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在柔玉的房间门口看到了自家仅有的几个佣人,在他出现在走廊尽头的一瞬间佣人们也注意到了他,在他们的注视下,他不禁畏惧起房门内那个结果来。
“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佣人们彼此使着眼色,最后推出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婆子低头答到“回大人,下午小翠发现小姐晕在房中了,夫人赶紧叫了大夫,半个时辰前灌了一碗参汤下去,这会子刚醒。”
听到女儿平安无事的消息,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进了柔玉的房间。多日未见,柔玉已经瘦得脱了形,原本就白的皮肤此时毫无血色,两颊微凹,眼下淤着一抹青色。柔玉蜷缩着,被子上显出的轮廓也是小小一团,看上去那样无助,一如她刚出生时裹着襁褓束手无策只能大声哭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责怪他太过狠心
“爹。”柔玉瞧见他,用手撑着床板似是要坐起。
“不用起了,你先躺着吧。”他连忙阻止。
沈周氏背对着门口面朝向床坐着,见他来了也不回身,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哭。见此情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又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着。
屋外的阳光只能堪堪洒到他的脚下,目光四处游移之间他捕捉到女儿眼中那闪烁着的未被黑暗遮蔽的光,他这才发觉原来自他进门起柔玉便一直盯着自己,分明是一双还满是稚气的双眼,却满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即使迎上他的也毫不退让。
在屋外时他以为柔玉一定吓坏了,想起柔玉每每犯了错时眼里的怯懦和闪躲,他在心里和自己说既然女儿万幸捡回一条命,那他就不再同她计较,就当作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定不会训斥她半句,只要女儿平安无事便好。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竟然连柔玉的目光都看不懂了,透过她那黑漆漆的眼珠,他看到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女孩儿,也看到了另一个成人模样的少女。他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女儿,也许两个都是?他紧紧攥住了手,在手指与手掌的碰撞里摸到了虚无的形状。
“你想嫁便嫁吧”他无力的妥协“你自己争取来的命,今后全凭你自己做主了。”
之后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虽然沈家不是大门户,但陈家也并非富商,所以两家称得上是门当户对,来贺喜的媒婆们也全都夸赞着二人的姻缘乃天作之合,让躲着偷听的柔玉羞红了脸。于是下聘定亲挑日子等流程也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在这期间柔玉也满了十六岁,沈父挑了一个九月底的一个日子行及笄礼,沈家在城里没有族人,便只请了父亲官场里几个要好的同僚参加。
叩首奉茶之间,柔玉觉得自己像是瞥见了父亲眼中的泪光,但待他饮尽了那盏茶将掩面的手放下后,那可疑的水光却又不见了。于是柔玉便释怀是自己想多了,及笄这样的大好日子,哪里会有伤心事呢。
两家长辈商议后将婚礼定在了来年的阳春三月,虽然当下还能不适应自己新挽起的发髻,但柔玉时常兴致满满的研究着现下流行的发式。她展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融入自己新身份的姿态,也时常发自内心地期待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她坚信她的人生会随着这盎然的春意再次生机勃勃。
期待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娘今日给她描了一个极好看的眉,细细长长偏又在末尾弯了一弯,像是片不知何处飘来的青黛色柳叶,在她的眉骨上找到了归宿,竟是不能再相配了。稍后又将胭脂在脸颊上轻柔的铺好,最后再用唇脂点缀。她听见身后娘轻叹:“都说女大十八变,我们家玉儿果真出落得别有一番风味。”
柔玉向着镜中看去,只瞧见镜中端坐了一名肤白面红,黛眉朱唇的美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以这么美,虽然还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看着今日的自己美,她甚至有自信,自己今日美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此刻端着首饰盒站在一边的小翠。
