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凤澈的浊玉虽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马,但较之上官澜的那匹雪出还是次了一些,便纵是撒开了四蹄狂追猛赶,也总离上官澜差了三四丈。一白一青两匹马在官道上驰骋,四野风景在眼前一掠而过,玉凤澈俯在马背上,抬头看着三丈之前的上官澜。
白衣白马散发如瀑,狂狷不羁风流无双。玉凤澈忍不住暗暗揣测他此时的表情,怒马张扬,想来也张扬不过他此时高高扬起的双眉。单单一个背影,就能没来由地叫人浮想联翩心折不已。
上官澜猛地一折手,狂飙的白马猛地转了个弯儿,绕过一片新出芽儿绿得柔嫩的林子。上官澜猛地勒马,□□白马人立而起,看得玉凤澈心下一惊。他瞧得清清楚楚,白马前蹄之下,是一片断崖。上官澜恍然未觉,自顾自回过头来看着玉凤澈,果然笑得意气洋洋春风满面,长眉一扬眼角微挑,说不尽的狂狷道不完的风流,一手拉紧马缰一手拿着马鞭往前一指,“凤澈你看,此处看见的西湖长堤西湖水,别有风味!”这话说完,他□□的白马才长嘶着在断崖前立稳,尚且有些不尽兴地踏着蹄子。
玉凤澈早勒住了马,踱到上官澜身侧顺着他方才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尚在初春,长堤之上的杨柳新绿尚不成气候,在这远处瞧过去也未成连城一片儿的暖黄新绿,只偶尔有几处新绿叫眼睛微微一亮。西湖在此处看去犹如一片碧玉温润波光粼粼,才过立春,湖水尚带一股凛冽,遥遥看去,竟分外清明。的确如上官澜所说“别有风味”。
方才由着马的一阵疯跑,心情本有了些好转,再加上眼前美景。玉凤澈终于笑了一笑,“你果然眼光独到,能找到这样遥看西湖的好地方。”
上官澜哈哈一笑,颇为自得,“那是自然!”
两人看罢了西湖美景,并辔而行缓步前往秘衙。玉凤澈想起上官澜之前说过的话,不由问道:“我爹为何会被秘衙监管?此事内情,你知道?”
上官澜道:“你爹会招惹上秘衙,只是因为,他将玉矿所在透露给了不该知道的人。想来也是被逼无奈,才脱身出来寻求朝廷庇护。这事情,有些复杂,一时间也没法跟你说清楚。”
玉凤澈眉头猛地蹙起,猝然勒马,“他是我爹,难道我不该知道?”
上官澜愣了愣,叹了口气,终究开口道:“大理王比我们先找到你爹。大理王府掌兵十万,本就为朝廷忌惮。”
玉凤澈虽然不问世事,但也聪慧,只两句话,已经明白了他爹的处境,脸色猝然刷白。良久,才苦笑道:“难怪,难怪你说你也保不住他……”声音渐渐低微,眼角似有泪光。
上官澜眉心轻轻拢起,探手上去按了按玉凤澈的肩膀,“你不用挂心。既然我来了,势必将你父亲好生送到京城。何况秘衙中也大有高手,不必忧心。”
得了上官澜一句承诺,玉凤澈心下稍稍松动了一下,侧头对上官澜笑了一笑。上官澜轻轻拍了拍玉凤澈后背,示意他不必忧心,一路无话。
杭州秘衙,设在十里巷深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之中。进了巷子,尽是紧闭的门户窗扇。玉凤澈四下打量,只觉得这巷子里头萧条得过分,“这地方,怎么这么安静?”
上官澜笑得有些狭促,“毕竟,这是个晚上才热闹得了不得的地方,这时候还早,自然安静。”
玉凤澈听了这话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忍不住嘀咕:“朝廷秘衙,设在这地方,也真想得出来。”
上官澜不以为意,道:“掩人耳目嘛,还是这种地方来得方便些。”
的确不错,这类地方鱼龙混杂,掩人耳目最好不过。
待两人在一方小小院落之前驻马,抬手叩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来,上官澜自怀中掏出一枚公子令在他面前晃了晃,“公子盟上官澜玉凤澈。”
中年男人呵呵笑了一声,将门打开,侧身让两人进去,“不曾想,这点儿小事儿,居然还惊动了公子盟盟主。”
话音刚落,上官澜突然回过身来,伸了手去狠狠捏住了那中年男人的脸颊,“啊呀啊呀,看不出啊,不过一年未见,倾儿你的易容术,又长进了。乍看之下,居然还真没看出来。”
“哈哈哈,那你说说,我是哪儿露了行迹,叫你看出来了?”中年男人再度开口的时候,竟是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尤为动听。
上官澜微微一笑,柔和清浅的气息吹动女子耳畔的长发,“美人儿带香,叫我闻出来了。”
玉凤澈在旁边看着,不自觉偏过脸去负手望天:果然是多情惯了的人儿,到了哪儿都是这幅风流薄幸的模样……不过转瞬的变故,又叫玉凤澈哭笑不得。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高大壮硕的黑衣男子,伸了巴掌就要掴上官澜脸颊,嘴里骂道:“混账东西!又来撒野!”
