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从善如流,赶紧将那画撤下来,仔细卷好,收进了匣子里。收拾罢了,一回头,见阔儿已经走了,又赶忙跟上,神色也好,动作也罢,都很是狗腿。
苏鹤很喜欢那幅画。面容清秀的小沙弥赤脚坐在开了荷花的塘边,一腿盘着,另一腿伸进了水中。一串儿长长的佛珠挂在他颈间,落在他衣襟上,他正抬着头,看着飞舞的蜻蜓。
那该是阔儿不到十岁时的模样,脸还有些圆润,带着婴儿肥,但眉眼已有了如今的模样。画意境也很好,似乎有几分佛意,又透着一股子天真无邪的可爱。
不过阔儿着实不喜欢这副画,或者说,羞于再看这副画,更羞于让苏鹤再看这副画。故而每次看见苏鹤看那副画,都一定要他收起来。好在他一向从善如流。二人才一直相安无事。
苏鹤又在钓鱼,今儿的饵是菜叶和着糯米做成的饭团,吃剩了半个碾得稀碎捏成小团儿包在鱼钩上头,这饵吧,除了黏手,没啥大毛病。
阔儿来了,还带着个小孩子。苏鹤回头瞧了瞧,果然,阔儿身后还跟着个孩子,个儿还不到阔儿腰腹,唇色眉色有些寡淡,薄唇蒜鼻,看着竟是清冷薄情的模样。
苏鹤眼风在那孩子与阔儿之间打了个转儿,“这孩子不像你。”
阔儿将那孩子往前推了推,要苏鹤好好看,“他模样像他娘,性子……也不知像谁,不大爱说话,不过庙里的师父都说他悟性好。”
那孩子显然是不大爱见旁人的,薄唇紧抿,眉尖也蹙着,拿眼睨着苏鹤,显然是苏鹤入不得他的眼。
“这孩子……”苏鹤话说到一半,发觉手里钓竿有些动静,赶紧举竿儿收了条两寸来长的小鱼儿,这才接了话头,“这孩子叫什么?”问话间还忙着上饵抛竿。
“这孩子的名字,是禾苗,庄稼的意思。”阔儿低头看了看站在自个儿身侧的孩子,他今年才七岁,本该继续在庙中修行,奈何父王行将就木,这孩子作为王储,只得提前接回皇宫。
苏鹤抛了线,又回头来看了看,发觉那孩子视线竟落到了他的钓竿儿上,大概是想钓鱼?苏鹤冲着那孩子扬了扬手中的钓竿。
阔儿见了忍不住笑了一笑,低头冲着那孩子说了句南掌话。那孩子才到跟前来接了钓竿,学着苏鹤的样子像模像样端起了钓竿。脸上倒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学得也太早了。
苏鹤将钓竿撤出了手,便起身来,抖了抖衣袍,走到了阔儿身边,和他一道抄手瞧着正襟危坐的小孩,“这孩子,我可以叫他苗苗吗?”
“可以。”阔儿应罢这一句,想了想,又道:“他现在虽听不懂,但我打算教他一些汉文,等他学得多了,便跟着你学。多少能学得深一些。”
“在咱们中原,能教导王储的,叫太傅,可都是有大学问的。”
“那你教不教?”
“教,肯定教。”
那孩子似乎察觉到身后正在说话的那两人是在说自己,只是听不懂,便回头看了看,看样子是好奇的,只是不曾表露。
苏鹤瞧着那小孩儿的背影,没来由想起了他墙上挂的那一幅画,“阔儿,我没能在你像苗苗这么大的时候遇见你,心里很是可惜。所以,能寻着那一幅画,我很高兴,便想着多看几眼,多少,也能想见你过去是什么模样。”
“那画送你就罢了。”
“过几日,我想出宫一趟。”
“为了什么事?”
“裱画。”
“行,我回头寻个方便出宫的牌子给你。”
阔儿本就好奇苏鹤裱了哪副画,特意趁着苏鹤回宫叫他来了书房询问。苏鹤也不多话,直接将那画给阔儿看了。是那副他之前画的木头脑袋,底下苏鹤还添了四个小字“榆木脑袋”,阔儿登时哭笑不得,“这画也只得你去裱上?”
