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萧景琰素来起的很早。
闻鸡起舞,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养成了晨练的习惯。舞剑、沐浴,束带整冠,灰蒙蒙的天际隐隐显出一道白光。
八月三十日,梁帝生辰。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心跳得越来越快。
谁也不能预料今日的情势将会如何,但是,他仰首望向长空,日出东方,虽昧必亮。
?
梁帝今日心情看起来很好。萧景琰缓步进入皇帝寝殿,他正在静贵妃的服侍下穿衣,“景琰,你来得这样早。”
“儿臣叩请父皇圣安,恭祝父皇千秋万岁。”萧景琰行三叩三拜大礼,又向静妃叩头,“儿臣叩请母妃金安。”
“行了,你这孩子,快平身。”梁帝笑眯眯地一挥手,“你在朕这里何须拘礼,说了多少遍也不听。”静妃柔柔一笑,道,“景琰,你这个时辰来,可用过饭了?”
“还用问么,一定没有。”梁帝拖长了调子,自从九安山回銮后,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迈年衰,往日那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如今一心保养,只图续命。“嗯,今日寿宴,要跟臣子们在一起,多半吵闹。正好你来了,好歹咱们一家人一起清清静静地吃个早饭。”
萧景琰拜谢,道,“儿臣多谢父皇赐膳。”然后坐到梁帝左侧,静妃居右。太监和宫女往来布膳,梁帝吃了几口,突然道,“朕都要老糊涂了,景琰,你太子妃的人选可算定下了?”
萧景琰面色一僵,“回禀父皇,定下了。”
“你看看你这脸,怎么,不满意?”梁帝摇一摇头,对静妃道,“朕记得,是中书令柳澄家的孩子罢?”
静妃笑道,“是柳大人家的。原本他倒是有个亲孙女儿,据说甚是温娴雅智,怎奈是个常人,又早早许了人家。现在这一个,是柳大人一个远亲过继来的。也是奇了,头里去算生辰八字,京中没一个能合得上的,偏偏这个就合上了。这还算了,去太庙求卜,三次都是大吉。这孩子虽然过继来的,但模样清俊,知书识礼,人品雅正……”梁帝拍拍她的手,接口道,“知书识礼都是其次,这人品才是一等一的重要。景琰,我看这个就很好么。你看看你看看,他还是一脸不高兴。”
萧景琰连忙起身行礼,“儿臣没有不高兴,只是……”
梁帝哈哈一笑,“只是什么?你是嫌人家长得丑不成?你见过了?还是打听过了?”
萧景琰摇头,“没有。但一来国丧未除,二来四境不安,儿臣此时议婚,恐怕……”
“恐怕?堂堂太子妃位空悬,四境就安了?”梁帝嗤之以鼻,“你说实话,是不是嫌弃柳澄家的是个小子?”
静妃道,“哪儿能呢,景琰前一个王妃就是男孩子。”
萧景琰低声道,“儿臣就是日夜为国政悬心,无力应承婚事罢了。”
“出息!”梁帝刻意板起脸孔,却又忍不住笑起来,“你啊,也不要不好意思。朕瞧着你的样子,仿佛是在害羞。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有什么可羞的?你又不是没成过亲!笑话。好了,”他拉起静妃的手,“等朕的寿宴结束,明日再让太史令去太庙求卜问一问。虽说亲事定下了,可总不成婚也不像话。之后再纳给他几个侧妃,堂堂大梁的太子,一个太阳,亏他夜夜孤枕也睡得下去!”
萧景琰大窘,“父皇……”
“吃饭吃饭,”梁帝哈哈大笑,“朕许久未曾如此开心过了,景琰啊景琰,朕还指望你早点生个孙子给朕抱一抱呢!”
用罢早膳,又陪着梁帝下半局棋,已过巳时,一行人浩浩荡荡,摆驾武英大殿。萧景琰只觉心跳得越来越快,金钟九响,他搀着梁帝迈金阶,入銮座。群臣叩首,口称万岁,萧景琰视线一扫,便在穆青身旁发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梅长苏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绸衫,头束玉冠,面无表情。不过数丈的距离,却恍若千山万水。萧景琰想,此情此景,当如咫尺天涯四字。
梁帝愉悦,一挥手,“众爱卿平身!”
