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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怪乎他不怎么想活。这种出门都抬不起头的人生,从小就有一身傲骨的荣雨眠实在无福消受。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在缺少名医良方的情况下,始终不见好转。可以说天意如此,荣雨眠整日卧床,也便消极待死。

  说来,他倒是有考虑过腹中胎儿。荣雨眠对怀孕没半分经验,连做梦的经验都没有,所以,他也不确定这种情况是否正常:自己明明病得快死了,腹中的胎儿却一直安然无事。不知是否是据说最擅生产的虚阳的确有这种神奇体质,但话说回来,虚阳的胎儿纵是再强韧,如果自己死了,孩子自然是再难活下去。可以说,荣雨眠若死了,必然同时害死另一条无辜生命,可是,转念想想,这个孩子不就如同卢生梦中与娇妻生下的孩儿?纵使儿孙满堂,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荣雨眠只得轻声对腹中的孩子道一句对不住,从此不再作他想。

  ——不成想,他腹中的孩子却有不同意见。

  这日,实在喝厌了苦药的荣雨眠支走小厮初霁,将汤药往床底一泼。即刻,他的肚中有异常动静,竟似那悄悄成型的孩儿不赞同地踢了他一脚。

  荣雨眠做梦也没想过这辈子自己会感受到女子受孕时的胎动,可当这一刻发生,身为大男人,他却丝毫没有难堪感,相反,这些日子的倦怠与沮丧竟因为那小小异动中的强大生命力而一扫而空,莫名的感动从心中升起,这个他曾经怀疑早已是死胎的孩子,这个与他甚至算不上有血亲关系的孩子,却令他真切感受到那种休戚与共,真正的相依为命。他必须为这个孩子降临人世负责,因为,他是整个世界中这个孩子唯一的依托。

  ——必须活下去。

  只在一念之间,荣雨眠如此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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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名地下情报工作者,要在日本人面前活下去,四字秘诀曰:步步为营。而作为一个病人,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唯一的办法也同样四个字——有病,得治。

  “前任”病倒后,因为在晟王府没有主人名分,只获晟王妃准许请府上专为下人治病的大夫医治,那大夫算不上庸医却也着实写不出好方子,加之晟王妃以王府规矩不许不同意使用名贵药材,导致荣雨眠眼下只能天天喝着隔靴搔痒的汤药,眼睁睁看着不得进补的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

  就荣雨眠领先当前时代科学技术水平的眼光来说,这种病肯花钱治、花钱调理,身子自能痊愈,可眼下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钱。

  从小没为钱财这种身外物烦恼过的荣雨眠在英国学的倒是经济学,可凭空来到一个完全不了解市场规律的世界——他连生孩子的规律都前所未闻——一时之间难免找不到赚钱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获得钱,只有变现这一个招。

  “初霁,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通过这几日相处,荣雨眠对这个特别忠心主子的小厮可以说已经有足够信任,因为不忍让对方为自己主子已死伤心,加之这种情况很难令人信服,也就善意隐瞒了真相,假装自己就是原本的荣雨眠。另一方面,习惯了步步为营的他在初霁面前倒是不会刻意做戏,他在解释了一句自己高烧致使很多事情记不清后,一些叫人起疑的问题也会在对方面前不加掩饰地随意提出。

  所幸初霁从不作多想,荣雨眠问什么,他便用心回答什么。此刻问到财物,他不假思索答道,“公子您随身物品中只有晟王殿下送的玉佩值钱。”说着又反问,“公子您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们可能需要卖了玉佩。”荣雨眠边解释边努力在床头稍稍坐起身,道,“你把玉佩拿来我瞧瞧。”

  就荣雨眠所知历史来看,买卖皇家御用物品是非法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怎么回事,但话说回来,若玉佩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文字与纹饰,谁又能证明这块玉佩的来历?

