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我便闭关了，届时可没人能给你擦头发了。”

  沈如晦闭起眼睛闷声答道，“好。”

  他再一睁眼，眼前已是数百玉山弟子。叶应秋此时正站在他面前。

  “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沈如晦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此刻他意识开始模糊，醒来时竟还是站在石尊前。他朝身后看去，见林无眠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沈如晦看着他，眼神中满是凌厉的神色，“相知呢？”

  林无眠一笑，“不过是一场幻境，总不至于生气道此地吧。”说罢他朝沈如晦身侧抬了抬下巴，“只是我对他的幻境不大感兴趣，便只看了你的。”

  沈如晦朝身边看去，正对上沈攻玉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林无眠倒是颇有些看戏的意味，他走到沈如晦身边对他说道，“一场旧梦，你竟想了这许多年。”

  沈如晦怒极反笑，只问他道，“你知道些什么？”他看着林无眠的眼睛，又道，“飞升于我，才是最不要紧的事。”

  “人不过活这数十年，道修者，也不过百年；便是仙者，也终有仙陨的一霎。”沈如晦说着眼中便开始泛红，那笑挂在他脸上显得勉强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只先见到叶应秋觉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不见他，竟凭空生出些压抑的委屈来，仿佛这十几年都是一场空谈，道最后自己也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一个玩笑罢了。

  “如此，那我便不相为谋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朝石尊后显出墓道中走去。

  第31章第31章

  林无眠并未跟上。他站在洞口，抽出腰间的夜萧，在沈攻玉进去的一霎丢向了他。

  开玩笑，他可对下面的东西没半分兴趣。林无眠眉峰一挑，转身将石尊提离地面几寸，旋即转手便将其抛在一旁。

  看着石尊下一块焦骨，林无眠笑道，“玉山这老狐狸，压了你百年，终究还不是要给我坏了阵法？”

  两人下到地下，一条墓道极细，只能一人侧着身子勉强过去。等沈攻玉走过这条墓道，头上肩上早已落了一层细灰，沈如晦正要回头同他讲话，忽而看见他这一身灰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弄成这样。”沈如晦走到他身前，将他披开的头发缕缕抖开，那灰这才细细的落到地上。“不省的放一点灵压出来？”沈如晦笑道，“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过，如今到被灰欺负去了。”

  鬼气缭绕。

  焦骨之上缠满了林无眠的灵气，久旱逢甘露，那块焦骨贪婪的吸食这周围的灵气，霎时间林无眠唇色发白，竟有脱力之兆。似是感受到他此刻状态并不好，那段焦骨竟不在吞噬灵力，眨眼间悬在半空，冲着崖边猛冲下去。

  一时间黑云遮日，雷电滚滚，倾盆大雨瞬间变来。崖底忽现一声翁鸣，炫目银光字谷底直入天际。

  化蛟成龙。

  林无眠站在崖边，像是在看一位老朋友。银龙呼啸一声，在裂谷见翻腾着身子，日光打在银角上，露出几近透明的亮银色。

  夜萧在林无眠手中一转，发出一丝妖莹夺目的光束。借由灵力筑台，林无眠走到银龙近前。

  “总算，也没白来这一趟。”说罢，林无眠将那夜萧扔下崖去，只听得“叮咚”几声脆响，夜萧磕绊着坠入崖底的河水中。

  看着河水，林无眠似是无意的低声说道，“只是可惜了我这一对夜萧——”

  过一扇门，两人便到了墓中。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墓穴，一片空地上横着数十副棺椁，每一棺椁旁皆做着一句腐尸。

  尸骸处于棺外，无一例外。

  沈攻玉没见过这般的葬法，开口问道，“怎么不放在棺中？”

  沈如晦小心翼翼的躲开那几具尸体，边走边同他说道，“为了等升仙。”

  说罢他走到了一处空地上，这才对沈攻玉慢慢说道，“长老皆是死前就在此了。若是入棺，那不是成鬼便是死，于是只能在死前等着升仙。”

  沈攻玉跟着他的步子到了对面，眼前却不是墓中景象。一座观殿沉在地中，只剩一人高的半截还露在地上。

  “这是沉宫。”沈如晦走在前面，像是在同他说话，又像是在开解自己。

  “当初玉山嫡子的仙骨本是放在上一宫的，在我取走仙骨后构架崩塌，全部陷入了地下。”沈如晦停下步子，看着眼前一片废墟般的旧楼说道，“这便是为什么林无眠说地上曾有殿府的缘故。”

  沈攻玉站在他身后，此处不过人间一隅，在他看来是极不重要的一环，却是多少修道者心心念念的挂记。

  “非要是仙骨才可？”沈攻玉看着沈如晦攥紧的手，那骨节快要挣开皮肤一般。“便是仙骨，也不过是些有灵气的尸骸罢了。”说罢他将夜萧拿在手中，只阖上几孔。未见风动，这夜萧竟在沈攻玉手中兀自奏了起来。

  瞬间成片的碎石自地而起，在空中拼凑成空屋的模样。

  沈如晦一时无言，只愕然站在他身边，见那废墟般的楼层层拔高，竟升到地上还不止。

  他终于忍不住，按下沈攻玉的胳膊，“好了，好了。”他看着遥遥悬离地下的旧殿说道，“你这一弄，好似又有什么人升仙了，拿自己的仙骨来填这窟窿似的。”

  沈攻玉放下手，一双眼睛看着他，里面似盛着万水千山。

  看着他的眼睛，沈如晦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遭后，事便都了解啦。”他笑道。“到时候我就回我的小屋，到时若你被贬下凡来，我还能接济你一把。”