众人再叩首,“谢陛下!”呼啦啦一齐起身归位。梅长苏转身时眼角一瞥,萧景琰微微点一点头,他看得清楚,梅长苏嘴角立时挂起一丝笑意。
洗雪旧案,成败在此一举。
前路难行,幸而有你我携手共进。
萧景琰平静下来。环视四周,莅阳长公主面带黑云头纱,安静地坐于大殿一角。三省主政,六部尚书,全是他的纯臣。言侯,纪王,宗室皇亲,能约谈的他都已经谈过。蒙挚掌管禁军,武英殿内随侍的禁军皆由他亲自挑选。“无论他们是真心觉得冤屈还是顺势而为,这都不重要。”那日在苏宅,他对梅长苏说道,“我需要的是一个情势,逼迫他不得不当众下旨彻查。”
梅长苏缓缓道,“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想翻案就会有风险。但现在时机成熟,有你主导,我很安心。无论是对七万赤焰冤魂也好,祁王府的血海深仇也好,必须当今陛下下旨才能彻底洗脱他们的污名。如果不然,等你登基后再翻案,那么……”
萧景琰道,“我懂。所以我会尽力,确保万无一失。”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时机就要来了。
莅阳长公主理了理黑云头纱,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穿着素色衣裙,莲步轻移,步伐庄重而坚定。
梁帝喝了几盏酒,已有些不胜酒力,醉眼乜斜,道,“莅阳,你这是要……要作诗?”
莅阳长公主面色惨白,薄唇抿成一线,“臣妹自愧并无咏絮之才,不敢有辱圣听。但臣妹确有一礼奉于皇兄。”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捧在手中。梁帝“哦”一声,道,“什么礼?”
莅阳长公主沉默了一瞬,而后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扬起下巴,面露坚毅,厉声说道,“——谢玉手书,也是他欺君罔上,残害忠良,诬告皇子的铁证。”
武英大殿内鸦雀无声,然后仿佛水入油锅,顿生满堂哗然。
第四十八章
“谢玉手书?”梁帝面露不解,“什么手书?谢玉不是死了吗?莅阳,朕虽然没有赦免谢玉的罪过,但也是从轻发落了的,更没有牵连到你和你的孩子们。朕已经够仁厚的了!你还要怎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莅阳长公主款款下跪,身体微微颤抖,但神色依然从容,“皇兄宽仁厚德,臣妹铭感五内,故而愈发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兄受佞臣小人的蒙骗,上失德于天,下失信于民——”她停一停,抬起脸,沉声道,“谢玉共自书大罪五条,请容臣妹一一道来。其一,十四年前,谢玉与悬镜司夏江串通合谋,伪造信件,诬告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其二……”
整个武英大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梁帝颤巍巍站起,“你,莅阳你疯了……”
“其二,为坐实诬告,嫁祸林燮,谢玉亲自带兵火封绝魂谷,将聂锋所部逼入绝境……以致聂锋全军覆没。其三,谢玉谎报林燮谋逆,骗得陛下兵符,伙同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大渝血战力竭之机,出其不意大肆屠戮,杀尽赤焰七万将士,而后却谎称是其抗旨谋逆,逼不得已才就地剿灭……七万精锐,七万条性命!就这样命丧魂飞,尸骨无存……”莅阳长公主说着,眼中逐渐沁出泪光,“其四——”
“住口!住口!住口!”梁帝咆哮,一掌重重地击在面前的案几上,“人呢?都死光了吗?!来人,给朕,给朕把她拖下去!”
殿上的禁军立刻冲上去将莅阳团团围住,但他们似乎十分惧怕这位长公主,皆面露惧色,谁也不肯伸手碰她。莅阳长公主冷笑,提高声音,道,“其四,在梅岭将赤焰军屠杀殆尽之后,谢玉和夏江利用收缴的林燮金印和私章,伪造多份来往文书,罗织罪名,诬告祁王萧景禹乃赤焰谋逆之主谋。可怜祁王身陷不白之冤,辩解无用,满门被灭……其母宸妃亦自缢身亡……”
梁帝神情大震,浑身抖如筛糠,“你,你——”
“其五,谢玉利用手中权势,封锁言路。凡为赤焰军及祁王上诉伸冤者,皆被扣上谋逆的罪名,重则满门抄斩,轻则革职流放,涉及不下千余人。”莅阳叩首,“皇兄,谢玉身死,臣妹阅其手书,惊骇莫名,日夜难安。谢玉一人死不足惜,但皇兄的盛名却为其所累!故臣妹特此献上谢玉手书,请皇兄下旨重查赤焰谋逆一案,以还逝者清白!”
