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助理把玩着老板的松烟古墨冷嘲热讽:“这就叫‘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断碑’!”
“典故不是这样用的。”俞先生反驳得力不从心,喟然道,“这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果然还是家长权。”说罢便给钱谦打去电话,致谢之余挖苦一番,说他“没有乃父风范”,钱谦哈哈笑道:“我家向来如此,明面上的事情有我父亲操持,暗地里的事情只好靠我打拼。”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搞物理的是主角呀。
注[1]:“公法私法化”并非这个意思,这里只是玩笑话,请法学学生与法律从业者千万不要在意。
第11章
常先生的电脑又一次被黑了,且常先生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一日傍晚,刘梁从研究院一路奔来,闯进他在某大物理学院的办公室,要他立即查看邮件。常周正要拍案而起,刘博士粗鲁地将他的脑袋往屏幕上摁,眉飞色舞道:“快看!快看!看完再打我!”
“你先放开我。”常周慢条斯理地登陆邮箱,打开未读邮件,首先看到几封私人的贺信,中英文兼有,他感到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以外都成了制造回音的空谷,跳过那些信件下拉,终于寻找到两封邮件,一封发自某期刊,另一封发信人为“p”。刘梁急不可耐地为他念道:“‘……’,p!不就是年度最佳的意思么!你再看下一封——‘……’”他这口气长得胸腔压失衡,呛道:“咳、常周,你就说你带不带家属?哈哈!”
常周失神片刻,瞬即展颜一笑,心如悬旆摇摇,口中却自持着,“不过是年度焦点而已,你激动过头了——你别捏我的肩膀——我是不会带你去的,你黑了我的电脑……”
两人穿过办公区往外走去,刘梁肢体骚扰了一路,又大肆宣扬了一路,常周阻止不及,兴奋、过敏和羞臊使得他整个颅腔都在发热,到了电梯,仍有邻系的女同僚追出来打趣:“常老师也带我一个吧?”未等常周回应,刘梁先嚷道:“去!你一个搞凝聚态的凑什么热闹?”女老师控诉道:“哎,凝聚态怎么了?凝聚态不是物理啊?常老师,你说他这是不是学术歧视?”
波澜不惊装了一路,等乘地铁回到近郊的房子,常周在玄关换了鞋,没向外摆整齐,在楼下探头探脑唤了几声“俞扬”,没听见回应,倒是把院子里那只大白鸭喊了进来,一人一禽在走廊对视,常周猛拍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又忘了关门!”
将鸭子驱走,到了楼上,俞先生的卧室门洞大开,窥视一眼,遮光窗帘紧闭着,只开了萤火似的微弱的小灯,床上纷乱依旧,但没有人,常周轻轻道:“俞扬?”淅淅的水声暂停,传来应答声,“常周?我在里面,你进来吧。”
卫生间的门也开着,常周问:“你起床了吗?我跟你说,我上次那篇论文——”声音戛然而止,昼伏夜出的人仅穿着内裤,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微躬着背,正在料理自己的胡须。
俞扬转过头来,看着他因急切而泛着红的薄薄的耳廓,道:“论文怎么了?”
常周见他满脸都是残留的泡沫,捂嘴笑道:“你先清洗干净吧。我的论文被prw选为年度焦点,p邀请我去参加明年的四月会议。当然,四月会议不是很纯粹的学术会议,但是我受邀出席的会场会有许多颇负盛名的学界人士。”
俞扬停住动作,“真的?”
“真的!我还收到了r教授的私人邀约。”常周神采飞扬。
“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被认可让我感到兴奋,但我并不十分地渴望交流。钱院长刚才和我说,我必须去,九十四号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是不是你——啊——”俞扬整理完毕,忽地走向门边,将他抱得离地,“这么好的消息,常老师不请客吃饭?”不待他挣扎,俞扬已将他放下,常周被他抱得恰好让出门的位置。
他心跳如飞,怀疑道:“我长得和你一般高,你究竟是怎么抱起我的?”
俞扬从壁橱里拿了罐新的发蜡进来,和他比肩而立,倏尔,确认道:“我比你高。”他在镜子前为头发定型,常周歪头看因镜像而变得些许陌生的脸,猝不及防的眼神相接令他内心震动,他恐慌地移开眼睛,以避免某种欣赏变作爱慕、变作渴望、变作亵渎的野兽。俞扬看在眼底,笑问道:“怎么了?”
“我——”常周如溺水之人,徒劳地挣扎着,俞扬上前,抱臂而立,口中循循善诱:“常老师,你怎么了?”
他的蓄意捉弄令常周避无可避,俞扬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赤红的脸,片刻,常周垂着头,嗫嚅道:“肾上腺素的分泌让我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双双丧失控制,我感到我的血管在收缩,血糖在升高。再和你待下去,我很可能会患上植物神经紊乱。”
但他并未离开。俞扬任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我为色所迷,”常周低落地叹着气,“而你是故意的。”
“你会很快习惯的。”俞扬鼓舞着,他捏了捏他的脖子,“我为你骄傲。但我该走了,何其青在楼下等我。”
“你去哪里?”
