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被逗乐的弧度,笑得几乎失去平衡。他绕着足部固定器倒转了半圈,舷窗便换到了脚下,那盆草莓从他头顶飞过,他们的根都在此刻指向漫漫星辰。
尤里安接管了种菜的工作。
z怀疑地监工了几天,发现植物们长势比他照顾时更好(“为什么?”“因为我会给它们唱安眠曲?”“……”),终于不甘不愿地放了手,但仍然不肯离开。他有时坐在轮机室与阿尔伯特号的引擎们亲近,有时在培养皿之城摘些小番茄就杂书。这些时候,尤里安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在栽培皿间练习着无重力行走,随时移除和补栽适合的蔬菜。
z以为这说明土著娇花尤里安少爷正式适应了太空生活,但其实还差得远。从金星出发的第二周,z又抓到尤里安喝酒——重复,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这是原则性问题。
“酒,”z百思不得其解,“你从哪里拿到的?阿尔伯特号上没有酒。有酒精,但没有酒。不可能有这么多酒。”
尤里安喝得微醺,撑着下巴望着z笑:“也许是我自己酿的?”
z翻了个白眼。
“在金星。”尤里安诚实地解释道,“你给了我阿尔伯特号的登船码,结合一些制度上的漏洞,我办下了阿尔伯特号的船员证,有配货权限。酒跟燃料一起上船,以及一些我的个人物品——如果我早知道‘种菜’的事,还会提前买些蔬菜种子的。”
z以一种夹杂着震惊和恼怒的复杂目光瞪着尤里安,后者挠了挠鼻子,低下了头。
“你这么聪明,怎么还沦落到借酒浇愁的地步?”z嘲讽道。
“……我不知道。”尤里安无法控制地在声音里泄露出迷茫与忧愁。他将额头抵在手腕上:“也许那只是因为我是个人类。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z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我们现在就可以变轨回地球。”
“不!为什么?”尤里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气话。他轻轻咬住嘴唇,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跟z讨论这件事。
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不是那种想……坏的方面。他破坏了我对人的信任。昨天在酒吧,我其实想过,或许该找个人聊聊。但是不行。漂亮的、平凡的、精明的、纯净的……都不行。我不敢。他用那个测试过我。那些搭讪者,我知道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却一句话都不敢信。”
z挑起一边眉梢:“你倒是挺信任我的。”
“这不一样。”尤里安下意识反驳了,醉醺醺的大脑一时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摇了摇头,试图用玩笑揭过这个话题:“如我所说,同性恋也是有审美的。”
z冷哼一声:“正合我意。”
尤里安笑了笑:“别介意。我猜想我只是……这会儿还放不下。”
“放不下?有什么放不下?你明白吗?我们会去那儿!”z忽然激动起来,高声道,“土星!萨图尔努斯,主神不临之地,你的皇帝陛下一辈子也不会去的地方!我们会在那儿!”