“放肆!”梁帝已然心神大乱,“你,你,你居然敢——来人,来人,把她拉下去,拉下去……”
“陛下,”满堂死水般的沉寂中,中书令柳澄缓缓起身,走到莅阳长公主身侧,俯身跪倒,“启禀陛下,老臣以为,长公主所言惊世骇俗,赤焰一案,牵涉众广,当年即非议不断,如今又有谢玉手书自忏,还望陛下准长公主所请,指派公允良臣,重申赤焰及祁王谋逆之案,以彰陛下贤德,以平朝局动荡,安天下之民心。”
“柳澄!连你也——”梁帝猛地瞪大双目,“好啊,你们……”
礼部尚书史元清、刑部尚书蔡荃、户部尚书沈追、兵部尚书李林、程阁老等人纷纷出列,跪在柳澄身后,齐声道,“柳大人所言极是,臣等附议!”话音未落,又有一批朝臣站起,跟着跪下。穆青跳起来,高声叫道,“臣附议!臣附议!哎呀,这真是千古奇冤哪!重审,必须重审!臣请旨即日重审!”
言阙缓缓站起,袍袖一震,冷冷道,“臣附议。据长公主所言,谢玉屠良臣,杀忠将,诬皇子,陷陛下于不仁不义。请陛下下旨,即日重审!”
梁帝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言阙,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
“陛下,”纪王也站了起来,双目微红,含泪道,“臣弟以为,莅阳与众臣所言极是,请陛下恩准,下旨复查赤焰旧案!”
梁帝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连你也,连你也……”
萧景琰冷眼旁观目睹一切,他知道,该他出场了。
他走下金阶,站到群臣之首,声音清晰而响亮,“儿臣附议。”
无需多言,四字足矣。
梁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啊,景琰……”他点点头,“朕明白了,原来你……”
萧景琰坦然地承受着梁帝的视线,在他身后,整个朝中的官员都静静地跪在地上。他看到梁帝的脸色变了,由红霎时转白,而后转为一种倾颓的灰色。
“朕懂了,好,好,按你们说的来,彻查,复查,行,都可以。”梁帝无力地惨笑,“朕,准诸卿所奏。”
最终,在众臣七嘴八舌的举荐下,梁帝下旨,纪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叶士祯为主审官员,重申十四年前的赤焰谋逆案。
萧景琰手握圣旨,心中热血激荡,眼角滚烫,喉中却一时哽住。我们赢了,转过身去,目光穿过重重身影,他看到梅长苏脸色苍白,一手捂住了眼睛。
十四年风霜雨雪,十四年呕心沥血,十四年日夜悬心……
萧景琰想,他的小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梁帝寿宴第二日,纪王、言阙、叶士祯为首,正式开始复审赤焰谋逆案。
“殿下,”梅长苏一夜未眠,斜靠长榻,精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道,“景琰。”
萧景琰抱起麟儿亲了亲,道,“复查已经开始了,你无须担心。”
梅长苏淡淡一笑,“我不管了,我累了。这次要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萧景琰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便道,“我不扰你了,你快歇着罢,身体重要。我此番来,要带走两个人,聂锋的事情,夏冬告诉我了,还有卫峥,他们都是人证。另外,我已去信给霓凰,聂铎不日也将到金陵。”
“好。”梅长苏点点头。
“我会每日来通报进度,有什么事及时告诉你,你呢,就在苏宅好生休息。”萧景琰犹豫一下,凑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答应我,没结案前,不许离开京城。”
“怎么会。”梅长苏垂眸,“我会等的。我等这一天,委实等得太久了。”
至九月中,重申过程基本结束。十月初六,内廷司发下三道旨意:其一,昭雪祁王萧景禹、赤焰军主帅林燮及牵涉其中的三十一名文武官员之大逆罪名。其二,迁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重设林氏宗祠,恢复例祭供飨;赤焰案幸存者恢复原有之官位,死者优恤。其三,首犯谢玉已死,停究。夏江判大逆罪,处以凌迟。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三子特获恩免。
“……等宗祠完工,我带你去。”萧景琰忙了一天,夜间才抽出些许空闲,一坐下腰酸背痛,不免仪态松懈,梅长苏瞥他一眼,轻声道,“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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