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其名的赵拓明大约二十三、四的年岁,身材颀长,眉目英挺,可谓人中龙凤,想来是养尊处优,也颇有目使颐令的姿态。他在荣雨眠落座后投来不动声色的目光,随即直入主题道:“满杯不予斟,重责不予任。你这碗解忧汤,我愿闻其详。”
事实上,赵拓明自然早已听懂这句话,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前来,不过,荣雨眠耐心细说从头:“没有人会往满满一杯茶中继续注入茶水,同样道理,当一个人肩担重责,自然也不会有人继续委以他任。如今太子担负科举主考官一职,关于科举考试的事务繁多,想来□□无术。殿下,您以为如何?”
赵拓明不紧不慢道:“眼下举国关注科考,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他任?”
“科举制度是为招贤纳士,贤才雅士的确是国之栋梁,然而,我朝以兵马打下江山,向来重武轻文,手上有兵好过手上有笔。”
赵拓明目光微微闪动,有一刻绽出未加掩饰的锋芒,接着,他盯视荣雨眠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解忧?”
荣雨眠缓缓道来:“我听闻上届科举,曾有刺客趁乱混入皇都行凶。如若最近再有风声说是可疑人物进入皇都,我想,该有人向皇上陈明利害,加强皇都及至皇宫守备。”
万金之躯的皇帝自然比普通人更惜命,擅于制造“风声”的荣雨眠原本认为仅是放出一些假消息便足以令皇帝重视防卫,不想竟似有天意相助,之前当真有刺客借科举行凶,这令荣雨眠这一计更是恰当。
无需荣雨眠再多言,赵拓明已有主意。晟王殿下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男宠的脸上,他在良久沉默后故意透漏出内心怀疑,道:“多日不见,你竟变得本王快不认得。”
荣雨眠明白对方所指为何。初霁也曾提过,荣雨眠大病后变得沉静很多,从初霁语气听得出原本的荣雨眠甚是开朗,可能还有些天真活泼,荣雨眠有想过在赵拓明面前假装成“前任”,可自忖演不来戏,与其不伦不类,索性就不加掩饰,反正借口他已经想好,此刻淡淡应道:“晟王殿下可能不知,日前病笃,雨眠可以说已经死过一次。一个人从阎王殿逃回来,想法必然完全不同了。”
这番台词是荣雨眠事先备好的,可说出口时,却令自己大为意外。他没想到那句原本只是用以浅浅讥讽的“殿下可能不知”竟被他以显得幽怨的语气道出,这不是他想表达的,身体却自行其是,如同有一种对赵拓明的难以割舍深藏在这具身体的某个地方。
分明,连“前任”都只有虚情假意,这份难以割舍是怎么回事?
荣雨眠在心头落下困惑的阴影,表面则是并无破绽的平静,他轻描淡写指出道:“晟王殿下来此说了这许多,却没问过一句自己的尚未降临的孩儿而今如何。”
赵拓明疏离戒备的冷静后终于透漏出一丝说不上是歉意还是关心的浅浅情绪,从这抹情绪荣雨眠才稍稍敢相信他们两人曾经有过亲密关系。
“你的身体如何?”赵拓明用微微僵硬的语调缓声问道。
荣雨眠受不了这种虚假的关心,也懒得虚与委蛇,这时索性开诚布公道:“殿下不必询问无意知晓答案的问题,不如由我来回答殿下真正准备问我的事。”
赵拓明的眼中闪过讶异的光,看得出他对荣雨眠的不识抬举有微微着恼,但贵为晟王,自然不能与自己男宠一般见识,在微顿后他恢复冷漠态度道:“你知本王准备问你何事?”
“我特地为殿下炖这盅解忧汤,自然是有所求。”
赵拓明不再婉转,顺势问道:“所以,你有何求?”
闻言荣雨眠一字字答道:“我只求一条生路。”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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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晟王府上给主子们看病的大夫以及新的方子后,荣雨眠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赵拓明偶尔也会差人送来炖品,并关心一下病情。他自己未再亲自来过西侧院,不过,荣雨眠知道对方心中有所计较——不然,这一日冷落的别院也不会迎来那么一位客人。
说来,在荣雨眠卧病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屋子可谓无人问津。为避免得罪晟王妃,除了一个与“前任”交好的马夫,府上的下人谁都不敢踏入西侧院一步。荣雨眠倒是有些意外尤为关心自己的马夫,脑海不自觉浮现曾经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那些后花园故事,时常有被冷落的小妾与马夫私奔,诸如此类。不过话说回来,那马夫跑动跑西的,去的地方多,接触的人也不少,消息相当灵通,平时荣雨眠颇愿意与对方聊天,也从中获知不少情报。
不过这一日的客人,并非荣雨眠的这位常客。
这日,久雪初晴,荣雨眠又恰是久病初愈,难得有些许精力出屋透气,平日侍奉在侧的初霁正煎药,他独自走在小道,准备往池塘边的凉亭而去,没走两步,便遇到一位气度不凡的锦衣男子。
“在下本正待通传,不想在这里巧遇荣公子。”那男子见到荣雨眠首先施礼道。
记忆无法告知荣雨眠“自己”是否认识对方,但见对方礼仪周全,言辞中又带着生疏的客套,料想即便自己见过对方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便以微微迟疑的语调问道:“阁下是?”
