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儿垂头,面色飞红,“粗鄙!”
苏鹤好笑,回头看了看阔儿,可惜,垂着头呢没看清面目,“那你说,你觉得我早何处落脚比较好?”
“主宫……”阔儿低声道,旋即声音又高了些,补了一句,“你一天天没个正形儿,再把苗苗带坏了。”
苏鹤一乐,自顾自继续煮茶,“苗苗自持慎重,已经很好了。”
“苏叔叔。”苏鹤一个激灵,回头看了看苗苗,又看了看阔儿,很是欢喜,“你教他汉话了?”
“教的不多,但是应该能跟你说的上话了。”阔儿见
阔儿见苏鹤高兴,不由有些得意,“在皇陵守陵一个多月,朝务不多,他也无聊,我便教了他一些。”
“苗苗很聪明,一个多月便能学会。”苏鹤一面给三人换了新碗分茶,一面冲着苗苗道:“以后还一起钓鱼吃饭吗?”
“嗯,一起。”苗苗听懂了,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阔儿挑眉瞧着苏鹤,“教得不错吧?”
“嗯,很好,说不定能看些书了,只是之前你看的那些,于他而言深了些,得另买些简单易懂的。”苏鹤添罢了茶,落座。阔儿与苗苗看着比以往瘦了些,不过精神尚好,稍改膳食便能养回来,叫人挂心的,是他们有没有好生调理的心思。
苏鹤忽得伸手握住阔儿的手腕,环了一圈儿,瘦得比之前多扣了一个指节啊,“你啊,得好生将养了。”
阔儿笑了一笑,他才多大,便要将养?但眼下,他想说的,其实并非此时。阔儿转头对苗苗道:“你乳娘和伴读都在外头,你去找他们玩儿吧,我与苏叔叔有话要说。”
苗苗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苏鹤很是诧异苗苗竟能听懂那么长的句子。
阔儿见苏鹤眼风跟着苗苗跑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唤他:“苏鹤,我有话要说。”
苏鹤这才扭头来看着阔儿,示意他说。
“上回,你带着梨子回来的那一回,你还记着吧?”阔抬眸望着苏鹤,似乎期许他面色有些变化,但苏鹤神色依旧,风轻云淡置身事外的模样。
苏鹤嗯了一声,又觉着这似乎有些不置可否,又添了一句,“记得。”
阔儿再度垂首,瞧着面前那一盏清茶,茶汤青碧,该还是上回拿来的新茶,看来苏鹤平日也不爱烹茶,多数时候,是喝白水的,“为什么没有人接你进宫,你猜到了?”
苏鹤也不避讳隐瞒,直截了当道:“是为了试探我跟那城里绸缎铺的干系。”
“你果然是明白的。”阔儿苦笑,“所以,你是故意的吗?故意等在宫门之前的?”
“那店里有以前跟我一块儿做买卖的兄弟,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也不算故意等吧,我当时猜了好几个缘由,其中一个是你出事儿了。我就想知道你究竟出事没有。”苏鹤说的是真话,只是还有一半的真话,他不能说。
阔儿忽觉他有些瞧不清面前那一个盏子,“你……回来之后,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苏鹤仔细想了想,“在宫门和辅宫之间这段路上,我其实有很多话要说的。但是见了你,我就不想说了。因为都不要紧,毕竟你还好好的,也愿意放我来见你了。”
“那之后,我失踪了的事情,你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对吗?”阔儿什么都看不清,有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
“我猜大概是你自己安排的吧,为了叫南掌王下令彻查我和嫡子。不过想必我这边儿并没查出什么来,便转而去彻查嫡子,最后把嫡子查得底儿掉,沦落到贬为庶人的下场。”苏鹤说得很轻巧,他也素来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没有想过求证吗?”阔儿终于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双眼,掌心里托着一片冰凉的水。
“也没必要非问清楚不可。问你为何要查我?还是问为何要用这种法子将嫡子罢黜?”苏鹤说到此处自己都忍不住乐了,“你是辅政太子,在中原赫赫有名智计无双的辅政太子,纵使你天性纯良温厚,想必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但是我提防你,反复试探你,还想过要杀了你。”阔儿的声音里隐约带了哭腔。
其实苏鹤不太明白,阔儿跟他提此事是为了什么。但见阔儿落泪,他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他挨到阔儿身侧,将他揽进怀里,“都不要紧,你试探也好,曾想杀我也罢,都是你在当时做出的,对你来说最有利的选择。说真的,其实你在作伪证之后还把我放了,就挺蠢的。”
苏鹤说话直白,逗得阔儿一乐,噗嗤一声笑了。便抬起头想要看苏鹤。
