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风斜斜瞥见上官澜后脑勺,听他语气还颇带几分不服气,玉凤澈心里好笑,却还是紧着嗓音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说到此节,又想起迟不封喝洛裳饮酒的形态,又担心起他俩纵酒致醉难以自保。
上官澜虽面朝里,没瞧见玉凤澈神色,但也知道玉凤澈在忧心什么,便道:“裳儿虽好酒,但是并不糊涂。她心里有数。”
见上官澜也放心,玉凤澈也不再多说,想起了还在扶灵山时那晚,上官澜夜间似乎睡不安稳。如今想起来,脸色还有些不自在。好在上官澜面朝里看不见,“你晚上好像睡不安稳,是因为什么事?”
上官澜倒也坦荡,“莫先生给用了一味药,有助于伤口痊愈,但药性太烈晚上痒得厉害。不过也不妨事,封了睡穴一觉睡过去就好了。”
玉凤澈听到此处,才稍稍放了心,“那也好,我帮你封穴。”
“我还不——”上官澜本想说“我还不想睡”。然而抵不过玉凤澈出手如电运指如风认穴奇准点了他睡穴。上官澜被点了睡穴,人便昏沉了。玉凤澈见他侧身朝里,将手臂肩膀压在身下,怕他明早醒时酸痛,还特意起身起身将人翻过来叫他躺得端正。上官澜眉目安详清恬,人也顺遂。玉凤澈忍不住伸了手指,顺着斜飞的剑眉,从眉心画到眉梢。
灭了灯,但愿此夜无梦安稳。
却说迟不封听了洛裳一番话,虽说面上还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可是心里那根弦可是狠狠紧了紧。毕竟他自个儿也知道此行凶险。何况他是来护送玉凤澈和上官澜出南疆的,若是要他俩出手来帮他,他这张老脸,连着立刀堂的脸面,得往哪儿搁啊!所以,当晚,入睡之前,饶是他还有醉意三分,他还是将弟子们叫起来训了一通话。
立刀堂弟子挨了一通训斥,晚上个个都只敢浅眠,双耳竖得笔直。
苗疆多山,山间水气氤氲常有山雨。且来去匆匆,唯有夜间枕边一点雨声,清晨叶上比往常更重更密的露水方能透露一点形迹。春末夏生,本就是天气多变的时节,方才还清月朗朗的天,不多时,竟起了雾落了雨。雨声细腻淅淅不停,反叫天地间更添静谧。
洛裳在夜中披衣,却不起身,只在榻上倚了侧耳细听窗外雨声。纵不开窗也能勾勒那细雨的模样。雨珠细小轻微,随着风啊一阵一阵地漾过去。
一点异响撞入耳中,衣袂破空声,轻薄鞋底落在屋顶的声音,再细听,屋顶上的人已经落进了院落之中。
方才还一脸清恬兀自听雨的洛裳陡然消失不见。披在肩上的外衫才刚刚落在床榻上,长鞭带起的风声已在院中响起。
银鞭素手,一声清啸。
七道黑影携着雪亮刃光直往上官澜所在小竹阁去。洛裳看得分明,心里也暗叹这大理王眼线众多。但她出手却不慢。手腕一折,长鞭挽着鞭花直劈最后一人后背。那人听得背后风声,陡得转身抄了短剑斜斜去削洛裳长鞭鞭头。岂料那鞭头犹如活蛇,一缩一转一探,反在胸前狠狠抽了一道。短剑虽也削上了鞭身,岂料那鞭子竟分外柔韧另带柔和内劲叫那短剑无处着力。剑刃擦着鞭身滑过,在雨夜之中迸出星火。
洛裳那一声清啸,早惊动了立刀堂众人,剩余十二人以迟不封带头,提着长刀就招呼上了。一时间竟无人能够脱身。只得乒乒乓乓斗作一团。
立刀堂所练刀法,本就讲究个厚重薄发。这一行却是暗杀,所带兵器大多轻小便捷,对上立刀堂本就分外吃力。何况迟不封被洛裳那番话说得心里怪不是滋味儿,一心要让立刀堂在上官澜和玉凤澈眼中立威,出手越发狠辣迅捷,把八十斤重的九环长刀使得那叫一个轻如鸿毛举重若轻。十一位弟子见师父如此认真,也不好不认真,也跟着使出看家本领。
那七人见如今情形不好,本想着趁机逃脱,奈何攻势实在凶猛,终于尽折刀下。
洛裳垂鞭在院中站定,秀眉拧起,抬眼看向上官澜所在的竹阁。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上官澜和玉凤澈早该听见了,他们为何不来?还是,不能来?思量到此处,心里竟隐隐担忧起他二人处境。
外头的动静不小,玉凤澈早已惊醒。身侧上官澜呼吸仍旧平缓。玉凤澈暗自松了口气,起身着靴盘膝在榻沿坐稳,膝上出鞘长剑横陈,剑刃清冷如雪。微阖双目,一呼一吸间气息流转。只要有人能进这屋子,他便能将他斩于剑下。
外头的动静已经平息,终究是无人能够闯进。片刻,洛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位还好?”
