“先生可是觉得冷?”
“没有。”梅长苏的笑容有些勉强。
院中传来吵闹,飞流兴冲冲奔进房内,见到萧景琰,立刻嘟起嘴,草草做了个揖,想必是梅长苏教的,“苏哥哥,吃饭了。”
“那好,”梅长苏看了一眼萧景琰,口中说道,“靖王殿下,若是——”
他只是出于客套,萧景琰焉能不知,但他突然起了玩心,顺水推舟接过话茬,“好啊,既然先生留客,那我就叨扰了。”
梅长苏垂眉低眸,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宅的饮食一向清淡精致,为着萧景琰这位不速之客,特意准备了一壶酒,“苏先生不饮酒,但却藏了不少佳酿。”
“不能过嘴瘾,过过眼瘾罢了。”梅长苏的食欲一向欠佳,果不其然,喝了两口汤,夹了几筷子菜,剩下的悉数便宜了飞流。“人要是想身体快些好起来,首要的便是多吃。”萧景琰不善说教,一张口自觉生硬乏味,连忙放软了语气,“我观苏先生面色,大约气虚体寒,现在天气渐热,正是进补的良机。”
“多谢殿下,只是……确实吃不下。”梅长苏苦笑,飞流闻言皱眉,将一块糕点塞到他嘴边,叫道,“吃,多吃!”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飞流不要闹。”梅长苏按出飞流的手,“听话,留着自己吃罢。”
“说起来,殿下,苏宅的菜味道怎么样?”列战英忽然问道。萧景琰“嗯”了声,环视左右,身边几个偏将虽然站得笔直,但都竖起耳朵,一看便是满腹好奇,“味道怎么样……”
“是啊是啊,他一看就是那种喜欢享受的罢?”戚猛插嘴,“殿下您不是在江左梅郎那吃过好几顿么……”
“我什么时候吃过好几顿,统共两三次。至于味道,凑合罢,不咸不淡,无甚滋味。”萧景琰将条陈放至案头,“叫你们来是商议兵马联动的细则,问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我们就是,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戚猛打个哈哈,“不是没跟这文人雅士打过交道嘛。”
“没打过交道,那就去打。”萧景琰横他一眼,“好了,说正事。”
六月中旬过后,天气燠热。这一日,午后一场暴雨倾泻而下,一个时辰后方云消雨散,淅淅沥沥之声不止,而鸟雀次第啼鸣,又蝉鸣聒噪,水汽浸润,凉风习习。
“刚刚一个滚地雷,吓了我一跳。”梅长苏的属下黎纲端来新茶,“见过靖王殿下。”
萧景琰道,“夏季金陵城多暴雨,简直防不胜防。不知先生可还习惯?”
“还好。”梅长苏欠身,接过一杯茶,抿了一口便放在小几上。他久病在身,旁人三四月换了夹袄,这人还穿冬袍披大氅,如今好歹撤去布衫,套了件宽松的厚纱衣,执笔时手腕微露,皓如新雪。
萧景琰盯着那截手苍白的皮肤发了会楞,方缓缓道,“刚才在府里,看下雨了,电闪雷鸣的,我就想先生禀气柔弱,或许受不了这风雷之声。”
“哪里有那么弱,不过打几个雷,没什么好怕的。”梅长苏笑笑,转头冲门外提高声音,“是不是啊,飞流?”
那边传来飞流重重的回答,“不怕!”
“是我想多了,先生勿怪。”萧景琰跟着一笑。梅长苏垂眸,拈了一粒青梅放入口中,“殿下今日见到沈追了?”
“还没有,我们约好明日见面。”萧景琰道,看着梅长苏含着那粒梅子,似乎津津有味,不由嘴里一阵发酸,“苏先生,你吃这梅子,不觉得酸么?”
“这是新梅,糖渍过,酸甜可口,殿下要不要尝尝?”
梅子放在白瓷小碟中,浇了一层金黄的蜂蜜。萧景琰犹豫片刻,举起手,又放下,“算了,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其实味道不错,很是开胃生津。”梅长苏垂眸,又拈了一颗,“我倒是很喜欢。”
“喜欢……那就多吃点。”萧景琰抿抿嘴唇,看着梅长苏吃个没完,只觉后槽牙都要酸倒了。又聊了一番政事,梅长苏与他推演几个事例,二人小小地争论一番。梅长苏言辞精辟,萧景琰尚在沉思,忽然一抬头,只见对面那人撑着额头,眼皮微阖,居然睡着了。
“苏先生,苏先生?”萧景琰轻轻唤了两声,梅长苏一动不动。以往萧景琰来苏宅议事,谈到兴起,常通宵达旦不知东方之既白。即便梅长苏身体虚弱,仍强撑精神,从未有如此失态之举。他不禁大感奇怪,轻轻绕过小几,俯下身,“……苏先生?”
梅长苏这才悚然惊醒,“殿下怎么了?”
“你要是累了,那就歇息罢。”萧景琰一笑,“时候的确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抱歉,苏某昨夜……失寐……”梅长苏就要起身,竟然一晃,向前差点扑倒。萧景琰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握了一握,待他站稳了方松手,“想来先生事无巨细皆替我筹谋,耗神费思——对了,我母亲日前自宫中送了几株山参,我哪里用得到,一会就让人送过来……”
“苏某谢过殿下,不过,不必了。”梅长苏侧身,与萧景琰拉开一丝距离,“既如此,殿下慢走,苏某就不远送了。”
梅长苏可能真的太累,他是“太阴”,原较常人体弱,且气虚体寒,更易疲惫。眼下萧景琰一应人情往来皆由梅长苏指导打点,还要应付誉王。萧景琰心中甚是感动,差人将山参送往苏宅,谁知却被退了回来。
“殿下好意,苏某心领了。”梅长苏又穿上了布衫,暑天白日,竟然一丝汗也不出,“只是大夫说我的体质无法用参,给我,不能物尽其用,平白辜负了药力。”
“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萧景琰不悦,但面上如常,“大夫说你能吃什么?”
“他需要静养,睡觉,什么也不想。”一个白须老者自偏室走出,提着药箱,怒气冲冲地向梅长苏瞪了一眼。
“这位是晏大夫。”梅长苏一笑置之,那位晏大夫气恼,脸膛红红的,大大“哼”了一声,摔门而出。
萧景琰谈了朝会议论,又讲了与沈追夜会的内容。梅长苏一面听,一面点评,一面为他解惑。说说停停大半个时辰过去,忽然没了动静,萧景琰一看,好么,梅长苏撑着额头,居然又睡着了。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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