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有意扬着语调,跟说个笑话似的将这一天交代了,阔儿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好端端的,你怎么叫几个宫女给揍了?你武功那么高,怎么不跑?”
苏鹤有意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哪边儿的人,不敢跑。”
阔儿让苏鹤逗得半点儿脾气都没了,抬手擦了眼角,“你倒是聪明,知道宫里除了我你谁都不能得罪。”
“你错了,这宫里,我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苏鹤煞有介事,逗得阔儿一乐,怀里揣着的那顶着木头脑袋的人像也按下没摔出去,反手捉了苏鹤的手往寝殿内侧带,“也好在你没有出宫,不然,这回麻烦可大了。”
苏鹤念头转了几转,便反应过来,一面照着阔儿的意思落座,人还没在案前坐稳,手已经捞起了案上的点心,“殿下的意思,这回出腊节,有什么事儿,找到了我头上?”
阔儿见苏鹤反应过来,也不由一笑,道:“确实聪明。”
苏鹤一时拿捏不准这“聪明”到底是夸他还是夸嫡子,一时不好接话,只得另辟话头,“他们制定计划应该很是隐秘,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得苏鹤此问,阔儿没来由转到了苏鹤偷来的禁卫统领的手串儿上,念头转到此处,又忍不住在那一晚停留了片刻,惹得自个儿面上飞红,又费些心里平了心绪,才续道:“也亏了当时你出的馊主意,禁军统领吓得不轻,再加上我写的那信,模棱两可的,叫统领以为是南掌王知道了此事,今日一早便偷偷往宫内送了信,我知道的晚了些,想寻人来知会你时,已经寻不见你了。”
说到此处,苏鹤已经明了,剩下的事情,也能猜着一二。苏鹤思忖片刻,点心吃了七八块,垫了个半饱,这才开口道:“今儿亏大了。”
阔儿听得一愣,“保了你一条小命,也免得我两地为难,如何还亏大了?”
苏鹤本想说,若是今日他能出宫,便能引动嫡子出手,只要嫡子出手,那便不缺拿他的铁证,便不必如现今一般不上不下地吊着。但听罢阔儿那句话,他便将到嘴边的这句话给改了。他说:“出腊节你重装骑象游城,想必穿金戴银的,没看着有些可惜。何况今儿还饿了一天肚子,听说今儿寺庙里头布施的斋饭都是顶好的,本想领受一份的。”
他原本,该不是要说这个的,辅政太子想。不过能有心改口,也还不错,“斋饭布施三日,明日你出宫去领一份便是。对了,斋饭不是你往布施棚前一站就会给你的,须向佛祖行礼才成。”
苏鹤凝眉想了想,道:“约莫也就是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
“那你可知南掌的佛号怎么念?”阔儿挑起一边眉毛,一脸等着苏鹤拜师求艺的表情。
话到此节,苏鹤颇有些不自在,盘坐在案前的双腿动了动,“还请殿下赐教。”
“嗯?”阔儿拖长了尾音,眉头挑得越发高,显然是苏鹤话说得不对。
苏鹤顿悟,垂首一揖,“还请阔儿,赐教。”
直到此处,阔儿才大发慈悲将眉头放下,“那你可听好了啊。”
南掌的佛号分外长,不如中土的四字来得简单,苏鹤来来回回学了十来遍,才一音不错得将那佛号说完。
这么一耽功夫,夜色已然昏沉。
这时候,苏鹤该拜别了,但阔儿不想让他走又不好意思开口,而阔儿不开口苏鹤是断然不敢留宿的,于是气氛陡然暧昧得有些尴尬。
但这份尴尬,苏鹤自然……无法体会,他本本分分地起身,垂袖一礼,道:“时候不早,殿下该歇了,鹤告退。”
阔儿双颊飞红,不自在地拧着自个儿衣袖,眼风往一边儿飘着不敢往苏鹤身上落,“此时再叫丫头备热水有些不便,你晚间如何梳洗?”
苏鹤想当然道:“这无妨,用凉水便是。”
“……”苏鹤这一桶凉水把阔儿心里正泛着的几分旖旎几分羞涩洗得干干净净,还没来由燃起了一点无名火,阔儿心里飞速地数落了一遍苏鹤,拿出怀中藏了许久的木头脑袋人像,摔到了苏鹤胸前,“那你去吧。”
苏鹤反应迅捷,将扔到胸前轻飘飘的纸张接了,听着阔儿这语调该是又气着了,这是又跟什么事儿怄上了?
苏鹤袖手立在耳房之前,悠悠一叹,百思不得其解。叹罢,便回了房,闭上了门户,燃了灯,小心地将怀中纸幅拿出摊开细看。是一幅画,看形容画的是他,但顶了个木头墩儿的脑袋。
在中原,这叫榆木脑袋。
苏鹤又悠悠一叹,叹得分外铁骨铮铮。他殊无妄,惊云阁阁主!怎么可能是榆木脑袋!