玉凤澈料想外头已经收拾干净,便道:“尚好。”
这两字话音刚落,玉凤澈双目陡张,眸光大盛清亮如电,大喝一声:“避开!”
洛裳反应不俗,在玉凤澈喝声中迅速卧倒在地往外一阵急滚。电光火石之间,但见七点沉黑刺破雨幕,来势汹汹,箭尾拖着破碎的雨珠,争先恐后扑入门中。
玉凤澈仍旧端坐榻前,手腕翻转,长剑送出,舞成一片光幕。金铁打造的小箭来势极快极猛,嗡然一声,内劲灌注的长剑一声龙吟陡然绷得笔直,将来势汹汹的七枚小箭拦下。
洛裳不顾在地上滚得满身泥泞,立刻跳起来喝问:“还好?!”
玉凤澈收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还好,洛娘费心了。”听见门外声音渐渐低微,料想洛娘他们也该去休息了。玉凤澈将天堑提起,右手并拢两指小心翼翼地顺着剑身往剑尖滑。毕竟那七枚小箭来势太凶,又以金铁打造,也不知,这柄天堑,能不能撑出南疆。天堑无碍,玉凤澈微微松了口气,轻巧无声还剑入鞘。
那七星连弩,比之在回京途中所遇,又强了许多。此次回京,路途当真是多舛。玉凤澈脱了靴子重新躺好,心底暗叹一声。
☆、叁拾壹.
对夜间之事无半分察觉的上官澜睡到清晨才悠悠醒来。睡得太沉,一时间竟忘了自个儿身在何方,于他,这已经是难得放松的状态。他也忘了身畔还有旁人,翻了个身,直直滚进了玉凤澈怀里。
“醒了?”玉凤澈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刚睡醒滚进他怀里的上官澜,这人,倒是难得有这份迷糊的模样。
上官澜一惊,身子猛地绷紧,杀机毕露。人也清醒了。
玉凤澈知道他这是警觉惯了,被惊着了。赶紧撤开了,“是我。”看清了玉凤澈,上官澜才放松下来,将脑袋搁回枕衾之间,问:“出事儿了么?”
这人一清醒就不可爱了,玉凤澈暗自叹惋,“晚间来了人,叫洛娘他们拦在了外头。七星连弩也来了。”说到此处,玉凤澈坐起身来,自床下捡了一枚小箭上来递给上官澜,“你看看,他的箭。”
上官澜伸手把那小箭接来细瞧,玄铁打造,箭身箭尖浑然一体,长约半尺,颇有分量。他将箭递回,轻声道:“要是无妄在就好了。”
玉凤澈将小箭接了来,却没急着丢回地上,以前不曾留意,上官澜对莫仓杨千秋都称“先生”,唯有殊无妄,直呼表字,比杨千秋莫仓倒是亲昵不少。眉头微蹙,“惊云弓?”
上官澜又合上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无妄是用□□的,或许比我们知道得多些。何况这小箭实在特别,搞不好无妄真能认出来呢。”
玉凤澈不置可否,含含糊糊也嗯了一声,皱眉打量着手里的小箭,“这种箭,本身分量极重,距离远了,势必失了准头威力大减。这人,怕是就在不远处。”
“这么沉的箭,能用的,自然不是平庸之辈,恐怕连弩机都是特制的。”说到此处,上官澜伸手按着眉心,有些吃力地回想,“以前听无妄提过一种很厉害的七星弩机……说是班门所出,机括极为厉害刚劲,百步之外便纵是玄铁小箭也能力透铁壁。叫……叫什么来着……”
玉凤澈突然开口道:“是破军弩么?”