尤里安被他吓到了:“我知道,我在全息视频里见过——”
z对“全息视频”嗤之以鼻:“那没有意义,不是真的。你们向奥尔德林承诺了火星殖民地,结果他得到的是b。看看人类的内卷吧。全息视频就像安慰奖,你绝不能在比赛开始之前就满足于它。你得动身去那儿!那些永远留在地球上的穴居土著,宁愿在全息视频里用废纸玩政治游戏。他们根本无法领会宇宙的魅力。”
尤里安明白z的意思。阿尔伯特号显示了人类科技的局限——0.3%光速,人类最后的希望,却慢得令所有人绝望。0.3%光速,意味着相对论效应不够显著,船上时间与地球时间同速,也意味着在两颗行星相对位置最合适时,从地球去火星需要1天,去土星需要17天。再往外,柯伊伯带,100天,太阳系边缘的奥尔特云,200年。至于最近的恒星与类地行星?1000年以上。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新的载人深空项目得到资金支持。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三大政体里,亚盟的太空计划致力于太阳能源的利用,主要目标在于戴森球;泛美共和所继承的水星开发计划接近停摆,太空项目仅保留金星的铀浓缩基地;高昂的燃料成本和低回报率使欧洲独联体在本世纪初宣布放弃远日行星开发活动,而此前的半个多世纪,他们已经多次取消了巨行星的殖民舰队增援——基本上就是让先遣舰队在木卫和土卫上等死。
太空计划的衰落与虚拟现实技术的蔓延几乎发生在同时期,削减掉的太空计划产能统统被亚美印加等商业帝国重整利用,投入信息与娱乐业。比之尤里安出生那年,太阳系联盟在册的太空牛仔数量已经锐减两个数量级,上一条新航线的开辟还是六十年前的事。与尤里安同龄的年轻人,大部分对宇宙的了解局限于全息影像和地月系统的旅行航班。人类活动的边界从10倍地日距离的土星收缩回1.5倍地日距离的火星,没有人向往比火星更远的地方——那片寂静深空就像拉丁姆,萨图尔努斯放逐之地,主神不临。尤里安也曾是地球土著中的一员,直到他被迫踏上流亡之路。
“所以你不喜欢人类社会。”尤里安若有所思。
“人类有什么意思?”z恹恹道,“山在那里,群星在那里。不去的话跟草履虫有什么区别。草履虫还会扩张去新水沟。”
尤里安扬起眉:“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
“我是,”z说,“所以我特别明白,人类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也是,一点意思没有。”
“你很有意思。”尤里安说。酒精使他轻浮,尤里安伸出手,试图去碰触z的脸颊:“你是个混蛋,一个很有意思的混蛋。”
第五章
在太空探索的起步时期,地球到火星的热门殖民路线上有六座小型太空站,用于飞船中转与信号中继。随着宇航技术的成熟与人工重力系统的开发,一个日地距离内的飞行不再需要中转停靠,而信号中继被更多的小型信号星接管,这六座太空站相继被废弃。时至今日,它们仅有的生存意义是作为基站,向过往船只发送航线确认与“天气”预报。
尤里安皱起眉,盯着主控屏幕上的红色预警信息。连续四个小时,阿尔伯特号收到了同一座太空中继站的高级别太阳耀斑预警,一封比一封口气强硬,最后一封甚至不是标准的电子播报腔,而是口音浓重的人声。在此之前,尤里安都不知道这些太空站上还有真人留守。
“只有这一座太空站预报了太阳耀斑,50级。其他太空站也发来了通讯,但全部是航线确认。”尤里安转过椅背,向z报告。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了阿尔伯特号的船员。z很嫌弃他那被滥用的聪明劲儿和纸上谈兵的飞行执照,就算让他坐主控室也会在旁边监视。尤里安倒不怎么介意。他很乐意多一个观察z的机会。
“-1,第一太空站……这座空间站不在地球火星的常规航线上。”z扫了一眼预警信息的落款,若有所思。他奢侈地占用通讯带宽连上网络,查找-1站的人员信息。欧空局的网页清晰明了,这六座太空站早在三十年前就撤走了最后一批真人员工,-1作为远离常规航线的备用站,甚至在那之前已经无人驻守。
尤里安抿了抿唇,迟疑道:“你觉得,会不会是——”他吞掉了接下来的半句话,举起右手指向自己。
“不可能。”z说,“这个陷阱太容易识破了。而且-1是轨道空间站,主动变航的能力约等于零。它根本追不上我们。你的皇帝陛下有这么蠢吗?”