苏鹤眼睁睁瞧着阔儿鼻涕拉得老长还落在了自己衣襟上,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阔儿觉得丢脸,脸通红,憋了片刻,也笑了。
“苏鹤,你记着你教我骑马,我摔马那回你背我回来么?那回,我不小心把鼻涕泡掉到你头发上了。”
☆、第二十六章
谈过那一次之后,苏鹤“敏锐”地察觉他与阔儿之间的关系变好了,阔儿不会有意与他疏远,待他较之往日也越发亲近,若说怎么个亲近法,苏鹤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阔儿与他呆在一块儿的功夫,比之以往,长了很多。
阔儿给苏鹤安排的住处,是个挺微妙的所在。
中原皇帝,下朝之后,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南掌的皇帝,也差不多这形式,只是在什么地方,苏鹤因为不识字,也叫不出名儿来,姑且也叫御书房了。阔儿平日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阔儿身后有一面书架,书架后头,还有一道暗门,过了暗门,是个卧房。想必是南掌王小憩的所在。阔儿后来将这地方换了陈设,改成了正经卧房的形制,将苏鹤安排在了此处。
阔儿在一墙之隔的书房里头召见大臣,商议事物,苏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听不懂,但阔儿愿意如此信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关于此事,苏鹤也特意问过阔儿,问将他安置在此事,不怕他偷听,不怕为人诟病?阔儿甚是不屑,说:“你能听得懂个什么?”这虽然是实话,但很是伤人。
现在苏鹤煮梨汤的手艺炉火纯青,能准确拿捏放多少冰糖,煮梨汤的火候。煮好了,放凉了,若是隔壁正好没有大臣在,他便会在此处喊一声:“阔儿,来吃梨。”阔儿便会撂下手里的文书,由暗门过来,喝罢了梨汤再回去继续看文书。
下午,临吃晚饭前一个时辰,苗苗一天的课业结束,苏鹤便教他读书,三略四书五经六韬,阔儿托人打中原带了一摞回来,苏鹤便由简至繁教他念。实在没法用汉话解释清楚的,就请阔儿来用南掌话解释。苗苗不是不好学,只是念了一天书,好容易歇口气,还指望着苏鹤能带他钓鱼的,没料到还得继续读书,很是不情愿。
苏鹤治不住他,最后沿用了当年上官澜对付他的法子,拿了个小棍儿当戒尺,一旦走神,便轻轻击他肩膀,烦阔儿帮忙写了个木牌挂在门口。以南掌文写的,说成汉话,便是“殿下今日因不专心读书挨戒尺下”,尺与下之间留了很大的空,用来填数字。
第一次,填了七十九。苗苗受罚时并不在意,看到这牌子心里大惊,再看到来来往往的宫婢侍从,都会有意无意抬眼看一看这木牌,顿时明白了,全宫里的人都知道他读书走神了,挨了多少下戒尺。顿时觉得无比丢人,哇哇哇哭着让苏鹤摘牌子。苏鹤不摘。再求阔儿,阔儿也不摘,反而还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小苗苗内心深受打击,只得憋着劲儿让这牌子上的数目减少,直到没有。
苏鹤见苗苗每次看书憋着劲儿,那表情,看着就跟谁欺负他他还死命憋着泪不哭一样。半个月后,苏鹤心疼了,自个儿把牌子摘了。不过苗苗看书,也确实不会走神了。
偶尔,苏鹤会不想教苗苗看书,便会在苗苗来找他之前拎着木桶钓竿儿去钓鱼,此处离大湖近,翻个回廊再穿过半个花园就到,这个湖里鱼比较多,苏鹤能钓到半尺来长的鱼,木桶放不下,刚钓起来便解了鱼钩放掉。
于苏鹤而言,日子就这么平和地过,似乎一辈子就能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会不自觉露出满足的笑意,悠远漫长的岁月,似乎真的可以这样消耗。好得像梦。
于阔儿,他自然不能像苏鹤那般悠闲,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有时候,确实会觉得高处不胜寒。亲族制衡,朝党倾轧,一桩桩一件件,最后都会摊到他面前来求个结果。其实不是求个结果,是明明白白威胁着,要个结果。他得拿捏着敲打的力道,裁决地公正,谁都不能开罪,谁都不能亏待,最后,得护着百姓。
但有这么个人,给他熬汤削梨,不关情他的身份,不关情他的决定,只是这么陪着他,用“阔儿”这个名字叫他。在他面前,他不必是南掌王,只是阔儿。能有这么个人,何其幸也。
“阔儿,来吃梨。”
于是,他应和着这声音,放下他的身份,去吃梨了。
苏鹤将凉得正好的梨汤推到他面前,“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大好,我在这头听着声音都怪大。别伤了嗓子,今儿糖放得少了些,怕齁着你。”
“皇室亲族,想加税。”阔儿吐了一口气,温润的甜汤,滑脆的梨肉,一块儿吃进肚里,好受多了,“一帮蛀虫,早晚都弄死。”
苏鹤挑眉,少见阔儿言辞如此粗鄙啊,看来是动了真怒。
阔儿放下碗,长吁了一口气,板起脸冲着苏鹤道:“你稍坐,我再跟他们骂一会儿。”
等等,前头的人还没走吗?没走你过来干啥?刚才明明听见很乱的脚步声退出去了啊,不是他们走了吗?苏鹤心情顿时难以言表,仔细想了想方才听见的声音。