苏鹤甚是珍重得将那画卷好,道:“值得。”阔儿一时语塞,也不再说什么,只得随他去。
苗苗自打回了辅宫,天不亮就起床,又是练武又是学规矩又是学兵法政要的,就晚上临吃饭那会儿有些闲工夫。那阵闲工夫他就来寻苏鹤钓鱼,自个儿上饵,抛竿,持竿静候。等到吃饭的时候,便自个儿收杆儿,同苏鹤一道送进耳房去。
有时苗苗会去跟着阔儿吃饭,阔儿比较忙的时候,苗苗便留在耳房同苏鹤一起吃。阔儿忙的时候偏多。
苗苗不爱吃味道偏酸的果子,米饭里若是有糙米他会挑出来。
于是苗苗在苏鹤这里吃饭,一连吃了七八次,糙米饭,酸味的果子。苗苗终于忍无可忍,怒而摔筷。
苏鹤见苗苗怒了,忍不住一乐。本以为这孩子就一直那么对他不咸不淡的藏着脾气了,没料到自个儿也有能见他一怒的一天。苏鹤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出声来。
苗苗见苏鹤笑了,还有越笑越厉害的趋势,忍不住想起自个儿忍着不喜欢吃了好几天糙米饭酸果子,还没有给父亲告状,他竟然还笑话自己,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眼睛憋得发红,蓦地就掉泪了,一开始还忍着不出声,实在忍不住了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苏鹤见苗苗又哭了,又忍不住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是真跟大人一般能忍的,逗成这样也实在是太过了,只得去哄,“好了好了,不哭了,等吃完这一顿,下回就给你准备甜的了。”
话说得其实没错,怪就怪在苏鹤脸上笑意未收,苗苗又听不懂汉文,只当苏鹤还在笑话他,越哄哭得越凶,场面渐渐得就控制不住了。
苏鹤焦头烂额,好在跟门口立侍的宫婢有眼力,去报了阔儿。
阔儿听说苗苗在苏鹤跟前哭得不行,苏鹤哄不住,心里十分诧异。毕竟苗苗素来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虽不讨厌苏鹤,也愿意跟他玩儿,但应该也没拿他当自己人,如何就在他面前哭了呢?
等到了地方,不信也得信了。
苗苗确实哭了,还哭得很凶,苏鹤抱着哄,但委实不见效。毕竟苗苗连苏鹤说了什么都听不懂。
苏鹤见阔儿来了,如蒙大赦,不等阔儿进门就忙不迭把苗苗送到了阔儿跟前,怕阔儿不抱,还特意放在了地上。
阔儿蹲下身,握着苗苗的手,柔声问出了什么事儿。
苗苗一面打着哭嗝一面告状,阔儿哭笑不得,看了苏鹤一眼,又柔声哄了又哄,哄好了,这才叫宫婢带下去另备饭食。
“你知道他不爱吃,为何还非要他一连吃好些天?他心里虽有好恶,但并不会挑食。你这么逗他,太过了。”阔儿这话语调虽还柔和,但话里的意思,确实是生气了。
苏鹤笑了,问:“我知道,阔儿你知道吗?”
阔儿一愣,一时语塞。苗苗自三岁起便送进了寺庙修行,从未被他带在身侧教养,最近回来了,虽会同他一起用膳,但多数时候,他心里记挂的是未完的事物,不曾留心苗苗吃了哪样不吃哪样,哪样吃得多些。所以,他不知道。
苏鹤又道:“你们父子俩,还是该一起吃个饭的。”不单单是坐在一起,还得全心全意关注彼此,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那今后,我们三个一起吧,吃晚饭的时候。”
苏鹤很是满意这个结局,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其实,我就是好奇他吃几次才会生气。”
☆、第二十五章
有意折腾了苗苗之后,对苏鹤最大的影响,约莫就是接下来的五天,虽然和苗苗和阔儿一块儿吃了晚饭,但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不说汉话。为此,苏鹤虽有怨念,但分毫不敢表露。
直到第六日山,苏鹤终于忍不住在苗苗又一次将米饭里的糙米挑出来放在桌上之后,开口了,“阔儿,苗苗挑食。”
这平和的语气,没来由地,叫阔儿听出了几分委屈,又有些告状的意思,阔儿终于忍不住低头,着广袖遮住口鼻,轻轻笑了一声,“我又不是看不见,你告什么状?”
苏鹤正色道:“他挑食,你纵容他挑食,这不行。”
阔儿佯怒道:“那你是在疑心我教子无方?”