上官澜哈哈大笑,身子一转竟到了男人身后,趁机拍了他的肩膀,“洛哥!”
洛峥啧了一声,眉头微微一皱,“好小子,还是那么快。”
玉凤澈和那女子一道在旁边看着,顺便互通了姓名,那女子,原来叫做言倾,千面鬼女言倾。
“玉公子此来,想必极为挂念令尊,不如随在下前往探视可好?”言倾此时又换回了男声,低沉浑厚,玉凤澈暗叹她易容变声的功夫纯妙,若非上官澜指出,他势必无法分辨。他心中惦念父亲,听见言倾相邀,自然答应。
未待跟着言倾踏出一步,肩上便牢牢扣住了一只手。骨节修长白皙有力,“你不能去。”这声音失却了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肃穆认真,隐有怒意。
“放心,就算把人丢了,也与公子盟绝无关系。”言倾负手站定,一双透亮的眸子穿过玉凤澈的肩膀落在上官澜微蹙的眉间。
玉凤澈本想问上官澜为何不许他见父亲,听见言倾所言,才发觉,他着实是鲁莽了,心下不由歉疚。
“你们不说,自有人疑心。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公子盟此来,只为护送也只会护送。”上官澜松开玉凤澈的肩膀,眉头舒开淡淡道。
洛哥和言倾相视,无奈一笑。
言倾只好道:“那便由你了。”话毕,摆了摆手,自顾自负袖离去。洛峥在上官澜身后道:“来,我给你们安排个住处。”折身带着二人穿过小院后直奔后院,途中余光瞥见上官澜似有余怒未消,不由劝道:“上官,你别往心里去。言倾也是好意。”
上官澜眉头稍稍松动了些,顿了顿才道:“我知道。”回头瞧了瞧一直跟在后头垂首不语的玉凤澈,才松动了些的眉头又拢了起来。
“没料到上官会带人同行,住处只安排了一处,你们二人将就一下吧。”洛峥带着二人到了后巷,启了一扇门扉,内中一桌四椅,左手边一副半旧的青布帘掩了卧房内的光景。
☆、贰拾壹.
上官澜踏入屋内,将手中包裹放下,道:“凤澈,你怨我?”
玉凤澈正自顾自思量该如何想法子叫父亲脱身,突然听见上官澜问话,抬头,正撞见上官澜一双幽黑的眸子,眸色沉沉重若含珠,没来由看得他一阵心悸,错开目光,回道:“怨你什么?”
“我不会让你靠近你父亲的,哪怕是在回京的路上。”上官澜稍稍柔和了语调,但仍旧带着不容商榷的决断。
玉凤澈看了上官澜片刻,冷笑了一声:“怎么,疑心我劫人?”
上官澜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误会,神色微微一暗,旋即平静无波,笑了一笑,忽而伸手牵了玉凤澈落在肩上的一绺发丝绕在指尖把玩,语调舒缓柔和仿佛倾诉情话,“连我手里的酒壶都劫不走,还打算从我手里劫人了?”
“上官澜,你不要欺人太甚!”玉凤澈震怒之下脸色一阵青白,良久才道出一句。字句都从牙缝中挤出,极其不易。
柔滑如缎的发丝自修长的指间滑落,上官澜瞧着玉凤澈杏仁儿状的眼中锐气如刀,怒意隐忍不发。上官澜面色一白,眸中笑意却倏然绽开,“凤澈啊,若我当真欺你,你肯定招架不住。”
玉凤澈深知此时身在秘衙,不能惊动旁人,只将牙关咬得死紧,眸光如刀狠狠盯住面前的上官澜,恨不得把他的身子戳出几个窟窿来。
上官澜看了玉凤澈片刻,唇角勾起一片玩味戏谑的笑意,“虽怒,却无杀气。莫非,你是想扇我几耳刮子解气么?”
玉凤澈咬牙切齿,骂:“惫懒东西!无耻小人!”撩了青布帘子踏进卧房,再也懒得看上官澜。深知再这样下去,他能被那没皮没脸的活活气死。青布帘后尚有他笑声猖獗,玉凤澈在卧榻上盘膝坐下,横剑膝前入定。
上官澜笑够了,便慢慢敛了表情,唯剩一片清冷笑意,眸光灼灼却又幽深如古井。悠然转过身子,回到了方才的小院,洛峥正蹲在院子角落里侍弄着几株兰草。上官澜走过去在洛峥背后蹲下,敛息秉神良久,看着他挨个儿花盆松土哼着不知的小曲儿,冷不丁说道:“这曲子难听,换一个。”
洛峥手上动作顿了一顿,道:“唱得溜的就这一个,别的没有,听不惯去扇桃楼去叫姑娘唱去,肯定唱得比我好。”
上官澜嗯了一声,揭过这一茬不再多说。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衣襟上沾染的尘土,负手望着眼前的几株兰草。望着望着,目光便飘忽不定,不知神思落在了何处。
洛峥见上官澜发怔,正色道:“你不让那玉姓的小哥靠近玉简,是不信我们,还是忧心那小哥?”