暗自得意之中,她又听见娘说:“可惜今后娘也见不到玉儿几次了。”如此说着,沈周氏独自掉下泪来。听娘这一说,柔玉那份因忙碌还未顾及得上的离别之情也被勾了出来。转瞬间她也红了眼眶。几个婆子见状生怕这好不容易弄好的妆容全因眼泪毁了,一个个赶紧一叠声的宽慰母女二人。不料柔玉听了劝反而哭的愈发伤心起来。终因她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喜悦里太久,以至于到了这时才迟钝的觉察到分离的疼痛。
终于得以罩上盖头,坐上花轿,柔玉身处在逼仄的轿子里又因盖头笼罩,视线只能被局限于方寸之间。其实对于新娘子而言婚礼不过就是两间卧房的风景,即使想看看沿途是怎样一番景象也是不行的,于是柔玉只能在心里描绘着盖头外的景色。听着喜乐响彻天际,她猜测今日一定来了许多人;花轿左右摇晃,她暗自估摸这是拐了第几个弯。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了不知多久,终于伴随着一次比之前都甚的摇晃,轿子落了地。
她扶着小翠的手走出轿子,又靠着仅有的狭窄视野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和门槛,四处都是陌生的声音,视线又被遮蔽,而她又是初来乍到,正张皇无错之间柔玉感觉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肌肤触碰之间她吓了一跳,转瞬反应过来这手是谁后又飞快的羞红了脸。晕晕乎乎的拜完堂,又晕晕乎乎的被人牵引到房中坐好,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小翠时,柔玉觉得自己的脸上还是火烧火燎的烫。
“小翠”她轻轻地叫“给我端杯凉水吧,我热得发汗。”
她只将大红盖头轻轻撩至鼻尖,露出一双唇来,朱唇微启,隐约瞧见一点洁白的贝齿欲说还休。柔玉就着小翠的手小心翼翼的喝了小半杯凉茶。
“小姐再喝些吧,这大半天了也不过就刚喝了杯冷茶”。小翠轻声劝到。
但像是怕谁看到一样柔玉立刻就将撩起的盖头放下了。
“还是不要花了这好不容易抹好的唇脂了吧”盖头里柔玉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吩咐道:“小翠你去门口等着姑爷吧,我想自己呆一会。”
小翠应了,柔玉听到开阖门时微微的响动声。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柔玉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等到她将白日里的紧张一点点放下,慢慢变得昏昏欲睡,于是她就真的睡着了。歪斜摇摆之间她觉得好像是有人靠近了,她只当来人是小翠正要张嘴叫她。可突然间她的盖头不知道去哪里了,烛光一股脑儿的泻进眼里晃得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置身何处,她还未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便跌入一个满是酒气的怀抱。
“怎的小翠在外面也不知出声叫我一叫,我这般窘境都叫他看了该如何是好。”柔玉在转瞬即逝的清明中这样想着。
帷帐落下遮不住人影绰绰,春日不甘寂静的夜里连梦境都是甜的。
清早的阳光轻轻柔柔地覆上女子闭着的眼皮,触感温热,像是情人近在咫尺的吐息,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缱绻。她渐渐于昨夜里那场美好的梦境里醒来,虽还未睁眼,嘴角却抢先一步露出了微笑。
女子微不可见的向里挪了挪身子,想要更近一点的接近自己梦里的光源。但几乎是同时她就发现有什么和自己想象中不同。感官已然全部清醒,紧贴着脊背的床铺并不那样温热,原本应是夫君躺着的地方却传来细微冰凉。
紧接着头脑也清醒了,那最不情愿却又最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在意识里跌跌撞撞而过。她的睫毛扇动,掀起眼中的海啸,孟婆在这滔天巨浪里睁开了眼,目之所及哪里还有那夜大红绸缎做的帐顶,哪里还有她清秀俊逸的夫君。原来幸福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只剩斑驳的墙壁,冰冷的土床,还有尘土中破碎的自己。
说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如何。应当埋怨一番才算符合情理,但因了那不可多得的梦境,她又觉得这算是恩赐了。哪有捡了便宜还与冤大头不依不饶的道理呢,所以她还是按照每天的流程,仔仔细细的收拾好自己的家伙什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待架好锅,生好火,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又如往常一样,用发呆填充只有自己的时光。
“成亲那晚,没有机会喝下的那杯合卺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的眼光失去方向的发散着。想来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未喝过酒,莫说是合卺酒,就是寻常百姓家里的米酒她都未沾过一滴,但她断然不会为了这件事遗憾,她的憾事太多了,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倘若都计较起来再给五十年也是不够用的。