他难得如此眷恋,俞扬温声道:“机场,晚上九点的航班。”
常周放开他,“你这样日夜颠倒,还说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工作。你应该呆在美国。”
俞扬收捡着床上的文件,利用他的误解试探道:“你是在暗示我,你愿意去美国工作吗?”
“我的确在考虑。但短期内可能性很小。”
俞扬快速穿上衬衫,见他真皱起眉,忍俊不禁,心软道:“好了。你……歉疚什么?我逗你的,我不是飞纽约,而是飞伦敦。我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工作,是因为我在哪里都一样需要出差。我留在这里,你的确是原因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你选择在哪里工作,也需要考虑我,知道吗?”
常周默然,俞扬道:“让我猜猜,你现在是在想‘这个人真虚伪’,还是在想‘这个人真无私’?”
“我在想,你对我太好了。我怕我不值得。我有……”
“你有什么?共情障碍还是述情障碍?”俞扬停下翻箱倒柜,“你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人有资格用那些标签把你排除在常人以外。对我来说,这才是心理学的无趣之处。
“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触动你,也不是为了寻求‘同等待遇’。这只是我爱你的表达。我知道你会以你的方式爱我,这样就足够了。”
萎靡不振的常先生终于作出反击,“谁爱你了!”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俞先生拎着包走近他,使两人呼吸交错,“亲一个好吗?常老师。”
常先生将人往门外推,“你快走吧,小心误机。”小声斥道,“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登徒子。”
“我就亲过你一——一两次,这样的定力,柳下惠尚且要自愧不如。再者,登徒子忠诚于家庭、妻子,有什么不对?好色的分明是宋玉,他把在墙头偷看他的东家之子看得那样仔细,还自称三年不为所动,你说可信不可信?宋玉先生?”俞先生的笑声直传到楼下,“哎,下楼梯,别推了。我不亲你,别推了。”
博弈论中有一种情形,叫做“约会博弈”(rr),假设甲、乙二人单独吃饭,都只能获得0的效用;在餐厅约会,则甲获得效用2,乙获得效用1;在b餐厅约会,则乙获得效用2,甲获得效用1。在这个博弈中,因为存在两个纳什均衡(选择在餐厅或b餐厅),局面将陷入僵持。俞扬正尝试用这一理论说服常先生,“这个博弈中,缺少的是一种长期、稳定的关系,如果甲、乙之间存在长期、稳定的关系,一天去餐厅,一天去餐厅b,就可以轻易地达到均衡。”
耳机里敲打键盘的声音未歇,间杂着常周的轻笑,“我怎么觉得,这个博弈缺少的是和甲一样喜欢餐厅的丙,以及和乙一样喜欢餐厅b的丁?”
俞扬纵声笑道:“常老师,我们还没在一起,你就开始思考出轨的可能性了?”
常周略一思索,不经意般问:“你周末回来,有空陪我吃饭吗?我想吃淮扬菜。”
厌甜的俞先生不假思索道:“好,上月柳卿云和我说,渭水区有一家新开的——”
常先生狡黠一笑,“你忽略了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现在正是我有利可图的时候。”
俞扬自甘落入他的陷阱,笑问道:“你要图我什么利?”
常周语塞,俞扬并不乘胜追击,只是提醒他要按时下班。等挂断电话,随即抬头用英文对几位助理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一起加班!”从此对俞先生再无景仰之情——这便是他学习中文的终极意义。
有俞先生寡廉鲜耻的资本压榨,事务堪堪在周末以前了结。无奈天不遂人愿,希思罗机场因大雾停飞了大部航班,俞扬纵使望穿秋水,也只得在伦敦又滞留两日。
回到国内,将时差倒过来,傍晚时,俞扬去接常周下班。那车体贴地停在研究院外的街道边,但依旧惹眼得很,常周在过路人频频望来的眼光中坐进去,倒是无甚顾忌,系上安全带,好奇问:“怎么自己开车?小徐呢?董助理呢?”
“董升升要回台相亲,小徐送他去机场。”
“董助理,相亲?”
“这有什么奇怪?”
董助理的感情本就似有若无,常周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将犹疑揭过,摇头说:“没什么。”
车并未往渭水区开,反而过了江水,拐上高速,去了南郊。常周浑不在意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用手机回复学生的邮件,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拿出稿纸划着符号,待车停下,依旧毫无知觉。俞扬将铅笔从他左手抽出,吃着真假难辨的醋,“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叠稿纸这样的待遇?”
常周收起手机,“用过就扔的待遇?”