  “等寻到行知，我便与这地方再无瓜葛了。”沈如晦看向他处，话全然是在说给自己听，“便给你寻到这最后一块本体，你便也能回仙界了罢。”

  沈攻玉看着他，心里有千般话却不想在此刻说。

  说到底，他并非上仙，也就无所谓是否在仙界。倒是沈如晦那小屋，数日不住还有些惦念。

  沈攻玉随他走着，脑子里却净想些无关的事

  ——也不知道我埋得那坛花雕酿，此时好了没有。

  正在此时，忽而上方传来急促的“倏倏”声，沈如晦一皱眉，还不待开口去问，一滴露水便“咚”的滴在地上。

  “化蛟成龙，狐裘蒙瞳，”沈如晦将周身灵力施开，将几具尸骸罩入其中，焦急的对沈攻玉说道，“相知，万不可叫它碰到尸体！”

  第32章第32章

  纵然他反应够快，终究也没能全部阻挡落下的水珠。那水珠滴答连接成线，渐渐汇成一股，蔓延到尸骸的脚边。

  “对不住了，前辈。”沈如晦心中默念，上前借由灵力将尸体托起，轻放入棺中。

  误触人气，本是僵硬的尸体忽然一动，周身生出细小的白色绒毛，瞬间盖满了全身。

  沈如晦来不及多想，摸出一瓶药丹，托开尸体的下颌塞了进去，这才挣来片刻喘息。他转身看去，见沈攻玉正调着四周的灵气将数具尸身抬离地面，渐渐沉入棺中。

  待将沈如晦吩咐的事情做完，沈攻玉左右看看，眼中净是疑惑的神情，他伸手摸了摸棺木，木面上粗糙的毛刺搁着他的指尖。沈攻玉抬头说道，“没有棺盖。”

  沈如晦走到他身前，先是抬头看了看从上方源源不断留下的水，随后对他说道，“这棺木本就是个样子，别说是棺盖了，便是这棺椁也是凑数用的。”

  左右沈如晦还是放心不下长老是尸骸，只是觉得这忽而来的化蛟成龙的一场雨甚是巧，不是在秦于渊来时，也不是两人未进墓前，偏生是在此刻。况且，他沈如晦在此处待了十数年，也未曾听说过有蛟生于此。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沈攻玉皱了皱眉，不着痕迹的将他拉离棺木旁，淡淡的说道，“是一截焦骨。”

  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沈攻玉这才正视了一回眼前的尸骸，却不是死去多年的样子，若是不细看，倒是会被误认为是在此处歇息的一位老者。

  “方才那石尊下埋着的是一块龙骨，只不过这条龙是先被人夺灵成蛟，再取的骨。”沈攻玉将人往身后拦了拦，缓缓走到棺木近前。

  “于心生怨，也不知道你这观主何等能耐，竟能将它镇在石尊下。”忽然棺中一动，整个棺体剧烈的摇晃起来，明明上方空无一物，这棺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许久才停了下来。

  沈如晦还要上前，却发觉身周的棺木也像面前的一样，像是应和般的一一晃动起来，不由得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如晦想到秦于渊的处境，恐怕要比自己更糟糕些，不由得有些焦急。“便是尸化，长老们死前都会存一丝智灵，决计不会尸变的。”

  沈攻玉此时看着眼前的棺木，神情间有种莫名的厌恶。“因为这不是龙，是鬼蛟。”语毕，面前的棺木里探出一只手臂来，那手臂上生出一层白霜，细看去才发现是一根根细小的白毛，密密麻麻的覆盖在手臂上，像是生了一层茧。

  水流到了墓中，两人脚下均是一片水汪，这水不像平日的水，寒的入骨，沈如晦只稍碰了一点，便觉得像是坠入了数九寒天里的冰潭中。

  面前的“人”撑起身来，由金缕线缝制的观袍还齐整的穿在身上。这一身衣服却叫他撑的满满当当，本该早已腐朽的皮囊此刻像是重新生了血肉一般，连脸颊上的凹陷都消失了。

  水漫到了脚腕。

  像一双滑腻而冰凉刺骨的手，紧紧握着沈如晦的脚踝。他稍一动作，只觉得脚下有千斤的重量，只这一动便要耗尽力气，甚至连身上的热气也一同被它吸去了。

  那白毛尸站在沈攻玉面前，端的一副人的模样，只是呼吸间腹下明显的一瘪，分明是没有脏器的样子。他转了转身子，找到了沈攻玉所站之地，脸上的肌肉僵硬的一动，撑开眼皮露出早没了眼球的眼眶。

  水涨至了腰间。

  沈如晦看着眼前的沈攻玉，只觉得他与那白毛尸越靠越近，他想开口提醒他，却不是何时一双冰凉的手遏住了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得也动不得。他正要睁开，却瞥见自己身后的不是旁人，正是笑意盈盈的秦于渊！

  他一惊，动身就要挣脱开秦于渊的手，只是那副面孔在水中看着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变成一张面皮，轻飘飘的浮离那人的脸上。他身后的人像蛇一般在水下扭动着，忽远忽近，最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沉棺浮了起来，尸骸先一步于棺木上升，溺在水中，像被他吸引一般都都将他围住。沈如晦看着着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只觉得在水下不消片刻便要溺毙。

  一滴水珠落到了他的脸上。

  水中怎么还会有水？

  沈如晦一激灵，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眼前哪里是什么冰山血海，分明是一句尸骸。那尸骸与自己只有一息的距离，正面对面立在对面。他忙退开几部，撑在棺旁大口喘着粗气，只是片刻的窒息感，竟真有些死而升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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