“若是当日喝了那杯酒,是不是我就可以和夫君相守到白头了?”她只是遗憾这个。
突如其来的死亡不只是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按部就班的人生潦草了起来。
“不知道爹娘如何,小翠又能往哪里去。”想到这里孟婆又觉得疑惑“按理爹娘的阳寿早就该尽了,可为何自己从未见过他们。难道是爹娘过桥时自己未能认出他们吗?”她的心不禁慌张了起来。
但孟婆又很快释然了“爹那样清廉刚正的好官,即便我认不出来他也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入轮回。娘就更不用说了,我虽阳寿短,可在死后也是将各类人见了一个遍儿,还没有谁能比我的娘更加良善。这样一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低头抠着指甲缝儿“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免不了一顿哭哭啼啼,本来在这桥上日复一日的守着就是煎熬了,何苦再自寻烦恼。”
“早亡已是大不孝,我只有来世再去找他们赎罪了。”于是孟婆又异常忧愁起来。
“大抵夫君也已经另娶妻室了。”这是她再心知肚明不过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怪他,他又能怎么办呢?我这厢一撒手,他也成了个可怜人儿。”
“他见了我一定是惊慌的,他上哪知道我还在等他呢。”想到陈清朗可能会有的表情,孟婆不禁觉得好笑“怕什么,我又不会缠着他在死后争名分,我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等真见着了,该说些什么好呢?”她在一处站的无聊,索性一边在周围绕圈子踱步,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待靠近桥栏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孟婆的眼神特地在桥下那块石头上停了一停,恰是这一眼顿时叫她欢喜起来。这一会儿正赶上日光浓烈的时候,因此水面上氤氲的雾气得以散开,她清晰地瞧见了石头上附着一个形状模糊的身影。
于是孟婆喜出望外地喊了起来:“孤魂!孤魂!原来你还在呀。”
期待中的回答声却没有立刻传来,而是迟疑了半晌,才听见一个比之前更加嘶哑的声音说到:“小娘子可是在叫我?”
孟婆蹙起了眉头,答到:“你且看着周围哪还有别人,我不是同你说还能同谁说,怎的有些日子未曾交谈你就当不认识我一样。”
“在下并非故意,只是在下近两日确实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还请小娘子体谅。”
“我先前还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也是满口谎言。你若是觉得我烦人不理会便是,何苦还要胡扯这么多没用的话敷衍我。”孟婆生气到。
“小娘子休要误会在下”孤魂也急了“在下今日当真是第一次你,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叫谁见了也不能忘了呀。”
“你又胡说,我自己长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吗,哪里来的花容月貌。”任谁都不能拒绝别人的夸奖,所以孟婆的声音也不如方才严肃,她追问到:“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不敢骗娘子,不过昨日夜里睡了一觉,今日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孤魂的声音听不出来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那我们前日交谈的事也都忘了吗。”
“还劳烦小娘子提醒一二。”
“唔,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你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我昨日傍晚唤你不应,还寻思你十有□□是被水冲走了,难过了好一阵子,”
“昨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约摸我也时日无多了,这几日总是莫名昏睡。害得小娘子伤心,在下真是过意不去。”孤魂说到。
“真是本性难移,临到了魂飞魄散还改不了你花言巧语的毛病。说来也巧,我昨夜里也睡着了,还做了梦。”
“哦?是什么样的梦,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梦到了我出嫁的那年,还梦到了我的家人和夫君,真的是一个顶顶美妙的好梦。”想起梦的结尾,孟婆的脸上浮现出掺杂了甜蜜和害羞的笑容。
“那确实是个好梦,不像我净做些稀奇古怪的噩梦。”
“那些梦也是你生前的过往吗?”孟婆产生了好奇。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吧。”孤魂含糊的回答。
“你这人,说什么都是弯弯绕绕,是与不是你也不知道吗?”孟婆有些气恼。