这画笔锋柔婉线条顺畅,确实有可取之处,又是阔儿亲笔,更加难得。苏鹤略一思忖,将画仔细收好,可惜此时身在南掌,不然可以将画裱起来,收进杉木盒儿里还省得受潮。
外头想起了脚步声,已尽力放轻但仍旧有响动,有些杂乱。女子,不会武功,抬了重物。重物落到了他门前,抬来重物的人已撤开。
苏鹤开门一看,是个半人高的浴桶,四周有耳,巾帕澡豆一应俱全,半桶热水正腾腾得冒着气。果然阔儿还是惦记他的!苏鹤颇为欣喜地将浴桶扛进了屋子,一滴水儿都没撒。
阔儿听说苏鹤就这么独自一人将偌大的浴桶带着热水扛进了屋子,气笑了。妈的,忘了那人武功厉害,扛个浴桶自然不在话下。他既然自个儿能扛浴桶进屋,怕是不会想为何送水的宫女只送到门前不送到屋内了。
念头转到此处,阔儿低声骂了句:“木头脑袋!”怀着一腔愤懑睡了。
翌日清晨,苏鹤收拾妥当前来请辞,面上带笑,看着颇为高兴。苏鹤见阔儿看着恹恹的,便问是为了何事。
辅政太子心道总不能说是在梦里跟这木头脑袋打了一晚上拳,清早起来累得手脚无力,只得道:“无事,今日你出宫便好好逛逛吧,难得有功夫。”
于是苏鹤便揣着阔儿随手给他的几个零钱,换过一身衣裳,揣着个看不懂是什么的腰牌,出了宫。
脚踏实地不遮不掩地从宫门里出去,苏鹤这还是头一遭。
☆、第二十章
阔儿特意给苏鹤配了个带路的侍从,该是辅宫之中出宫采买的下等杂役。这南掌怕是跟中原宫内的规矩差不离。若是如此,其实阔儿要差使这下等杂役,中间隔了好几道,怕是花了些心思转拖了不少人才托到这一层关系。转了这么些关系,也确实有好处,多少能遮掩些耳目,省得嫡子追查,至于南掌王,盯他盯得厉害,八成是有什么动静都收进了眼底。
其实这一层,苏鹤还真想错了。南掌王虽然确实还着人盯着他,但身体每况愈下,早已分不出心神来管照苏鹤的动静,这些暗探虽还在监察,但苏鹤动向,早已不向南掌王报备。苏鹤虽在深宫,但还是相当本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不知道,所以自然也不明白这一层干系。
苏鹤跟着引路人顺着城墙根儿往外走,这是个小门,连偏门都算不得,来往的都是些出宫采买的杂役,彼此都还能打个招呼认个脸儿。苏鹤是个生脸儿,来往的杂役都想多嘴来问,却让这引路的三言两语给唬住了,苏鹤听不懂南掌话,不明所以,只听得这人口中提了“辅政太子”这词。
待出了小门,那引路的拜别了苏鹤,匆匆走了。
阔儿曾今交代过,王城之中最大的一座庙是王室供奉香火的庙宇,出腊节后,那寺庙中便晨奉钟暮击鼓,宫门在击鼓之时便会封闭,他须在暮鼓前来着宫门前等候,到时会有人接他。
阔儿回头望了望偌大的宫城,从此间看去,只能瞧见高高的宫墙后头的层层飞檐。这清寂的宫殿,他竟然真的在里头呆了月余,且多数时候,是在等。
既然他说他出宫是为了素斋,那么素斋,无论如何,得去吃一回。南掌国自王室到平民皆信奉佛教,据说每家每户男子幼年时都会去寺庙剃度出家学习佛法,有的到了十几岁便还俗,有一心向佛的便在庙中修行终生。若是家中当真出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师,更是光耀门楣。因了这习俗,南掌国内大小城池大多以一座寺庙为中心,城中主街不论南北东西,总归是要通往寺庙之中的。
南掌王城虽以王宫为中心,但主街联通王宫与寺庙,收拾得敞亮的,也只有主街之外南北东西的那么四五条街,出了这范围,格局便乱了许多。
若在以前,他来了南掌王城,定然是在这范围之外落脚,省得惊了不该惊的人,眼下,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踏出这几条街。
苏鹤顺着王城主街往前走,主街收拾得有三丈宽,中间留着两丈跑马拉车,两边剩下的地方,便供人行走,主街两遍,便是铺子,偶尔有铺子在外头摆个窄桌篮子的,招徕客人。苏鹤言语不通,饶是见了自个儿有兴趣的东西也没法买着,便只走走停停四处看看。
有个铺子,看样子是卖缎子丝绸的,但那铺子门口却摆了一筐雪花梨,那梨儿看着还水润得紧,像是没摘下来多久。那梨摊儿前头作者个小伙儿正在跟客人费着口舌,但说了半晌,客人还是摇头走了。
也是,赵州雪花梨,当初他快马加鞭以腊封冰镇才带来了一颗,那这雪花梨,怕也是废了不少心力,自然价格不菲。
苏鹤摸了摸怀里仅有的银钱,想着待吃了斋饭,就来问问价,若是能买着那是再好不过,哪怕一个也好。
顺着主街继续往前,不多久便到寺庙之前,布施素斋的棚前竟还排着好长的队。苏鹤从善如流,也跟着站在了队伍里头。南掌多数人以领此斋为领佛庇佑,若遇上一次,便携老挈幼前来领斋,哪怕只领个果子,也定是全家分食,共受佛礼。
待轮到苏鹤时,布施棚中所剩不多,他只领了一块点心,半块鲜果。点心算不得好吃,胜在香脆,果子胜在甜美。苏鹤学着周围人的模样,拜了拜,又念叨了几句,这才吃了。
若是能有下回,他得早点儿来候着,好歹能多领些,吃个半饱也是好的。
苏鹤揣着这念头,溜溜达达地转回了那卖雪花梨的摊儿。那伙计见了他,扯起南掌话说了一通,苏鹤说:“这个怎么卖?”
