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澜想的法子确实简单阴损。
若是草甸子被袭的消息未曾传出,那么四处散落的散兵对外便不会设防太过。先差个身手好的潜入月氏骑兵所扎营中折了弓弦再放火烧营。烧营时人马三面持枪守阵,莫说人,连一匹惊马都逃不掉。此法虽好,难处便是万万不能走漏了消息,除却围阵不能逃出人马之外,在路上还需时时防备消息走漏,一刻也放松不得。且须加紧赶路,几乎难以成眠,把这三千人马练得恨不得能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打盹儿。
就在上官澜林云渺驰骋草原,清扫罢了琳山关到琉集一带,尚有几天空余,带着人马去月氏边陲转悠时,琳山关城外,一匹青玉骢一段淡红锦踏破积雪直叩城门。风帽一揭,仆仆风尘也遮不住风姿卓然。眉宇间笑意灼灼,俨然雀跃。
“北防军都尉玉凤澈先行叩问琳山关防军总司傅大人!”
正在城中掰着指头数着上官澜归期的傅微介听得回报,惊得险险从椅子上掉下来,一双虎目瞪得老大,“等等,你再说一遍!”
“门外那人青骢马红披风,自称北防军都尉玉凤澈,先行叩问大人。”传令兵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傅微介扶额,欲哭无泪,“迎进来吧。”饶是上官澜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玉爵爷竟会提前到了琳山关。这时候,他连上官澜在哪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玉爵爷交代啊……
玉凤澈牵马进城,他本该随军一道入驻琳山关,但太过挂碍上官澜在此地处境,因而上报北防军统领得了允准先行一步。原本历经一路奔波神思有些倦怠,岂料瞧见琳山关城不知怎么了反而精神了,大概,实在是太高兴。
匆匆迎上前去的傅微介被玉凤澈弯弯眉眼清淡喜悦的笑颜晃了眼睛,讪讪一笑,“玉爵爷怎么提前来了?”
“上官澜呢?莫不是还在练兵?”玉凤澈见傅微介来了,三两步迎上去,笑问。
傅微介嘴角一抽。这带兵围野,应该也算练兵吧……硬着头皮点了头,“是啊,在练兵。”
“在哪儿?方便我去看看么?”
“……”一点都不方便!傅微介咬牙顾左右而言他,“玉爵爷风尘仆仆,还是先在城中歇一歇吧。”
玉凤澈见傅微介实在有些奇怪,不由发问:“上官澜练兵所在不在城中?”
是啊,不在城中,连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傅微介扯着脸笑道:“的确不在城中,三千骑兵跑马拼刀所需场地实在太大,城中不方便,因而在城后山下空地扎营。”
玉凤澈了然地点了点头,“那我去那儿找他?”
“这会儿后山不是饭点,玉爵爷去了怕是得挨饿,还是先在城内吃点儿东西吧。”
傅微介想方设法把玉凤澈骗进了屋内,不为别的,就为了玉爵爷能关着门拿他撒气,在兵众面前给他这个总司留点儿脸。
玉凤澈草草吃过了点心,正待起身去寻上官澜,就见傅微介一脸欲说还休地看着他。心里起疑,“傅总司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傅微介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嗓门儿:“上官澜带兵围野去了月氏至今未回生死未卜!”一咬牙一跺脚连气儿都没喘一口,傅微介长出一口气,觉得心间放下了一块大石。
乍然听见,玉凤澈一怔,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带兵围野?谁的主意?”
傅微介扶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他早说了不帮上官澜兜着,交代得也干脆,“斥候探到琳山关到琉集一带有月氏散兵驻扎,怕将来开战兵力受到这些散兵牵制,因而提出带兵围野,想在开战之前将那些个散兵清理干净。”若非这一份良苦用心,上官澜哪能说服傅微介和林云渺同意他拔营围野。
“呵,他倒是用心良苦。”玉凤澈冷笑一声,陡地拍案怒道:“他胡闹!你也就由着他胡闹吗?”再扬袖一指门外,“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候!拔营围野!遇上风雪有了好歹,损兵折将都是轻的!你也就由着他拿三千甲兵的性命胡闹!生死未卜,呵,生死未卜!他怎么敢?”袖袍在面前案几上重重一击,那案几喀啦啦一阵脆响段作两截。
瞧着那断作两截的案几,傅微介重重一叹,知道玉爵爷是动了真怒。只得干巴巴地劝慰一句:“放心吧,上官他知道轻重。”
“知道轻重?率性而为孟浪行事,不考量险境便贸然拔营围野,他就是这样知轻重的吗?”玉凤澈面罩寒霜,冷声道。
傅微介心中暗自替上官澜辩驳,上官澜他分明考量了诸般利与不利之后才决定带兵围野的,说他孟浪,确实是冤枉了。不过这时候,还是不要老虎嘴上薅胡子了。
深知上官澜不回,玉爵爷就没得好。傅微介近来有事儿没事儿就抬头,看看白眉飞回来没有。这一日,没等来白眉,等来了北防军。琳山关内又是一阵闹腾。等傅微介好容易安排妥当了北防军扎营粮仓之类的琐事回到城中府邸,白眉早在屋内架子上歇着打盹儿了。
傅微介赶紧把白眉扒下来自它腿上取出封信笺的竹管儿抽出一张糊里糊涂的绢布,就写了俩字“沐浴”。想想上官那么讲究一个人,带兵围野那么多天没洗澡也挺不容易。要不要通知玉爵爷?傅微介想了想,算了,还是先让上官安生洗个澡。
天色擦黑,三千甲兵终于赶回琳山关城后山重新扎营。扎营毕了,也不解甲,进了帐倒头就睡。一连四五天合眼的功夫不超过两个时辰,再好的底子都受不住。
上官澜安顿好了兵甲,骑马回城。
☆、伍拾壹.