  荣雨眠接过初霁从抽屉出拿出的由红纸包着的玉佩。初霁瞪大眼望向荣雨眠,他对荣雨眠打算卖了玉佩的行为大为惊异,“公子,这可是晟王殿下送给您的!”唯恐荣雨眠不知此事,他再次强调。

  “既然不是借的,自然可以买卖。”荣雨眠随口回答,低头打量向玉佩。他有注意到包装的红纸,想来原本的荣雨眠实在没什么钱,连锦盒也买不起,只能找张纸来收藏玉佩。照理,若“前任”当真钟情晟王,为睹物思人,应是时常拿出玉佩赏玩才是,可实际,那张包装红纸折痕崭新,怕是此前“前任”一次都没碰过玉佩。由此想来,“前任”于晟王多半是虚情假意。思及此,荣雨眠对自己变卖玉佩的行为又少了些许愧疚之感。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特殊印记后递还初霁,道:“玉质的确不差,雕工也还可,不过为紧着卖,开价可低一些。”

  他只能大致交代,这会儿连这个国家采用的是何种货币形式他都不清楚,自然说不得太多。

  初霁依旧惊着荣雨眠的“无情”行为,他谨慎端详,再三追问道:“公子您可不会后悔吧?”

  后悔自是绝不可能,不过被问及这一问题,荣雨眠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好奇问道:“初霁,你知道当铺吗?”

  初霁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反问道:“公子,当铺是什么东西?”

  “就是可供典当的铺子。”

  “典当又是什么?”

  “一种少见的货币交易行为,不提也罢。”荣雨眠只能掠过这个要说清楚可能得花半堂课时间的话题,心中不由同情自己所身处的这缺乏商业头脑的世界,就经济发展来说,所谓的爰国顶多也就先秦的水平了。

  终于接受事实的初霁行动力甚佳,领命后他抱着玉佩就往外跑。在荣雨眠的预想中,纵是贱价寄卖,这玉佩只怕也得卖个两天,却不想,初霁午时离开,申时竟已归来。只是,年轻的小厮是哭丧着脸进屋的。

  “公子,晟王妃娘娘不允许我私自请的大夫入府。”

  无力下床的荣雨眠整个午后都斜倚在床头看初霁帮他随便找的话本——想要尽快了解这个世界的社会生活、人文生态,这是他想到的最快速的法子——此时收起书,他望向甚是委屈焦急的初霁。面对对方诉说的情况,说实话,荣雨眠认为合乎情理,可与此同时多少又出乎他意料。

  “这是我考虑不周。”他安抚透着一丝自责情绪的自家小厮道,“晟王府自然有自己的规矩,而女子也难免嫉妒之情。”纵然“自己”不得晟王欢心,眼下终究是怀有身孕,即将先于晟王妃为晟王诞下子嗣,面对这样的“自己”,不可能乐意分享夫婿的晟王妃怎会轻易通融?因着荣雨眠完全没想到自己竟有与女人争风吃醋的一天,之前才全未防备此等状况,导致初霁最终没能顺利领来大夫。

  荣雨眠正言语宽慰初霁,初霁却忽然瞪大眼睛瞧前者,忧虑道:“公子,您真的之前把脑袋烧糊涂啦?晟王妃不是女子,他也是虚阳之身。”

  闻言荣雨眠陷入沉默。

  他终于没能跨过心中那道坎,打从心底承认这个世界存在拥有女人功能的男人。英格兰有一句谚语叫做“房间里的大象”,形容大家视而不见的现象。对于荣雨眠来说,虚阳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他的大脑压根没接受“虚阳”这个概念,这令他在乍听闻晟王妃不是女人时,简直目瞪口呆。

  不过话说回来,往好的方面想,值得安慰的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倒霉男人在生孩子。荣雨眠很快让自己乐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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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在日本人面前,荣雨眠当真是连说一句话都字字斟酌,虽未必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但也算得上机关算尽,而今来到这个“枕中国度”,又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府邸,荣雨眠哪里还有这许多心思钻营?既不是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也不至于随时命丧黄泉,荣雨眠不怕自己棋差一招——走错一步,至多再走两步重新再绕回来。

  例如此刻,晟王妃不让私下请的大夫入府,想让她改口再简单不过:寻一个晟王妃与晟王在一起的时候,初霁跑去跪求晟王妃,以“救救小皇子”之类的说辞请对方同意大夫入府,只要晟王还不至于有意令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得降生以至于出言阻挠,那么,当着晟王的面,晟王妃顾及自己形象,自然不会对“救救小皇子”的事多加阻挠。