上官澜神色微微一僵,旋即笑开,“凡事,我得为公子盟留一条后路,毕竟,这事儿,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得好。”
见他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洛峥也知道上官澜不愿多说此事,也只得扯过话头,“玉简明日起行进京,麻烦盟主了。”
上官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也不多做客套,抬手稍稍揉了揉眉梢,只问:“你们,打算如何带人进京?毕竟,这玉简,如今的身价可不同凡响。”
洛峥点了点头,两道剑眉向当中拢起。平和无奇的面貌此刻居然变得凛然锐利仿佛出鞘雪刃,“此事事关重大,不然也绝不会让盟主出马。这回打算扮作商队轻装简行,还要劳烦盟主亲自护卫。”
“嗯,也好。但愿路上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上官澜点了点头,“那我等,是否都要易容出行?”
洛峥宽慰一笑,“横竖有言倾在,你愁什么。”
“倒不是愁易容的事。”上官澜顿了顿,才开口,“我只是在想,或许,不易容,更好。”
洛峥震惊地转头看着上官澜,但见他一脸笑意风轻云淡地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这样才能把事情弄得更清楚。”
洛峥皱眉,“此事,再估量估量。”
上官澜笑了一笑,没再说话。负手站了片刻,才道:“吹花阁什么时候开门迎客?”
听见这话,洛峥微微愣,剑眉稍微抽搐了一下,“不是吧,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逛窑子啊……”
上官澜眼风一转,瞪了洛峥一眼,极其嫌弃他措辞地驳道:“什么逛窑子!有这么说话的么!我分明是去探访佳人!”
洛峥白了他一眼没再多话,“天儿黑下来,外头开始上灯的时候吹花阁就迎客了。”
“嗯。”上官澜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弯。要不是仗着脸俊俏,那色眯眯的笑容,早让人打了。
玉凤澈独自一人入定调息,许久,内息平稳收归丹田气海,连日来不停不歇赶路带来的疲乏也一扫而空。他却没急着睁开眼睛,手指抚在横在膝前的长剑之上,凝眉沉思。
按上官澜所说,父亲玉简招惹的是大理王,他应该是将玉矿所在告诉了大理王,既然玉矿的下落已经被透露出来,那抓着他压送他回京又究竟有什么作用?问玉矿所在,秘衙完全有资格自行审问再上报朝廷,又何必大费周张将人送入京城?何况听言倾的语气,以前似乎有人试图来劫人,又究竟是什么人,非要把他劫走不成?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虽然他知道这些问题就算他自己不想,上官澜也会想清楚,然后安排得妥妥当当,但事情毕竟关乎生父生死,由不得他不想。
想不透,眉头都已经紧得微微发疼。睁开眼,眸中精光深敛,窗外天色沉沉,该添灯了……
才这么想了一想,居然真有一点昏黄自室内窗下的桌几上亮起,映亮了一直坐在幽暗之中的人俊美的侧脸。
上官澜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灭了火折子,转头来看玉凤澈,笑道:“调息了这么久,气消了么?”
玉凤澈才舒展开来的眉头又重新拢上,“有事?”
上官澜哈哈一笑,起身拔步便到了他身侧,一把抓住他手腕,“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没等他说去或不去,人已经被拽出了青布帘子。一如当初带他去看梅花,不由分说不看时候……不过一个愣神,人已经被带出了好远。等他明白上官澜口里的“好地方”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凤澈,杭州西湖画舫乐姬虽妙,但这吹花阁的舞姬更是妙不可言啊!”上官澜对玉凤澈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正倚红偎翠添酒推杯。神色飞扬,舍灿莲花将若干美人儿逗得娇笑连连。
玉凤澈身侧也陪坐了美人儿,环肥燕瘦姿态千秋,推杯拥盏要喂他饮酒。他根本无暇顾及上官澜对他说的话,只疲于应付周围的女子。抬起醉意三分的眸子,望着推杯换盏长袖善舞的上官澜,倏然忆起望湖楼中那清浅温柔的吻。真不知该夸他心无芥蒂,还是该骂他没心没肠。酒盏送到唇边,醇香酒液随着一声叹息,咽入腹中,愁肠百结。
一方珠帘之后,正有舞姬舞得柔弱无骨。舞罢一曲,上官澜拍手道:“妙极,早闻羌人善舞,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玉凤澈抬眼,看了看珠帘之后的女子又看了看上官澜,正想开口问话,却又有酒盏递到唇边,“公子偏心,怎么喝了黎妹妹的,不喝我的!”最终一杯醇厚美酒混着他想问的话一道吞入了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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