“在下奉少波,是晟王殿下的朋友。久闻荣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若说久闻大名,荣雨眠自认自己还不至有这样的“大名”,倒是恰恰相反,他有听说过奉少波这个名字。说来,奉少波本身只是皇都衙门的一位刑名师爷,甚是算不上是朝廷官员,不过,他的父亲奉忠明是吏部尚书,可以说是身居高位的朝中大员。这应该是赵拓明与对方相识相交的原因。而据马夫张进所言,奉少波可以算是赵拓明的心腹谋士。
故而,对于奉少波的出现,荣雨眠多少能猜出来意。
“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奉公子有无兴致与在下去前面凉亭一坐?”
作为赵拓明的谋士,奉少波来见荣雨眠,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怀疑荣雨眠,二是想用荣雨眠。荣雨眠不认为以眼下自己的作用,赵拓明会需要堤防他。由此,他猜奉少波主要想来看一看自己能不能用,对于正在用人之际的赵拓明,是不是有足够利用价值。
事实上,荣雨眠无意参与晟王与太子的权力之争,不过,君子坐不垂堂,行不履危,为保万全,随时要留一条退路,他时间多得很,此刻有空听听奉少波想说什么。
两人在凉亭坐下后,奉少波果然直入主题。
“日前从晟王殿下那里听闻荣公子的满杯之计,在下甚是钦佩。”奉少波说道,“说来也巧,原来圣上一直想设御影卫守卫皇廷,只是由于不知由何人负责,才将此事一拖再拖。日前,晟王殿下因京城那些‘传言’向圣上进谏,立即被委以重任。”
“应该说天意如此,时与殿下。”
奉少波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续道:“只是,晟王殿下被任命御影卫指挥使,第一项任务便是招募御影卫成员。御影卫乃皇家秘密守卫,无法光明正大征召,为求得人才,殿下最近甚是伤神。”
话到此处,荣雨眠哪里还不明白奉少波来意?赵拓明为募集御影卫伤神未必是假,但奉少波如此说辞,却旨在为荣雨眠出考题。奉少波与幕后的赵拓明应该是想瞧一瞧荣雨眠是否有幕僚之能,能否为自己献策。
而不论荣雨眠是否有主意,眼下他都不会多说什么。为了求生让晟王意识到自己有用是一回事,过于显山露水招祸端事则是另一回事,荣雨眠不会令赵拓明轻易掂量出自己的分量,这时,他不动声色答道:“还请奉公子提醒晟王殿下身体为重,不要过于伤神了。”
面对荣雨眠的避重就轻,奉少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不过很快他若无其事笑道:“荣公子果然关心晟王殿下。”
初霁在这时端着汤药归来。他自然认得想必时常出入晟王府的奉少波,在凉亭找到荣雨眠二人,他恭恭敬敬向奉少波施了礼,随即赶紧伺候荣雨眠服药。
已明白今日自己无所收获的奉少波倒也不着急离开,他耐着性子等荣雨眠服药,接着另起话题道:“听闻荣公子之前一直卧病,今日一见,气色虽还可,身子却还很虚。日前在下恰好得到一支老参,不如由在下借花献佛,将那支老参转赠荣公子以滋养身子?”
荣雨眠不意外奉少波并未轻易放弃探究的举动,若假以辞色,对方就会继续牵扯下去,思及此,他的神情一转,淡淡说道:“雨眠乃晟王府上之人,自有晟王府的照应。奉公子好意,雨眠只能心领。”
奉少波微怔,许是将荣雨眠之言当真,神情间明显有对荣雨眠忠诚痴情的感动和意外,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言,慨然一笑后,果断从石凳上站起身子,抬手施礼道别:“今日得与荣公子一叙,不胜荣幸。时间不早,在下先行告辞。”
荣雨眠站起身来送别道:“雨眠身体不便,就恕不远送了。”
奉少波笑道,“在下不请自来,自然当得不送之礼。”他的性子着实不错,在荣雨眠这儿扫兴而归却丝毫不以为意,此刻和善笑着便自行走远。
荣雨眠远远端详对方背影,心想自己低调言行,对方却是深藏不露——一个仅有温和亲切的人是远不足以成为晟王第一心腹谋士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由好奇,奉少波会如何献计,关于招募构建御影卫这件事。
“初霁,走,我们看马去。”思定,荣雨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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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状况好到荣雨眠终于有精力出门之际,他听闻噩耗——
“公子您忘啦?晟王殿下说过,公子您被无限期禁足,直到哪天他同意您出门为止。”初霁提醒荣雨眠道,他并不想扫主子的兴致,可更担心荣雨眠因为违背禁足令而受罚。
荣雨眠自认为是俊杰,此时不再坚持,至多心里偷偷想,被逼急了他就伙同马夫夹带私逃。正那么想着,有人从外侧推开他的房门。
那个人就好像听闻了荣雨眠的想法,出现得如此及时,饶是荣雨眠只泄愤胡思乱想,都不由心虚地吓一跳。
初霁对于赵拓明的出现则显得相当惊喜,他是真心希望自己主子能重得晟王殿下的恩宠,于是叩见对方后,立即自己找了个由头离开房间。赵拓明应该也的确更希望与荣雨眠私谈,他并不阻止初霁离开,在初霁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他率先开口道:“你还记得当日流月湖畔,你对本王说过的话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没头没尾,关键是,荣雨眠哪里可能“记得”?