  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若然他如此行事,那就当真沦落到与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难堪境地……好吧,对方不是女人——简直存在性别认知障碍的荣雨眠再次提醒自己。总而言之,他不屑在晟王妃身上使用任何手段,如此一来,就只能直接从五皇子晟王入手。

  “初霁,之前你说晟王最近平生出众多心烦事来,你知道最困扰他的是什么吗?”整理思路后,荣雨眠着手情报收集工作。

  算不得机灵的初霁平日里话多,知道的事情总算不少,此刻被问,立即滔滔不绝说道:“今个儿早些时候我正听翠玉讲,说是昨晚晟王妃娘娘去给在书房忙到深夜的晟王殿下送炖品,结果被心烦意乱的晟王殿下赶出房间。所以,我想,这件事定是眼下晟王殿下最恼火的事情。”

  也不知初霁从哪儿学来这说书般故弄玄虚的技巧,话说半天,愣是只捏了个悬念,除了府内八卦外,没提一句正经事。荣雨眠说不得好笑还是无奈地追问道:“所以,晟王究竟为何事心浮气躁?”

  初霁眨着眼睛遗憾瞧荣雨眠,道:“公子,我说晟王殿下对晟王妃娘娘动气的事本是想教你高兴一下。”

  荣雨眠哪能为这种事高兴?可初霁一脸真心诚意,他只能微微笑了笑,道:“我何时不高兴过吗?你接着说烦扰晟王的事,让我再乐乐。”

  对于荣雨眠的发言,瞧得出初霁是真心觉得自家主子烧坏脑袋,他讶异地瞅了瞅荣雨眠,才接着道:“就是之前本来说已经确定由晟王殿下当本次科举考试主考官的事,不知怎的,这事忽然落太子殿下头上,消息是昨天传出的,晟王殿下明显是恼了。”

  从传奇画本中荣雨眠早已得知这个经济发展水平落后的爰国倒是一早便构建了中国历史中发展到隋朝才有的科举制度,故而这会儿令他诧异的是另一件事。据之前初霁对晟王的描述,荣雨眠本以为晟王是个即便不算不学无术,但也至少是只爱风月的逍遥浪子,这个从来专心享乐的皇子丝毫不恋栈权位,全无野心。然而,实际晟王却对当科举考试主考官一事如此在意。明眼人都瞧得出,科举考试是主考官借机结党营私,培养和拉拢自己势力的好时机,晟王痛惜错失机会,这说明他的确有经营自己权位的意图。

  只怕曾经晟王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都是假的——荣雨眠很快得出结论。之前听说晟王与太子隶王忽然交恶,晟王诸多不顺,荣雨眠并未多想,而今回顾,看来许是隶王觉察到晟王野心,两人因此翻脸,而晟王也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企图。

  荣雨眠对于这种皇家争斗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不过眼下,这可以说是他用以谋生的土壤,他低头思忖道:“说来,一到科举,会有很多考生来赶考,皇都一定热闹非凡吧?”

  初霁点头回道,“是啊,每回这种时候皇城就特别热闹。不仅是考生,还有很多商贩瞅准这个买卖的好机会,也会特地上京来,就跟过年似的。”

  爰国的商人们,抱歉,之前我小瞧你们的经商头脑了。荣雨眠微微好笑地心想道,他并未留意初霁的比喻,正打算接着问下去,初霁却在此时蓦地脸色一变,眼中流露出失言的愧疚和担心。注意到对方神色的荣雨眠先是不解,随即了然:今日正是大年第一天。因着住处毫无年庆气氛,荣雨眠几乎忘了日子,而初霁骤然变色,应该也正是由于如此佳节荣雨眠却只能冷清卧床的悲惨。

  荣雨眠不清楚宫廷规矩,但自己与晟王没名没分,想也知道皇家的庆典与自己无关,此刻他有心安慰初霁道:“我能活着过年可比热闹过年重要多了,这多亏了初霁你的照顾。”

  素来好哄的初霁立即露出笑容,道:“公子,咱们自己过年开心就好。”

  这是荣雨眠有记忆以来头一回没在家同父亲一起过年,要说开心,哪里开心得起来?可这种思乡愁绪毫无益处,此时他只能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的生存继续筹谋。

