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殿下,那是草民累了。”梅长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你累了,我也累了。”萧景琰笑笑,“既然你不愿意,那我还是唤你苏先生罢。苏先生,我确实算计了你。但我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你也说过,在你面前,我所思所想,都逃不过你的眼去。你要听一听么?”
梅长苏一言不发,萧景琰望着他,说道,“我同柳澄密谋已久,他的孙女是个常人,且早已许配人家,于情于理,都不能作为太子妃的人选。他的子孙辈皆泛泛,也没有出类拔萃者。将你过继到柳家名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对于柳澄及河东郡柳家来说,这一桩冒名顶替,都有百利而无一弊。”
“之前选妃,八字不合,虽是借口,但事实也确实如此。有一个八字相合的,拿去太庙占卜,占了三次,次次大凶。太史令焚香祝祷,再卜三次,仍是大凶。可拿你的八字去,却三次大吉。”萧景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你的八字,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要忘了你我自幼一起长大,年年我都与你过生日。我送你的朱红铁弓,此时就挂在东宫的书房中。旁人的八字大凶,你的却是大吉,我想,这想必是太奶奶在天之灵保佑,冥冥中自有定数。”
“至于今日……蔺晨阁主早有主意,即便你前日不服药昏睡,他也自有法子。他同柳澄商议,昨日夜间将你带到柳家。凤辇迎亲,他亲手将你送上去。还带了四名侍女,皆是他挑选的人手。其实你属下的江左盟诸人也对此事心知肚明,他们对我……”萧景琰说着,又是苦笑连连,“不甚满意。若你肯分出一丝心智应付,我的这点微末道行,你怕是早已发现了。”
“不过,我虽算计了先生……但绝无恶意,还请先生信我。”萧景琰起身,取过梅长苏饮过的那只杯子,自己抿了一口水,“我的心思,先生你是知道的。之前,我爱慕先生才学人品,想同你结契,同你在一起,并非因为你是林殊。不,无论梅长苏也好,林殊也罢,我对你的心……始终未变——”
“够了。”梅长苏睁开眼睛,几乎一跃而起,一手指着萧景琰的鼻子,全身剧颤,“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你为什么没脑子!”
萧景琰吓一跳,连忙伸手去搀,梅长苏愤怒不已,身子一歪,重重坐倒榻上,“你想没想过,你这套瞒天过海的手段,将陷我于何地,又陷你于何地!”
“十四年前,梅岭惨祸,父帅拼死才使我活下来。这十四年来,我苟且偷生,日夜难安,一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全是当年的血与火。你以为我很想活下来么?我恨不能随他们一起去死!可我不能,我得忍着,活着,因为我肩负着为赤焰军、为父帅、为祁王府上上下下报仇雪恨,洗刷污名的重责!所以,为解毒,挫骨削皮,剧痛难耐,乃至减损寿数……我忍了;重返金陵,你不信我,误解我,甚至恨我,憎我,我认了;我做你的谋士,苦心孤诣,耗费心血,步步为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如今弄到这般田地,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是,赤焰旧案重审,七万赤焰军……我父帅,我的母亲,祁王殿下,乃至于我……我们背负的谋逆罪名已洗刷干净,终于还一个清白公道。你觉得我该满足了,是么?”梅长苏抓着身下织金描花的锦被,嘶声道,“可我告诉过你!我告诉你,苏哲是什么人,他是阴诡谋士,惯行阴诡之计,满京城谁人不知?留我在你身边,世人必然以为你也是一个喜好权谋党争的皇帝。但我希望你做的是什么?我希望你重振朝纲,再整吏治,扭转大梁几十年的颓势,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我掏心掏肺为你,而你呢?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竟然想出这样离奇的法子强行成婚……你……”
“你大婚,我是心里难过。可那又怎么样!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人活着,总归逃不过爱恨别离,但你是未来的天子,你怎么能如此任性妄为……”梅长苏越说越气,“居然做出、做出……传出去,天下人议论纷纷……”再也说不下去,以手掩面,竟已哽咽。
萧景琰静静听着,忽然道,“你从来没对我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梅长苏一滞,喘息片刻,缓缓吸一口气,然声音依旧颤抖,“苏某气急失控,词……不达意,还望殿下、殿下恕罪。”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萧景琰将水杯斟满,递到他唇边,梅长苏接过,低声道,“多谢殿下。”
“前些时候,我陪你去林氏宗祠祭拜。沉冤得雪,你在灵前长跪不起,却极力克制,虽哀而不伤。我听着你哭,就很难过。直至出来遇到言氏父子,言豫津抱着你,又是哭,又是笑,我瞧着他的样子,就想,你生性坚忍,即便再苦再难,也总是一人独立支撑,从不放纵情绪。就连哭,也要忍着眼泪……”萧景琰顿一顿,“你方才生气着急,冲我大叫大嚷……我一点也不生气,相反,我很高兴。”
“爱恨别离,嗔痴妄念,人生实苦。”他喃喃低语,“你知道蔺晨为何愿意帮我么?他说,你太累了……”
梅长苏冷然道,“我心甘情愿。”
“你心甘情愿,可你想过别人么?”萧景琰直视着他,目光灼灼,“你总为别人考虑,但是这‘别人’愿意让你替他们考虑么?”