尤里安表情微妙,保持沉默。
太空飞行手册的安全措施章里,关于太阳耀斑预警是这样写的:
收到50等级以上太阳耀斑预警时,所有民用飞船应停止一切(rr,舱外活动),小型飞船应立即对接进入最近的太空站或太空港避难。无法在预计爆发时间成功对接的情况下,所有民用飞船应立即召回所有人员,将飞船调整至安全航线,关闭动力与重力系统,并收起太阳能帆板。
太阳耀斑的主要危险在于高能带电粒子流,像阿尔伯特号这样的小型飞船往往以机动性见长,没有足够保护船员和电子学系统的屏蔽层。挺不公平的,电子学只要关掉就能保证安全,人却不能随便关机。
现在阿尔伯特号离-1只有一次变轨的距离,原则上他们应该立刻执行紧急对接检查单,准备对接-1。即便如此,尤里安也不认为对接是个好方案。谁都不知道现在的-1是什么样,或许他们一离开增压室就能享受沙林浴,又或许有一群海盗在那儿等着入侵阿尔伯特号——这可是阿尔伯特号,尤里安绝不会认为第二个选项比第一个好。
“我们有他的声音样本。”尤里安提议道,“不管那是谁,我们可以接入声纹库做个声纹检测,查明对方身份。”
z挑起眉:“民用船没有接入声纹库的权限。如果你记得,我们现在不是在你呼风唤雨的未婚夫的商业帝国里。”
尤里安无法反驳。他闭嘴不说话了。
“他的目的是让我们进-1。”z简单粗暴地给出了他的决定,“那我们就去。准备好。”
尤里安睁大眼睛。
“备用太空服在减压室旁边。”z说。
尤里安仍然没有动作。
“你真的很不想去?”z挑起一边眉毛。
“不……”尤里安犹豫道,“是关于。我们就算要去-1,也应该对接,为什么要准备?太阳耀斑预警不是要求停止吗?”
“为了避免你想象中的沙林浴。”z瞥了尤里安一眼,难得正经地解释道,“-1没有武器系统。不对接而是进入可以保证阿尔伯特号不受侵入,而的灵活性保证了如有不对我们能及时返回阿尔伯特号。至于太阳耀斑,先不说这个预警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们也还有21个小时。船上的服是标准大气压太空服,不用吸氧排氮,登陆-1的甚至用不了半个小时。”
他观察着尤里安的表情,忽然怀疑地皱起眉:“你确实有太空飞行执照吧?幽闭环境的心理测试没有做?”
“做了。”尤里安下意识地辩解道。他揉了把脸:“我可以——我先去吃药。”
他解开安全带,起身想回房间,却被z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禁用药物。别告诉我你没学过。”
尤里安与z对视片刻。他想说自己的药物能安全通过检查,但z是对的,他的药对考试有效,在实战上却没什么意义。他放弃争辩,垂下头,走向减压室旁的储物柜。阿尔伯特号的备用太空服正是尤里安考飞行执照时用的款式,15秒穿脱太空服的项目他还没忘完。他将自己束缚进高纤维材料的包裹里,把头盔夹在腋下,走进减压室。
“请多跟我说话。”尤里安轻声说。他的音量低得好像不指望任何人听到。z回头看他,尤里安却表现得仿佛他没说那句话一样。他戴上头盔,掀起面罩,隔着气密门上的玻璃对z比了个的手势。z还没套上自己的太空服。他倚在气密门前,想了想,没急着换,而是按下了一个开关。
气密门锁死,同时减压室的灯灭了。
z从储物柜里扒拉出自己的头盔戴上。他打开了通讯频道,但关掉了自己的拾音设备。他听见尤里安在那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z不说话,尤里安也渐渐猜到了理由。除了最初的询问之外,他再也没吭过声。通讯频道里只有白噪音和尤里安的呼吸声。z闭上眼。
十七分钟。仅仅十七分钟后,通讯频道里尤里安的呼吸已变得急促粗重,甚至能听到牙关颤抖的声音。z打开气密门,把尤里安拽了回来。
“你确定?”尤里安把手指放在对接开关上,回头问道,“我们真的要对接-1?”
“不想想是谁害的。”z嘲讽道,“最低许可标准是三小时,普通太空飞行执照的许可标准是六小时。而你,你的感觉阻断测试成绩是十七分钟。或许特权阶级考试场地的时空曲率跟这艘船上不一样?”