北防大军抵达,玉凤澈本就是北防军都尉,自然有也不少接洽排营的杂事。忙到天色沉沉这才松了口气,骑马去后山瞧瞧。这几天,他天色擦黑便会去后山看看,说不定,就回来了。不过看见的,一直是白荒荒的一大片儿空地。
策马爬上缓坡,一顶顶圆帐在夜色之中分外扎眼。玉凤澈一怔,还没来得及体味心中滋味儿,绷了好些天的面上便已然绽出笑容。回来了,回来了!正要策马冲下坡去营中寻人。
“爵爷!爵爷!上官盟主不在营中!在总司府邸!”传令兵得了总司指令打马来追,遥遥喊了一声。话音未落,浊玉马淡红衣已然擦着自个儿过去了……
热水荡涤满身疲乏污浊,上官澜在浴桶内伸展四肢,心神舒适,恨不得就此睡过去。正舒舒服服伸懒腰,忽而一声暴喝唬得他脚底一滑。
“上官澜!”
抬眼,玉凤澈正站在浴桶前头,眉目沉沉怒意隐隐。
上官澜往浴桶里缩了缩,笑道:“阿澈到啦?我带着小子出去打猎,耽搁了功夫,没能迎你。”
胡闹就算了!到了这会儿居然还敢说谎!玉凤澈抬脚就踹翻了上官澜浴桶,热腾腾的洗澡水哗啦啦泼了满地,上官澜带着圆形的浴桶骨碌碌满地乱滚。
上官澜惊而不乱,虽身在方寸之地,也不妨碍他施展轻功身法,眼见着那浴桶就要被他带得转得立起来,玉凤澈又补了一脚。这下结结实实连人带桶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上官澜抱膝团作一团坐在浴桶桶壁上缩在里头不肯出来。
那浴桶桶底恰好正对着玉凤澈,玉凤澈见上官澜不肯出来,愈发不耐烦,再抬脚狠狠踹了一脚。喀拉拉一阵动静,浴桶终于四分五裂,上官澜抱膝坐在木头碎片儿上,怯生生瞧了玉凤澈一眼,“我没穿衣服呢……”
岂料玉凤澈不为所动,冷声:“说!干什么去了?”
上官澜缩了缩肩膀,知道这是傅微介交了底儿了瞒不住,只得实话实说:“带兵围野了。”
“好,带兵围野。”玉凤澈冷笑一声,在满是积水的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如今是什么天候你不知道?胆子倒是不小。”
“如今战事吃紧,提早开战已是板上钉钉。大奕战力虽厚,但缺擅长奔袭的精锐骑兵。我也是想带人出去练练手。何况,我已经把人好生带回来了,虽说有轻重伤,但无人战亡。”上官澜据理力争。
“既然你说你把人好生带回来了,那此事揭过不提。”约摸是嫌地上积水太厚,玉凤澈皱眉,驻足负手站定,“带兵围野,为何不往回递消息?”若能一星半点尚且平安的消息,他何须寝室难安这么久?
“三千骑兵,传令兵只有十人,不够往回传信的。”上官澜也隐隐猜出了玉凤澈如此动怒的干系,这话说得分明底气不足。
“白眉不是跟着你么?不能叫它飞回来递信?”玉凤澈面罩寒霜。
清冷的语调叫上官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抱膝的双手不自觉抱得紧了些,“白眉,我留着探路呢……”
“不往回递信你还有理了?”玉凤澈陡得拔高了音量,怒斥一声。
上官澜抬头,平日凛然的眸子此刻润得恨不得起一层水雾,许久,才试探着开口道:“阿澈,我没穿衣服呢……”话音未落,一件雪白大氅兜头罩下。
把大氅自头上扒下来裹好,站起身,上官澜笑得眉眼弯弯,“阿澈几时到的?”
见上官澜并无大碍,玉凤澈心中忐忑全消,虽怒却也不是当真要撂上官澜脸子,“四天前。”
“早到了四天?”上官澜愣了,难怪发这么大火。旋即又笑得涎皮赖脸,“你不好好跟着北防军,提早来干什么?”