“你身中火寒之毒,你可告诉过蒙挚?若不是后来阴差阳错找到聂锋,恐怕他一直会被你蒙在鼓里。你同霓凰讲,你解毒后可以活到四十岁,但实际真如你所说么?你化名苏哲,三年前出现在我身边,奉我为主,做我的谋士,为我决算千里……你骗我,骗蒙挚,骗霓凰,骗所有人,苏先生,得知真相后我们大家有多难过,你想过么?”
梅长苏越喘越急,萧景琰长叹一声,道,“至少,你应该相信我。你的苦楚,我要帮你分担。无论你高兴、痛苦、难过、愤怒……在我这里,统统都可尽兴抒发。我就是这样想的……”他抓起梅长苏的双手,牢牢握于掌心,“请你信我。”
“……还有,有些事,你想得太过。偷天换日的法子是沈追和蔡荃想出来的。”萧景琰摇摇头,“全天下都知道我有多爱重你,可惜,好像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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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沈追……蔡荃……”梅长苏甩开萧景琰的手掌,一拳砸在榻上,凤眸圆睁,“这一对老匹夫……”
萧景琰心疼地拉起那只手,“疼不疼?”
“放开。”梅长苏又去瞪他,“殿下自重。”
萧景琰只装作没听见,“时辰不早,你不是累了么?话也说开了,不如饮了交杯酒,早早歇息。”
梅长苏怒道,“太子殿下!”
“晏大夫给你的药,你当真吃了?”萧景琰低下目光,他声音不大,但梅长苏却瞬间愣住,“什么药?”
萧景琰一笑,“苏先生冰雪聪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梅长苏不解道,“你到底何意?晏大夫给我的药……”忽然闭口不言,萧景琰抬起脸来望过去,只见梅长苏脖子红了一片,眼神闪烁,不由叹息道,“你这是何苦……”
“我不觉得苦。”梅长苏坐直身体,“我说过了,这是心甘情愿。”
萧景琰点点头,“那你是承认了。”龙凤花烛忽然“啵”一声爆出一朵灯花,烛光大盛,映着梅长苏的侧脸,犹如玉砌冰琢,“我从来没否认过。”
“你是没否认过,但你也没告诉过我,对不对?”萧景琰攥紧了掌中的那只手,“那次你让我留下陪你,是不是太难受,难受得忍不住?”不待梅长苏回答,他径自说下去,“不然你决计不会开口……你在我的面前,从来不示弱。”
梅长苏语气平平,“麟儿,是我的孩子。”
“麟儿是你的孩子,可他也是我的。”萧景琰顿了顿,“苏先生,你没有服下晏大夫的药,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临时起意。”梅长苏说着,声音又微微颤抖起来,“我病糊涂了,仅此而已。”
“那先生为何选我?也是临时起意?”
“……”
“先生身边,似乎也不乏太阳体质之人。蔺阁主是,蒙挚,霓凰,豫津,还有你手下的甄平……都是。当日之时,你同他们诸人的关系可远比我亲近许多,那么,先生为何舍近求远,深夜在密道徘徊……”
“那是巧合。”梅长苏咬着牙,“凑巧罢了。”
“是很巧。”萧景琰笑笑,“那次之后都不来找我,我还苦恼,是不是被你嫌弃了。”
“不要再说了。”梅长苏试图站起,“放我走。”
“先生又糊涂了,我们的婚事已祭告过天地祖先,”萧景琰轻轻一拖一带,梅长苏步履不稳,身体一歪,被他一下抱在怀里。“我没同意。”梅长苏气恼,“是你算计于我,我一时不慎才——”
“先生方才说自己糊涂,我还不信,眼下一看,果然是真糊涂了。”萧景琰干脆将梅长苏抱到膝头搂紧,“苏先生,凡身为人子者,婚姻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柳大人在婚书上签了名,押了印,你同不同意,哪根本无关紧要。”
“萧景琰你无赖!”梅长苏大概气急,奋力一挣,“你——”
“我就是无赖,”萧景琰横臂揽腰,把他死死扣住,“你想过没有,是你——苏先生,将我推上了夺嫡这条路。”
“原本我是个不受宠的郡王,常年领兵在外,对朝政疏于应对,一窍不通。我没有夺嫡的本钱,也没有夺嫡的心思。今日我登上太子之位,都是因为你。”
他盯着梅长苏那双乌沉沉的眼睛,“苏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萧景琰应该感谢你,感激你,是不是?对,我是要感谢你,谢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自己手染鲜血。确实,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立于高处的滋味又如何,你替我着想过么?”