面对这一提问,暂时不明对方来意的荣雨眠只能含糊着淡淡答道:“事到如今,多说何益?”
赵拓明从袖袋中取出一块玉佩放置桌上,略带愠意地自问自答道:“当日你说,你将珍藏这枚玉佩直至九泉。”
出现得如此突然又莫名的玉佩令荣雨眠怔仲良久。这不是做戏,从来擅于隐藏情绪的人这一刻是货真价实的目瞪口呆,他想不通赵拓明究竟在介意什么。
这个男人甚至不愿给“自己”名分,可见当初所谓的流月湖畔的故事不过就是逢场作戏。而他明明全是虚情假意,却因为荣雨眠卖掉自己送的玉佩便心怀不忿,追究责任?
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自己的怨愤,通常荣雨眠更倾向温和的方式,但这一刻,他本能以攻为守,冷然道:“晟王殿下问我是否还记得曾经的诺言,那么,晟王殿下又记得多少自己说过的话?”
尽管在荣雨眠面前的赵拓明从来不假辞色,但他既然被说成风月高手,想必有的是谈情说爱的好手段,荣雨眠相信对方一定有过甜言蜜语,故而这时选择如此反击。
果然,赵拓明因为这一句反问而微微顿了顿,接着,原本教人很难觉察出情绪的脸上慢慢透漏出一丝如同柔情的歉意。
“是啊,原来你我都忘了很多事情。”赵拓明缓声叹道。
身体里的躁动渐渐平息,荣雨眠清澄下头脑,决定以更理智的方式结束这场关于玉佩的小风波,然而,还未来得及筹谋对策,便见赵拓明忽而以别有深意的目光凝视向他。
因为知道“自己”失宠,荣雨眠对如今自己的身份并无太多顾虑与担忧,可此刻眼见赵拓明眸底蓦然升起的,似乎意欲重温旧梦的颜色,不觉暗中瑟缩了一下。
他可以坚守着男人的自尊来生孩子,可他不可能接受自己沦落到成为男人玩宠的境地,连虚假应酬都不行。
“晟王殿下有听闻过禁卫军护军营的副统领曾凡勇吗?”荣雨眠生硬转移话题。
关于赵拓明筹建御影卫一事,荣雨眠无心插手但始终有所关注,凡事有备无患,他在有心打听后,倒有一计可助赵拓明,眼下这一计正供他自己救急。
赵拓明对于荣雨眠忽然提到的人名微觉不解,思忖后他不动声色望向荣雨眠问道:“此人如何?”
荣雨眠正容介绍道:“曾凡勇是前朝将军之子,年轻时闯荡江湖,广交兄弟,身上江湖习气颇重。因为身世与脾气,在禁卫军他一直得不到重用。可此人能力应该并不一般,三年前皇上遇刺之事,正是他第一个察觉异状,并领着侍卫去护驾,可以说立了大功。”
赵拓明若有所思点头道:“本王知道此人,其后父皇命他缉拿刺客,可惜未能履职,将功抵过,最终未获拔擢。”
“据我了解,禁卫军总领以皇上遇刺的消息不可泄露为由,不许曾凡勇光明正大搜查,从而导致缉捕失败。”
“的确,曾凡勇未必能力不行,不过,此人与你我何关?”
“我听闻晟王殿下正在招募御影卫,但寻才纳贤并不容易,殿下居庙堂之高,自然不熟江湖之事。所以,与其自己找一百人,不如找一个能代自己找百人的能人。”
赵拓明打量向荣雨眠沉吟道:“你认为曾凡勇是这样的能人?”
“曾凡勇至今常有与江湖人豪饮结交的行为,认识的奇人异士必然不少,由他招人必定事半功倍。而他在禁卫军一直不得重用,郁郁不得志,今日若得晟王殿下器重,必定忠心不二。”
赵拓明不紧不慢,思索良久,最终,他以教人看不透的平静眼神端视荣雨眠,问道:“你心中已有人选,却无意举荐。眼下又为何进言本王?”
对方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人,荣雨眠索性直言不讳道:“片瓦之恩,亦当全心报之。只是,以色事人不如以才事人,我虽无良才,如若不弃,也愿为晟王殿下分忧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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