阔儿骂人,阔儿摔了东西……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那么,那很乱的退出去的脚步声,想必是进来收拾的人又退出去的声音。
苏鹤扶额,叹了一声。苗苗说自个儿名声不大好,就是类似媚主惑上,千古妖妃那种的名声,这下好了,坐实了。
其实苏鹤觉着这名声安在他身上,实在是……首先,他不好看,谈不上媚主;其次,他完全没有干政,说不得惑上。倒是有个倒了血霉的拐了七八个弯儿送礼送到他这儿来的,还写了信,但他不识字,看不懂,就把礼退回去,把信留着给阔儿看。之后,就再也没人给他送礼了。
又到了雪花梨成熟的时节了,王城里头的那个绸缎铺子开始卖雪花梨了。阔儿每日吃两三个,每日去买,八成那摊儿上的果子,八成都进了阔儿的肚子。那摊儿也就只卖那些果子,至多也不盈百,那果子又不经存放,也就卖上半个月。
苏鹤天天给阔儿削梨,应阔儿的要求,削好了就叫他,不论他在干什么,都得叫他。
行吧,反正名声都坏了,也不在乎这点儿晚节。
阔儿已经看完了文书,也没有什么人要见了,但他还坐在书房里头,他正垂眼看着书案上头放的一张绣帕。苏杭的绸缎,苗绣的手法,上头绣的是山道蜿蜒,奔马疾驰。绣工精湛传神,那奔马上头御马的人面目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苏鹤。
但献上这绣帕的人告诉他,这人,是云南惊云阁阁主,殊无妄。那人还告诉他,这绣帕是从一个苗疆姑娘手中买来的,那姑娘是这么说的。很奇怪,他听说之后,竟没觉着诧异,反而,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
他揣着帕子,由暗门转进了卧房,苏鹤正低头削梨。他走到苏鹤面前坐下,看着他削梨,动作熟练流畅,一天削三四个梨子,已经持续了接近一年,想必削梨子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殊无妄。”
苏鹤一愣,手中的小刀划断了梨皮,也划破了苏鹤的手指。苏鹤将梨子同小刀放下,轻轻叹了一声,“吃不得了。”
阔儿瞧着雪白梨肉上的血迹,觉得很是刺眼。
苏鹤随手牵了一截布条,裹紧手指上的划口,一边轻声道:“瞒了两年,现在终于不用瞒着了。殊鹤,表字无妄。”
“你瞒我,想必是知道,一旦叫我知道了,你便不能留在此处了,是吗?”阔儿也叹了一声,那一叹,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叫他觉得筋疲力尽。
“是啊,我知道。”苏鹤起身,正要走,忽得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这么些时日,承蒙你照顾了。”话毕,他便拂袖而去,他肩背崩得笔直,犹如拉满的角弓,他缓步出了卧房,再也没有回来。
阔儿独自一人看着那沾了血迹的梨,坐了很久。直到有人燃灯,刺疼了他的眼睛。他被迫闭上眼,蓦地落了泪。苗苗放下灯盏之后,伸手,拥抱了他的父亲。
阔儿,不再是阔儿了,他只是南掌王了。没有人再同他说汉话,他的汉话说得不如以往流畅,偶尔翻到以前用的那些个书,看着也有些生涩了。他不再吃梨,酸梨也好,雪花梨也罢,都不吃了。城里的那个绸缎铺子也关门了,跟苏鹤有关的东西都慢慢消失了,只有那个只用了一次的马鞍,还尘封在某处落灰。他偶尔会翻翻苏鹤以前的东西,苏鹤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很少,仅有的两样,就是那两幅画,那两幅画,大概是被苏鹤带走了,再也没寻着。
等时间过了很久之后,久到阔儿终于可以平静地翻检他与苏鹤之间的回忆,他才萌生了一个疑问,他拿苏鹤的笔迹作伪证的时候,苏鹤说要一死以保全他,那句话,究竟是苏鹤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他?太久了,以至于他总是想不清楚。
但仔细历数,其实也不久,也就,九年?或者十年前?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就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也确实很久了,久得他的身体已经被他耗空,缠绵病榻。
殊无妄回了云南,上官澜百感交集,非拉着殊无妄喝酒,结果殊无妄非不肯喝,然后他把自己灌了五分薄醉。
上官澜自个儿能得个圆满,有个漂亮调皮的闺女,有个稳重清和的阿澈,所以他心里也希望自个儿兄弟能有个同他差不多的处境,但是他兄弟偏生喜欢了南掌王,这他娘的事儿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心里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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