“小娘子先别忙着生气,原是这水里有太多人的记忆了,我泡在这水里,不晓得哪日就能白捡了别人的记忆,日子久了也分不出是谁的了。”孤魂解释到。
这样一想孤魂也是个可怜人儿,魂飞魄散不说,还得被迫接受他人的记忆,三途河里自古以来浸了多少穷凶恶极的人,也难怪他总是做些不好的梦。
“那你一定在梦里见了许多可怖场景。”
“刚开始时还不习惯,但现在已经能用平常心去对待了。只是无法洞悉自己的死因,着实让在下遗憾。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
“你这人,怎么老是打听别人的伤心事。”孟婆嗔怪到。
“在下、在下并非意图冒犯,只是无意间就问了,没考虑别的,娘子若是不愿意提就当作没听见吧。”孤魂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太不礼貌,声音也窘迫了起来。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孟婆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低落“我记得那是个暖年,刚出了正月天气就开始回暖,三月里近郊就已是嫩绿一片了。三月中旬夫君提议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安康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流匪,我被吓坏了,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回过神来,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可惜了我那身新做的衣裳,用的还是夫君带回来的月牙白缎料,上面还绣了些银色的云纹,好看极了。那身衣裳我一直舍不得穿,想着哪天找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再穿,但怎么说这种素净的衣服和年节的气氛也是不相宜的,于是就一拖再拖。那日还是夫君说草长莺飞的月份适合穿点淡雅的衣服,谁知道竟是这样了呢。”
孟婆说完这些就低下了头,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开了桥栏,回到了煮汤的锅边。孤魂在水里看着孟婆沉默地离去,便知她一定是伤心到极处,想要开口安慰却有无从说起,遂同她一道沉默了起来。
须臾桥那头来了新丧的魂,他看着桥上那个美丽的女子暂时收起了伤感投入到忙碌中,孤魂想着孟婆一时间不会再来找自己谈话了,便低身伏在了石头上,仍凭河水淹没了自己。
“真好”他心里想:“难过也好,开心也好,总归还有的回忆。我连半个月前的事都记不住了,强撑着还有什么意义。若不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依附着这块石头,下半身已经和石头融在了一起,我早就放任自己顺水漂走一了百了了。”
桥上的魂魄多了起来,隐约有喧嚣声穿过河面在水下扩散开来。大概是新丧的无赖鬼正百般纠缠不想喝汤,日日如此,无甚新意,勾不起自己一星半点的好奇。但声音到了他这里却又并不真切,于是只留下惹人厌烦的嘈杂。
糟糕的是水里也并不清净,只要他随便动动脑袋,就不知捡到了谁的记忆。于是无聊的时候他便经常这样打发时间,虽然捡到的大都是些不好的回忆,但只要这些悲惨遭遇和自己的经历无关那对他而言又和话本子有什么不同呢,再惨也都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要同情地唏嘘几番就行了。
说起来近日做的许多梦里倒是有两个让他一直念念不忘。要说让自己念念不忘的理由,无非是在他看倦了尘世里大同小异的离合悲欢时,冷不丁儿捡着了两个不属于凡夫俗子的故事,但因胜在内容新颖,除却梦里的津津有味,醒来也是难以轻易言罢,故叫他几番惦念。
第一个梦境关于一个山贼。这个山贼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无从得知了,只知道他混江湖的诨名为蛮狼。蛮狼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原是因为自己的本名与强盗土匪这一行当太过于格格不入,起初总有弟兄拿他文邹邹的本名笑话他。他倒是不甚介意这些玩笑,粗鄙之人自有粗鄙之乐,当真了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坐上强盗头子的位置,何不提早就把这名字改了长长自己的威风。
至于为什么早就坚信自己有一天能占山为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足够狠。
蛮狼的爹是个穷教书先生,身形瘦弱又多病,说是年轻时在赶考的途中为了省下住店的钱就在街边的青石阶上睡了一宿,半夜大雨倾盆偏又无处可躲,寒邪入体,高烧不退,于是这赶考路仅仅走了个开头就被迫结束。
未曾想却因此落下了病根,于是蛮狼的爹就再也没有了求取功名的志向,改为一边养病一边教附近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用来换得一点得以糊口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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