上官澜听了这话,陡然挣开双眼看着玉凤澈,眼神透亮,“对,破军弩!”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着玉凤澈,“你怎么知道?”
“在师父的藏书里看见的。”玉凤澈道,“书上说破军弩工艺复杂,班门又嫌这弩机杀气太重,做了最初的三张之后,就没再做了。后来,这破军弩就成了江湖中善使弩机之人所求至宝——”
听到此处,上官澜双眼陡然一亮,道:“那我得去把那弩抢来!”
“……”玉凤澈转头看着上官澜,皱眉,脱口道:“胡闹什么!你又不用□□。”手指已然蜷紧死死抓住了被面,将半句话吞了下去,你已经不能再涉险了!
“可是无妄用啊。而且你不是说这东西是宝贝吗?抢来了他们说不定就没有第二张了。”上官澜道,眉眼笑意满满,对自个儿这个计划甚为满意。
“胡闹!何况他们所用未必就是破军弩!”玉凤澈眼中怒意勃然。
上官澜起身,浑不在意地拍了拍玉凤澈肩膀,笑道:“便纵他们用的不是破军弩,七星连弩的弩机,江湖上也是收一张少一张。”
其实,上官澜这想法并无错处。要抢弩机,势必要杀使弩之人,杀了那人,大理王便少了一个高手。他们也少了个很大的威胁。而且凭着上官澜的身手,势必是只赚不赔的买卖。玉凤澈也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上官澜带伤之身再度涉险。
上官澜自顾自穿衣,起身正要跨过还半趟在外边儿的玉凤澈下地。却突地被玉凤澈拉住了手,皱眉回头,“怎么了?”
“你不能去。”玉凤澈紧紧握住上官澜的手,低垂眉眼,仿佛觉得只要这样就能阻止他去涉险。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落在玉凤澈头顶的眼神陡然一柔,瞧着他顶心的发旋儿,却想起自个儿头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发旋儿。察觉到思绪已经飘远,上官澜忍不住笑了一声,暗嘲自个儿这节骨眼儿上还有心思忖这些有的没的。
听见头顶上乍然响起的轻笑声,玉凤澈有些错愕,抬眼,正好撞上上官澜清浅温柔满含笑意的双眼。登时心底一乱,匆匆错开眼光,还没待说什么,就察觉上官澜掌心在他头顶揉了揉,“放心吧,这事儿我有把握。你不用挂心。真的。”
玉凤澈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何感受,头顶残存的温度叫他有些陌生,但心底慌乱,竟当真就消散了不少。好歹也大了,跟小孩儿似的被揉了头发,心里,居然还有点高兴,不应该啊……一边心神不宁地思忖,一边松了拉紧上官澜的手,“嗯。”
上官澜这才从容挨着榻沿儿坐下穿靴,笑道:“起吧,再不起裳儿就要拿鞭子来赶人了。”
玉凤澈听见上官澜刻意嘱托,心里隐隐还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啊,到底还是在自责的,便纵已经告诉他不怪他,便纵已经把话说得敞亮,他还是解不开心底的疙瘩。这人怎么总爱把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还不让人担心他呢……思量到这一层,玉凤澈心里隐隐有些心疼,抬眼去望。
上官澜正扯了挂在屏风上的白缎银扣的腰带往腰上扣,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迟疑了刹那才将腰带扣上了回头去看。果然撞上玉凤澈郁郁沉沉的眼光,心底有些迟疑。却一如既往勾唇挑眉带笑道:“还不起?”