“九安山平叛后,陛下命我全权处理一切事宜。我每天都很忙,忙着批折子,忙着抚恤伤兵,忙着追缴逃敌。有一天夜里……是了,是临出发回京的前一夜,我累极了,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那天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九安山巅的风能把铁甲吹透。你睡了,母妃睡了,而我站在月亮下面,猛地发现,天地之大我居然连一个能说几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面南称帝,四海至尊,天下人莫不所求。但是,处高位者称孤道寡,难道就能称得上幸福么?你走了,逍遥江湖山水之间,那我呢?”萧景琰说着,眼底渐渐渗出泪光,“我心里的苦,苏先生、长苏、小殊……你为我考虑过么?”
梅长苏死死咬住下唇,“不要说了,”他终于开口,“我承认,有些事情,我——”
“你口口声声心甘情愿,我被你骗了一次又一次,那我也能心甘情愿?你就让我骗你这一次,我也只骗你这一次——我们扯平了。”萧景琰试图微笑,但他一动,一颗泪珠倏忽而落,在大红色吉服的衣襟上,漫开一朵小小的湿润的花。一室沉寂,沉水香袅袅,馥郁缠绵。萧景琰抱着怀中清瘦的身躯,安静地等待着。
“别说了……”梅长苏垂下颈子,嘴唇翕动,无力道,“……景琰……”
萧景琰抓起他的手,含住指尖,轻轻咬了一口。梅长苏一抖,那点悱恻凄楚登时一扫而空,怒道,“做什么!好好的又咬人,你小时候就——”
“我小时候怎么了?”萧景琰含泪轻笑,“我小时候对你多好,你都忘光了?”
“你对我好,那是有所图谋,别以为我不知道。”梅长苏说着,慢慢靠上他的肩头,“我看错你了,你性格执拗不听人劝,貌似耿直,实际一肚子歪心邪念。”
萧景琰奇道,“我一肚子歪心邪念?太冤枉了罢!”
梅长苏道,“冤枉?我可从不冤枉人,你以前……”忽然说不下去,“总之,十几年前我就该看穿……”
“话讲清楚,我何时歪心邪念了?”萧景琰偏过脸,忍不住又抓起梅长苏的手指啃了一口,梅长苏犹如炸了毛的猫,叫道,“你还——”
“我这是爱你,看到你就忍不住。”
“爱我?分明是你……”梅长苏抽出手指,拉下长袖掩住,“十余年前,靖王殿下便趁在下年幼懵懂,欲行不轨……”
萧景琰大窘,“我哪有——”
“你那时候就喜欢咬我的手,”梅长苏瞪着一双眼,“还咬我的手臂……舔,舔那块胎记……”
“……那时候小,不懂事。”萧景琰乍闻旧事,禁不住赧然,“并非故意,抱歉。”说着,拿过酒壶并一对酒杯,“先把交杯酒喝了,然后你想听什么,问什么,骂什么,或者打我出气,都随你。”
“我敢打你么?你可是太子殿下。”梅长苏冷笑。
“别人不可以,你可以。”萧景琰斟一杯酒,梅长苏正要接过,萧景琰道,“不可。蔺晨和晏大夫特意叮嘱,你不能喝酒。”
“那正合我意,”梅长苏一笑,“不喝了这杯酒,就不算成婚。在下这就告退。”
“等等,”萧景琰把酒壶放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你不能喝酒,但又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梅长苏一挑眉,刚“嗯”一声,双唇便被紧紧吻住。萧景琰长驱直入,含着他的舌头逗弄好一会才放开,两人俱气喘吁吁,萧景琰笑道,“这就算喝了。”
“你果然变了。”梅长苏抓着衣襟,“我有眼无珠……”
萧景琰轻笑出声,梅长苏愠道,“笑什么?”
“你脸可真红。”萧景琰刮了刮他的脸颊,凑到耳边,温言细语,道,“犹记当年你趁我午睡,在我脸上涂了大片胭脂。今日你嫁我,就有别人在你脸上涂胭脂——这真是天意昭昭,报应不爽。”
第五十二章
时近午夜,萧景琰看一眼滴漏,道,“不早了,歇息罢。”
梅长苏僵硬,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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