玉凤澈语塞。照着上官澜这蹬鼻子上脸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他是挂心他安危才快马加鞭赶来,怕是又要纠缠许久,便沉着脸不答。
“莫不是想我了?”上官澜蹭上来凑到玉凤澈颊边轻声问。
猝不及防,温润气息骤然喷打了满面,双颊骤然一热。玉凤澈回头便走。
上官澜腆着脸赤足跟在后头,眼见着就要追着玉凤澈出门,“诶,阿澈,我也想你呢!”
这人面皮比琳山关城墙还厚!玉凤澈反手狠狠把门拍上。幸亏上官澜躲闪及时,不然可惜他的鼻梁。
见玉凤澈绕过回廊走远了,上官澜这才好生将门合上。慢慢散开大氅衣襟,胸前鞭伤太深,又未曾仔细处理颠簸了数日,一直未曾痊愈,方才洗澡也未曾留心,好容易结的一层薄痂也给泡软了。要是给阿澈瞧见了,又免不了唠叨。
夜色沉沉罩紧了琳山关城,玉凤澈巡营之后便回帐歇下。身在军中,生怕出什么乱子并不敢睡沉,才躺下不多久,扑簌簌一声响叫玉凤澈豁然惊起,天堑长剑锵然出鞘。
“阿澈,是我。”听得熟悉的声音,玉凤澈稍稍松了口气,还剑回鞘。不经意叹道:“你不回骑兵营,怎么跑这儿来了?”
上官澜耳力聪敏,辨清了玉凤澈声音的来处便挨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双手环过玉凤澈略微纤瘦的腰身,“谁叫你在这儿。”双臂稍稍一紧,“瘦了。这几个月,怠慢自个儿了?”
玉凤澈不自在地挣了挣,“瞎说什么!分明没有。”
被带着身子往下躺,玉凤澈知道他乏,也就不与他为难,顺遂地在他身侧躺下。难得见阿澈有这份顺遂,上官澜乐呵呵地笑了一声,拉过被子盖好两人,低头,亲了亲怀里人额头,悄声道:“我可没瞎说,有句话叫‘抱惯娇躯识轻重。’你说我知道不知道,嗯?”
这人能不能要点儿脸!什么抱惯娇躯识轻重!亏他好意思说出口!玉凤澈通红着脸颊,只庆幸天黑,上官澜正好合着眼瞧不见。正要发力挣开他怀抱,上官澜便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不闹啊,真累了,让我好好抱抱你……”说着说着,语调已然慢慢模糊。
耳边呼吸平和悠长,玉凤澈试探着伸手看看能不能环过上官澜腰身,结果双臂被牢牢锁在怀里只得作罢。抬眼,只依稀看见上官澜面色如雪,长眉如墨。终究还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合眼睡下。
一夜无话,竟睡得比平日安稳许多。玉凤澈照例早起。没料到上官澜竟然还沉睡不醒。好容易从他怀里挣出来,洗漱披甲时动作都不敢太放肆,岂料饶是他不慎碰撞出了响动,上官澜还是八风不动。知道他这是累极了也就由着他昏睡。
却没料到上官澜这一睡竟睡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日清早还没有要醒的迹象。害得玉凤澈怀疑他病了或是中了毒,特意找来随军进营的莫先生来给他诊脉。莫先生刚入营便被请去了骑兵营给轻重伤员治伤,早知道他们围野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脉也没有诊,便道:“骑兵营里头的伤员说,盟主七八天功夫没合眼,劳累太过,睡饱了养回来了就好。等他睡醒了,弄点儿清淡吃食吃两天再换别的。”
玉凤澈这才稍稍安心,好生送走了莫先生。
莫先生前脚刚走,骑兵营林统领就来了。
林云渺本想找上官澜商量最近练兵的事儿,岂料上官澜竟不在帐中,四下问人才问到了此处。他实在是好奇,为何非得来玉爵爷这边儿找上官澜。三言两语交代了来意,便问上官澜在何处。让林云渺愈发好奇的是,为何玉爵爷不旦知道上官澜在哪儿,脸上还有几分羞赧。当玉凤澈直接带着他进了自个儿帐子的时候,林云渺依稀明白了些许。
上官澜睡得迷糊,察觉有人过来,也分辨出来人是谁。哼哼唧唧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玉凤澈瞧他一身懒骨头,无奈伸手推了他几下,“上官,快起来!快起来!”被晃地迷糊,上官澜不耐烦,一把捞住玉凤澈腰身把他带到身侧。
玉凤澈猝不及防跌在行军榻上,还没来得及挣,上官澜嘴唇便闷头闷脑地贴在了他鼻尖儿上,“阿澈不闹啊,让我再睡会儿,再睡会儿……”一路说,一路带着玉凤澈翻身朝里。
林云渺目瞪口呆站在帐帘前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后悔不该跟着玉爵爷进帐。
他肯定知道帐内还有旁人!玉凤澈咬牙切齿,照着上官澜凑过来的脸狠狠招呼了一掌,“有人找你!”
上官澜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翻身看了林云渺一眼,眉眼一弯,笑意凛然,“林统领有事?”
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林云渺摇头:“没有。”而后掀帘而出。心绪难平啊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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