玉凤澈这才缓缓移开目光,起身。
待他二人洗漱打点毕了去寻洛裳,岂料洛裳还未起身。玉凤澈料想是昨晚洛裳为避劲弩怕是在地上滚脏了,沐浴打理废了功夫因而起得晚些。正要拉上官澜去找此间主人讨些早点。
手还没伸出去,上官澜却已然一手按腰,扬声清啸:“懒虫!”直如猛虎啸山林,气势汹汹群山回应,犹如雷声滚滚回响天地。
那一啸之下,众人哪里还能再睡安稳?在那附近住着的立刀堂众人以及洛裳心神震动之下,不约而同滚下了床榻。
玉凤澈心神也是一阵震动,还没缓过神来,洛裳房里就扔出来一把大竹椅直直往上官澜面门上打,来势还颇为凶猛。伴着洛裳一声清脆暴怒的喝骂:“上官澜你作死啊!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上官澜这才拉着玉凤澈笑哈哈地跑开,那大竹椅在地上被砸得粉碎,可见洛裳下手之重。
玉凤澈被拉着跑出了好几丈才回过味儿来,忍不住笑道:“行了别跑了,她追不出来。”
上官澜这才驻足,松开了拽着玉凤澈的手,还尤其不放心地回头瞧,“真的没有追么?”见是真没人追,这才放心下来,缓步顺着小路往前走。
玉凤澈瞧他那模样,当真跟个半大爱捉弄人的小鬼似的,分明年岁还比他长些,怎么还这么……嗯,童心未泯。憋了半天的笑意终究是没憋住,“洛娘昨儿晚上受累了,哪里还有精神跟你闹。”
“你昨儿晚上也受累了。”上官澜话锋一转,笑意盈盈地回头瞧了着玉凤澈一眼,“若是能把弩机抢来,今后的事儿,也顺当些。”
玉凤澈“嗯”了一声,心里还是难放心。垂头思量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有把握——”抬眼,明明就该在自个儿前头的那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迹。心头打了个突儿,回头去寻,来路也好,去路也罢,竟都没有他的身影。心里竟没来由得……有些茫然难过。
上官澜方才瞧见路旁林中有一对小鸟,通身翠蓝的羽毛甚为好看,禁不住玩心大起发足追了上去,打定主意要逮着个活的。岂料那小鸟竟还甚为迅捷,忽上忽下的飞窜。上官澜追着追着就跑得远了些。不过到底是叫他如了愿,逮着了一双。终于揣着一双小鸟儿乐滋滋地寻回了路上。瞧见了玉凤澈,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那一双小鸟来,道:“阿澈你看,这鸟儿好看不好看?”
玉凤澈心知这人是随性惯了,想什么来什么,瞧见这鸟心里也知道他方才是去干什么了。心里暗叹了口气,道:“这鸟叫珍珠翠,总是成双的,便纵一只身死,另一只也不另觅偶伴。”
“是么?这鸟名字倒是好听,性子也痴情,我喜欢。”上官澜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对这双小鸟甚为满意。
玉凤澈本想告诉他眼下正是这鸟育雏时节,他捉来了这一对大鸟,怕是要饿死几只小雏。岂料话未到嘴边,上官澜已然张开五指叫那一对鸟飞了出去,袖着手看那一对珍珠翠震翅欢啼先后扎入林中,“难得能痴情不渝,又能结伴驰骋山林叫人艳羡,这等杀风景的事儿,我就不做了。”
这番喟叹听入玉凤澈耳中,勾起他心中涟漪莫名,禁不住接口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艳羡的事儿!”
上官澜甩了袖子继续顺着那小径往前,步伐轻快衣袂轻摇,“神仙也羡鸳鸯侣,神仙也艳羡的事儿,我怎么不能艳羡了?”
玉凤澈皱眉思忖那句“神仙也羡鸳鸯侣”,毕竟他只听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思忖半晌无果,多嘴问道:“你那句‘神仙也羡鸳鸯侣’是从哪里听来的?”
上官澜轻飘飘地笑道:“我胡诌的。”
玉凤澈一时无言。
待两人用罢了早饭,洛裳这才恹恹地来了,看着还不大精神,清早被上官澜惊了的余怒未消,看见上官澜面色便甚为不好,“你今儿大早抽什么风!昨儿晚上就你一人睡得安稳!”
上官澜笑呵呵地垂腰拱手笑道:“裳儿费心了,上官承蒙裳儿照顾,实在惭愧!”话毕,不起身,却抬眼含笑细查洛裳神色,见她脸色稍霁,续道:“洛姑奶奶用早膳不用?”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