这帽子若是当真扣下来,苏鹤可就是百口莫辩。苏鹤想了想,最终还是偃旗息鼓,自个儿戳了戳自个儿碗里的米饭,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
苗苗见苏鹤吃瘪,也笑了,冲着苏鹤又是扬眉又是挤眼睛的,很是得意。
阔儿又同苗苗说了些什么,苗苗方才得意的模样顿时一蔫,老老实实吃起了糙米饭。
苏鹤好歹也算出了一口气,心里很是高兴,但不敢表露,怕叫阔儿看出来再泼冷水,不过这一顿饭吃得分外香甜。
三人饭毕,苏鹤带着苗苗出去散心,自打苗苗在苏鹤面前哭过之后俨然拿他当自己人了,也愿意叫他牵着手四处走动了。苏鹤陪着苗苗套着辅宫内的一座大殿转了一圈儿之后,便将苗苗送回了卧房交由奶娘宫婢照顾。待他回了阔儿书房,阔儿已在案前添了灯,预备继续看文书了。
“阔儿,苗苗我送去寝殿了。”
“好,那你早些去睡吧。”阔儿头也不抬,只垂手瞧着手中的文书,俨然不愿分出半点心神。
苏鹤杵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在阔儿对面坐下。阔儿看着又瘦了些,若是再这么熬下去了,可得把人耗空敖干,“阔儿,你其实不必事必躬亲。中原有垂手而治,你何不一试?”
阔儿闻言,这才察觉苏鹤竟还未走,总算将手中的文书放下,抬眼看了苏鹤,“垂手而治,我自然心向往之。只是,得有文武百官心系天下,不舞弊牟利,不贪生怕死。眼下,南掌朝中气不清风不定,我尚需遴选人才,兴利除害。你说的垂手而治,大约,苗苗可以实现吧。”
二人正说着话,忽有侍从跌跌撞撞地跑了来,在门前跌跪下来,高声说了句什么。苏鹤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但是却从那侍从颤抖的话音里,以及苏鹤霎时失却了所有神采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
南掌王殡天了。
苏鹤不懂南掌王殡天后该是什么样的葬仪,只是南掌王殡天后,他被阔儿叮嘱要一直呆在耳房中不要出门。每日巳时会有人给他送些吃食,但尽是些冷食果物,有些已经不大新鲜,苏鹤猜着应该是南掌王灵前扯下来的供品。晚间还会有人送些清水来供他洗漱。
他虽在耳房之内,但可以清楚得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唱经声,那声音,已经不间断地响了三天了。在中原,若是皇帝殡天,皇子都要为皇帝守灵,焚香斋戒后,在灵前跪上七天七夜,不能洗漱不能瞌睡不能进食。想必这边也有一般的规矩,也不知阔儿和苗苗能否撑得住。
苏鹤再次见到阔儿和苗苗时,已是三月后,这三月间,阔儿先是同苗苗往王陵守灵两月,之后又是登基大典与王储册封。这三月间,放在中原,便是整整一个冬天,中间还过了个年。
这三月间,苏鹤慢慢习惯整日钓鱼,三餐简陋,钓鱼累了,便在树下铺席躺下,若是无人打搅,他能睡到夕阳西下的光景。其实也没人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阔儿和苗苗来找他时,他正躺在树下的席子上头,脸上盖着一片大树叶。
“想不到,你还是那么会偷闲。”阔儿瞧着苏鹤那模样,忍不住笑了一笑,初见他时,他浑如紧绷的长弓,隐忍的杀意,叫人毛骨悚然。如今怎么惫懒成了这模样,骨头的都软了似的。候了片刻,不见苏鹤应声,正想上前叫他。结果步子还没挪呢,眼前就一花,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等再回神儿,苏鹤已站起了身,右手拿捏着一条手指粗细灰黑色的蛇。
“蝮蛇,有毒。”苏鹤仔细看了看那条蛇,眉头一皱,“宫里怎么会有毒蛇?”
阔儿一手捂着苗苗眼睛怕吓着他,“不清楚,按理说宫里都洒了药的。”
苏鹤凝眉想了想,“这事儿也犯不上彻查,多加防范便罢。你跟苗苗,最近也当心些。”这事儿若是有人有意为之,想必也不是针对阔儿和苗苗的,毕竟蛇这东西,素来只在杂草丛生处出没,苗苗与阔儿,可不是随意往那种地方去的人。唔,他苏鹤也是怪了不得啊,竟有人为了对付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往宫城禁地放蛇?苏鹤随手将那蛇捏死,扔进了塘中,又将自个儿的鱼饵之类收拾了,跟着阔儿与苗苗回了耳房。
“这三月来,你在做什么?”阔儿拿捏着苏鹤给他斟的茶,茶水是温的了,料来是烧了热茶之后就跑去钓鱼了没有喝。温的茶水,凉的瓷杯,拿到手中,只剩了温冷。
“跟以前一样。”苏鹤也觉着拿半凉的茶水待客不是个事儿,便又架起茶炉开始烧水煮茶。
跟以前一样,那便是一直看书写字钓鱼了,阔儿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苗苗,道:“苏鹤,我如今已在主宫起居,苗苗虽希望你能在此处安歇陪他,但我想,总要问问你的意思。”
苏鹤一愣,将那话搁心里转了几转,道:“去主宫,我是为你而来,又不是为了你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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