伙计一愣,“兄弟中原来的?”竟然是一腔圆润的官话。
“是。”
那伙计听了大喜,顿时开了话匣子,“是中原人那就肯定识货!知道这雪花梨儿来得多不容易。咱们铺子是卖绸缎的,偏生掌柜夫人好这口儿雪花梨,到时候了就馋得不行,咱们掌柜的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法子,您猜怎么着?”
苏鹤见那伙计很是希望他问怎么着,于是便配合地问了一句:“怎么?”
“咱掌柜的,去赵州的地界,问人买一棵果子将熟不熟的果树,连带着包根的土一块挖出来,拿麻绳将那土连着根紧紧绑了,又着宣纸布绢将树上的果子一一包裹好了,一路好生养着直到此处,那果子到了此处刚好熟透,摘下来还跟新鲜的一样!可惜咱夫人也吃不了那么些,这才摆出来的卖的。这果子,二两银子一颗,真的也就是保本儿的买卖。”
这法子,怕是上官澜想出来的。苏鹤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伙计一眼,将怀里的银钱全都掏出来给了那伙计,“你看能买几个?”
“这些钱,到了中原也就五两银子,看在您也是中原人的份儿上,咱做个赔本儿生意,给您挑三个个大汁儿甜的。”伙计麻利儿地挑出三个水灵灵的梨子给仔细包上,怕梨儿被晒坏了还特意着芭蕉叶裹了好几层,这才送到苏鹤手上。
五两银子三个,比当年他做的买卖上道多了。苏鹤抱着那三颗裹得严严实实的梨儿,往宫城那边儿走。步调比来时轻快许多。
待到了宫门前,苏鹤才想起,阔儿只说天黑之前会有人接他,但那人究竟几时来接,他不清楚,只能在宫门外头等着,可杵在宫门外头又怕人生疑,只得去了个稍远些又有阴凉的地方候着。可是宫门里头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是他的熟脸儿,也没有一个,是为他而来。苏鹤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也不见有人来,他也不敢走远,生怕错过了来接他入宫的人。
直等到庙中暮鼓响毕,宫门阖起。
接他的人没有来,苏鹤在宫门关严后,又望了宫门片刻,才慢慢靠着身后的树坐下,他脑中盘桓着无数个念头,他将那些念头条分缕析,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并且竭力抗拒脑中不断往外冒的可怕念头。他心里清楚其实只要在此处等着,迟早都会得到一个答案,但在等到那答案之前,抗拒内心的可怕想法,才是最痛苦的。
苏鹤熬过了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夜晚,等来了晨钟。宫门再度打开。苏鹤仍旧坐在树下,望着宫门的方向。
被一夜露水沾湿的衣服又被暖融的阳光晒干。苏鹤盯着宫门的双眼里,已经满是血丝。
昨天带他出宫的人,终于来了。苏鹤豁然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迫得他停下调息片刻,才恢复原状。那人看见苏鹤,一路小跑过来,说了一串苏鹤听不懂的话。
那人见苏鹤一脸茫然,叹了口气,拉着苏鹤的手便往宫门的方向去。
待苏鹤将那几颗梨子送到阔儿面前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阔儿将那芭蕉叶包打开,看见里头的雪花梨时,眼中摹地一热,又仔细将苏鹤看了又看,“苏鹤,你有什么想说的么?”他在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宿,就为了将这三颗梨子,送到他跟前。
在见到他之前,有无数的念头在脑中叫嚣,要问个明白,讨个说法,甚至有怒意在胸中跃跃不休……但在看见阔儿的瞬间,看见他安坐在案前,眉目清和温润如玉,那无数个念头顷刻烟消云散。反而是叫人难以忍受的疲惫夺了主权。
于是他说:“我有些累,先回去睡了,等我醒了,来给你削梨。”
阔儿也笑了,摸了摸案上滚圆的梨,说:“好,那我等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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