尤里安忍住了没有反驳。他在接受太空飞行测试时已经在逃,并没有动用任何属于亚美印加集团的权力。但他磕了药。中间人耶索特给他的最新产品,能够轻松通过药物检测——这一点恐怕不比动用特权更光彩。直到上周,他还在服药对抗自己的恐惧症。
是的,尤里安**、喝酒,还花了三个星期才初步学会太空行走,他仍觉得自己是个好男孩儿,但显然z不会这么想。随便z怎么说吧,在一个刻薄而观察力敏锐的控制狂室友面前隐藏自己糟糕的一面毫无意义。他不是什么太空扩张主义的理想家,也不打算做个偏执的太空牛仔,他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z的承认了,哪怕他暗地里羡慕z羡慕得要命。
没关系。尤里安想。他终究会习惯的。
与地月轨道上的大型空间站和金星的漂浮都市不同,这六座空间站的实际空间只相当于一艘放弃了动力系统的小型殖民飞船,取而代之的是精密的定位与通信仪器,以及为了保证这些仪器正常使用而必备的屏蔽层。这也是它们被指定为太阳耀斑避难地点的原因。
-1的经历则更为传奇。它原先是两个世纪之前,俄罗斯远日探索项目普朗克号的先遣无人探测器,在火星附近借助引力弹弓变轨时失败而进入环日轨道,后来被欧空局接管,改造成六座空间站里最小的一座。如果z是确实考虑过而决定进入-1(对此尤里安保持怀疑),那他最大的依凭就是这原型为无人探测器的太空站不可能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自动对接完成后,z象征性地通报了船号和归属地,便示意尤里安穿上舱内服,同他一起登上对接甲板。他们穿过数道密闭门进入-1安检室里,尤里安注意到荧幕上显示的站内人数是197。这对于一座不在地球-火星航线常规轨道上的小型太空站来说似乎太多了一些。另外,他的匿名终端迟迟没能连接上太空站的网络,十分可疑。
他侧头去看z,后者确认室内温压与空气成分后便开始慢悠悠地脱下舱内服,直接将它摊在了地上,只留下气瓶和简易头盔,塞在了背包里。z也注意到了站内人数和网络的异常之处,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尤里安别无选择,只好跟着脱下唯一的防备。按照-1的避难流程图,接下来他们将进入重力缓冲区,停留一个小时,然后进入生活区。
他以为z选择信任-1的居民,然而按下重力缓冲区的开关之前,z忽然回头道:“抓紧我。”
他说得太晚,尤里安根本没反应过来。在开门的一瞬间,气压差呼啸着将他推进了门里,尤里安被甩到了半空中。天旋地转间,他听到两声枪响。
“你该预料到的。”z说。
他单脚挂在墙面的足部固定器上,正把自己卡在两面墙的直角间,匆忙间被扯开的衬衫领口显示出与镇静语气相反的狼狈。尤里安一手按住因突如其来的旋转而翻腾不已的胃部,一手抱紧了z的腰。作为愚蠢的地球土著,尤里安不知道系列空间站的标准重力是多少,但不论是多少也不该这样:相连的两间房间居然不是相对静止的。毫无预警地开启重力系统,这敌意几乎摊在桌面上了。
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脚下的两堆废铁。看残骸形状,其中一堆大概生前是个监控探头。另一堆,尤里安当时忙着安抚自己的前庭平衡器没注意,但他确定那玩意儿曾经向他们飞来,意义不明。z的反击迅速而有效,目测是使用了定向电磁脉冲弹——他为什么连这都猜到了?
“因为-1是个无人太空站,用不上别的。”z答道。他看准了落脚点,蹬开固定器一跃而下,动作几乎称得上潇洒。相较而言,尤里安的降落就太过笨拙了。现在他们受到的重力不同于阿尔伯特号,大概只有0.2个地球标准重力,类似月球。他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掌握平衡。
z踢了踢第二堆废铁,用足尖挑出一个注射器替换包,说:“这个。自动检疫机器人,仅有的杀伤力来自于强制注射疫苗。”
尤里安蹲下去,本想伸手碰触那个替换包,忽然又抬头看了z一眼,后者向他微微点头。尤里安打开替换包,阅读着整齐摆放的替换针管上的文字。那居然是俄语不是英语。终端不起作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分辨出内容。
异丙酚。
z皱起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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