“‘居则在席,行则在橐’的待遇。不过——”俞扬为他解开安全带,“我倒是很期待你‘用一用’我。”
常周到底在脸皮厚度上落了下风,只得充耳不闻,跳下车,跟随服务人员往里走。很快,便有经理模样的人迎出来,代替了服务人员的位置,热切地同俞先生攀谈。中式庭院藏在一片人工温泉区背后,水汽似浓烟般氤氲开,缠绕进茸茸的竹叶间,在触到青黑的檐牙前轻易消散去,了无踪迹。推门进去,等俞先生终于结束了和经理的虚与委蛇,常周用手指挑着菜单,表达不满道:“原来这就是你解决‘约会博弈’的办法——进行逆向选择以互相折磨。”
“经过上次的虾酱事件,我认为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究竟对多少种食物过敏。而火锅是一种效率极高的方式,你不觉得吗?”
“虾酱纯粹是误诊,让我过敏的不是虾酱,”常周投箸戳了戳浮在汤底上的蘑菇,“是烩三菌。”
俞扬瞠目结舌,招来服务员,换了一锅汤底,才啧声道:“知道自己对菌类过敏还敢乱吃。”
常周心虚道:“从前也没有那么严重啊。”
俞扬看着他点菜,大略摸清他对肉类并不过敏,只对部分蔬菜和水果敬而远之,暗自庆幸以后不必过得太过艰苦。
常周将红汤里的肉一并捞了,埋着头专心致志残害自己的味蕾。俞扬实在不擅吃辣,不久便搁下筷子饮水。他注视着他亮晶晶的鼻尖,忽而,抽出一张纸巾,手探去覆在他的鼻翼上,常周欲后仰,俞扬道:“别动,有汗。”随后轻轻捻了捻,口中若无其事问,“还在想刚才的问题?那么专注。”
“我自己来,我怕痒。”常周抢过纸巾,躲避着他的手,红着脸说,“我在想我们两个不合适,在一起后一定会很快分手。”
“哪里不合适?”俞扬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天造地设?”
常周嗔他胡说,正紧道:“我不告诉你。你太能说会道,我要是和你说,我知道你会怎么不遗余力地反驳我。”他因味觉的刺激,脸上泛着醉酒似的酡红,眼尾的睫毛上似沾着朦胧雾气,那胸有成竹的一眼,因而不知不觉带上欲擒故纵的意味,俞扬极力挽留那俏皮而得意的眼神,他顺从道:“你说说看。”
“比如,我要是和你说,我们的经济实力不对等,你一定会说——”常周模仿他轻佻的语气,“‘婚姻论财’,那是普通家庭的夫妻之道,因为他们在金钱上十分匮乏,可我们的家庭会缺钱吗?”
俞扬失笑,辩解道:“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富有,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个人理财报告。就算是垂虹资本,也没有那样夸张,内部财务报表显示上月的资产大约是……”
常周连忙去堵耳朵,“我对商业机密不感兴趣。”俞扬捉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靠近道:“我倒是觉得,除了账单,还有另一件东西,对于维持一个家庭而言,也是举足轻重。”
常周凑上问:“什么?”
俞扬低声道:“当然是床单。”
常周抽出手指,将他的下巴推远,鄙夷道:“那我们更不合适。你在这件事情上如此老道,我少不得要——”
“吃亏”二字被俞扬截断,“我哪里老道?在你之前我从没和男人交往过。”他信心十足地证明自己在同性之道上的青涩。
常周不屑哼道:“我要是你,在这种时候就会选择坦诚。”
俞扬叫屈道:“我像是会对这种事情遮遮掩掩的人吗?是不是听谁胡说了?”
“你没必要隐瞒过去,”他说着宽容的话,脸却已经自作主张地垮塌下去,心里的妒忌擅自发酵,他偷偷觑了他一眼,口中平淡道,“没有人胡说。上次我替董升升去你卧室拿文件,你床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你在亲吻一个男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把这样的照片放在床上有何意图,”看来已经揣测过了,仅用言语维护着必要的心胸宽广,“但我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而——”
俞扬惊骇地收了笑意,嫌恶道:“我什么时候把照片放床上了?”他急于撇清,但又不知该如何把背后那样荒唐的事情向人去讲,只得反复强调照片里分明是对方亲的他,并一口咬定自己和照片里的男人不是那种关系。
常周探究地望着他,半晌,把头继续埋进碗里,闷声道:“我不在乎。”
俞扬头疼地笑,“这么欲盖弥彰?”言毕被他晦涩地看了一眼,惊觉此言在他眼中,用来形容自己恐怕比较合适,遂闭上嘴,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含混过去。可常先生不愿和他计较,气氛便很快缓和,俞扬拿他没有办法,许久,想起最初的话题,缓缓道:“一个家庭要连结在一起,靠的不是账单,也不是床单,而是共识。也许大多数家庭都以金钱和性爱为共识。但我们却不必如此。”常周抬头,眼里尽是迷惘,俞扬以温柔的目光耐心地引导,“我们,以逻辑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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