  “一到科考,皇城就会多出许多人来,治安有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过?”荣雨眠问道。

  初霁转动着眼珠疑惑打量荣雨眠,道:“公子您这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上届科考那回,忽然闹出皇上遇刺的事,可真是折腾了好一阵。”

  荣雨眠微微诧异地挑眉,未曾想到这个世界也有同自己过得去的时刻,居然如此配合他的剧本。

  无论如何,需要知道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嫌多,但也没必要没完没了。难得今晚是大年夜,荣雨眠决定早点放了初霁,让对方好好过年。

  “我准备早点休息,这儿没你的事了。之前卖玉佩的钱就当做我给你的红包……”

  荣雨眠还未说完初霁便急急拒绝道:“这哪儿行啊!这是公子你看大夫的钱啊!”

  “你放心,你家公子有法子让别人来出这钱。”荣雨眠微笑道,“你拿着这钱给翠玉买些珠钗胭脂什么的,女孩子一定喜欢这些礼物。”

  初霁红着脸辩解道:“我和翠玉不是公子您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荣雨眠故意逗趣着问道。

  初霁哪里回答得上来?他只能愣在那儿傻傻发呆。

  荣雨眠忍笑道:“总之,给你的‘好姐妹’买些礼物,剩下的钱也给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一年一回的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需要早点休息养足精神,今天这儿没你事了。”

  初霁从来不会耽误精力不济的荣雨眠休息时间,不过离开前,他还是忧虑地追问了一句:“公子,请大夫的事?”

  “放心,我自有计较。今晚你定会守岁,明天晚些过来即可,然后替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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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杯不予斟,重责不予任。

  荣雨眠看着信笺上写得有些歪斜的十字,有那么一会儿认为这字着实拿不出手。

  事实上,幼时在私塾只顾着当混世魔王的荣雨眠国学虽算不得学得好,一手书法却是练得不错,不过,为了避免晟王认出自己前后笔迹不同,他不得不改用左手写字,这导致他的墨宝完全没了真实水平,看起来连幼儿学字都不如。从来考究的荣公子自然嫌弃不已,不过很快转念想,他又何需在意晟王对自己字迹漂亮不漂亮的看法?这一问题的答案令他果断放弃再写一张的打算。他放下毛笔取起信笺,伸手交给在一旁伺候的初霁。

  “初霁,你找个汤盅将这张纸条装在其中,然后送到晟王面前。你就说,这是我亲手炖的汤,名为解忧,可以消除晟王此刻心头的烦心事。”说着荣雨眠又补充道,“若晟王不愿喝汤,你就转达,我保证这汤必能消愁,如若不能我甘受重责。”论激发别人好奇心,荣雨眠相信初霁本身就有天赋,这会儿也就不再多教,倒是另一件事,需要初霁与他串供。“若晟王疑惑字迹,你便说我右手不小心摔伤,不便书写。”

  初霁不明荣雨眠此举意图,但未加多问,听从吩咐地点头应声。

  待初霁拿着信笺退下,荣雨眠自书桌后起身,调整到方桌边坐下。昨晚他做了一夜的梦。人家是夜长嫌梦短,他却害怕那长梦太美好。他相信自己的梦中,有一部分必然会实现——他们将侵略者赶出自己的国土,然后在这片土地上开创荣耀与辉煌新时代;可也有一部分,注定成空——他已经没有机会同父亲一起在属于自己的国家中享受自由而拥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他没有权力怨天尤人,也没有条件自怨自艾,可是,当午夜梦回,他同样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悲伤思念。

  荣雨眠微微失神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凉茶苦涩,他却一饮而尽。

  新年的第一片雪花悄然坠地时,初霁归来——他并非独自而归。

  “公子,晟王殿下来看您啦!”还未进屋,初霁带着喜气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这辈子只向人施过握手礼的荣雨眠心有不甘,可终究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那个一身贵气的男人走入房间,他按着之前确认的礼节以平民身份向皇子施礼。“拜见殿下。”

  华服男人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坐吧。”说着,自己已先行在方桌边坐下。

  荣雨眠用眼神遣走初霁,待初霁小心关上房门后,他在华服男人对面的位置缓缓入座,不着痕迹观察初次见面但显然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

  这个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五皇子晟王赵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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