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一个便衣密探驰马而至,嬴政听到暗号忙叫停车,掀开车帘。“东家,胡掌柜让我告诉您,咱们的伙计确实在那里。他留在附近,等东家过去呢。”
胡掌柜原先想调查清楚了,再来通知秦王。但嬴政终是耐不住喜从天降的激动,坚持远远跟在胡掌柜后面。
“好!”嬴政一拍大腿:“小高子,加快速度!”
“哎!好勒!”赵高答道,卖力地加了一鞭。
嬴政却仍然嫌车速太慢,他突然倾身向前,跨到车的前辕。“小高子,马鞭给我!”
赵高惊呆了:“东……东家,您……马还在跑,刚刚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嬴政不屑地撇撇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马鞭:“你到后面去坐着。我教教你怎么驾车。”
赵高欲哭无泪般恳求:“您这……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现在不是乔装成商家吗,别磨磨唧唧了,这前面两个人很碍事!”嬴政不耐烦地命令道。
赵高只得爬进车厢内,仍然担忧地小声提醒道:“这……路上有雪,很滑,您得慢点……多加小心。”
嬴政却似并未听见他的话。他想起刚回咸阳时自己学习御车的那股子拼命劲,吓得接连几个老师表示自己技艺疏浅,不堪教导太子。他想到此处不由得笑了,扬起一鞭,控住缰绳,两匹胡地骏马在乡间土道上健步如飞地奔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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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老妈妈做了些野菜稀粥,配玉米面饼,拉着李斯一起来吃晚饭。李斯心中算着,今天早上送出去的信,四十里地的路得赶大半天,估计秦王今天或明天,就能收到他的消息,不用再担心了。若是商社派人来接他,大约明天就可以到。他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一个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容。
这时,门外笃笃地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吗?是胡风商社的人。”
李斯背对着门坐着,辨出这是胡掌柜的声音。这两个月来,第一次听见自己人的声音,心中既温暖又意外,更感动于胡掌柜接到信后竟快马加鞭地在不到半日间赶到了此地,看来自己真的要好好谢谢他。
老妈妈也高兴地笑了:“看来你说的没错,你们商队确实有人还在邯郸,我去开门去。”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外面的对话声清晰可闻:
“你们伙计在这里,是是,叫黎四……那天晕倒在山里呢。”
“老妈妈,我是商队的东家,实在是感激不尽,这些东西聊表谢意……”
“啪”地一声,李斯的筷子掉在了地上,连手中的碗也猛地一晃,幸好及时扶住了。
“你怎么啦?”男孩子问道。
李斯马上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我,咳咳,刚才突然犯了病……”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李斯转过身,橙红色的晚霞下,那人身着黑色常服,披白鼯子裘,背对着晚霞卓然而立。
在邯郸的日日夜夜,李斯想过许多他见到嬴政后要说的话。可现在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那不论多大的磨难都坚如磐石的君上啊,此时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已是泪流满面。
“栓儿。”老妈妈轻声对孙子说:“咱出去玩会儿。”
嬴政走进屋内,在李斯面前蹲下,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脸,李斯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眼中也已淌下泪来。
“怎么?傻了?”嬴政也不管自己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嘲笑起他来了。
李斯却只是失神地望着他。嬴政见他不答话,倾身握住他的手,李斯用手指紧紧反扣住,只觉得这是冬天里最温暖的事物,他喃喃低语:“君上……君上怎么自己来了……”
嬴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白裘,给李斯裹上:“手这么冷……穿得太少了。”
嬴政的手臂环在他的背上,依依不舍地停留了一会儿,又仔细地看了会他的脸,这才感到他原本瘦削的身体这些天又清减了许多,肩胛和颧骨处能触到铮铮的骨节。嬴政心疼道:“能走吗?”
“臣没那么娇气。”李斯不服气地小声反驳,说着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跑。嬴政安心地笑了笑,也走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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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逐渐隐入地平线以下,晚霞由橙变红,再变深红、深紫。霞光晕染着横亘天空的条状云彩,如玄女飞扬的博带轻纱。苍穹之下,邯山黝黑的轮廓如巨人般屹立,默默赞叹这江山竟如此多娇。最后,天空中仅余的深紫色霞光也逐渐淡去,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色彩,深沉的黑夜如水般蔓延。
山前的小路上,一辆马车平稳而有节奏地行驶着。车头挂着一盏油灯,温暖的光如情人的怀抱,轻柔地洒进车厢里。
嬴政此刻捧着李斯的脸,抚摸着他的眉骨,鬓角,脸颊,下颌,这张脸称不上多惊艳,但他却觉得看多少遍都不够。
嬴政扶着他坐正了些,道:“通古,寡人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他从座位下拿出一个厚毛毡裹着的长形包裹。打开毛毡,车厢里顿时光耀夺目,原来是一对崭新铸就的宝剑。剑格上饰以兽面纹,嵌绿松石,其中一把金光闪闪,另一把银光烁烁,相辅相成。“寡人亲征前,叫人铸了这对宝剑。”嬴政指着银色的那把道:“宝剑赠烈士。灭赵寡人只用了其中一把,这一把现在赠予你。”
“君上,”李斯一时哽咽,“如此厚礼,臣无尺寸野战之功……”
嬴政正色道:“通古陪伴寡人十三年,立朝廷,扶社稷,艰难险阻,皆共罹之。战场并非都是真刀真枪,功劳也并非只有野战,愿卿勿辞。1”
接着,他凑近李斯耳边,低声道:“太后去之前,问寡人立后之事,寡人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铸了这对剑送与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嬴政滚热的气息,李斯只觉得自己耳朵都红到了耳根,他情不自禁地往嬴政怀里靠了靠,道:“谢君上。”
“通古,寡人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嬴政重新环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吐着气道。
李斯头顶的发髻松松的,蹭着嬴政的脖颈,他微闭着眼道:“臣也是。”
嬴政将他揽得紧了些:“那日寡人以为你死了,在太后宫的废墟前,对你说了很多的话。”
李斯想到当日情形,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他努力地点点头:“臣现在,和以后,都在君上身边。有很多时间可以说。”
嬴政看着他,只觉得拥着一件珍宝:“那天寡人才知道,若是没有你,得到整个天下,也没有什么意思。”
李斯按捺不住,用手臂紧紧回抱住嬴政,将脸隔着冬衣贴在他的心上。他听见春天到来,冰雪融化的声音。
嬴政笑了,其实他真心笑起来时,眼睛真的很好看,像柔美的月光。他抚着李斯的头发说:“通古,你说我们这次回到咸阳,要不要去太庙告诉嬴姓列祖列宗……”
李斯猛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通古是灭赵的大功臣,但这反间计毕竟不太光明正大,寡人想啊,这到太庙告祭宣读功臣事迹的仪式可能还是得免了……”
嬴政看着李斯反应过来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宛如孩子为恶作剧得逞而洋洋得意:“哈哈,通古以为是什么事?还有,通古刚才的表情真的很有趣……”
李斯明白了嬴政是在逗他,又好气又好笑,干脆转过脸去不答话。
“嘿,通古。”嬴政这时又赖上来,摇着他道:“寡人还没有为这把新的佩剑想好名字。你来题个名字吧。”
“君上让臣题名?什么名字都可以?”李斯眨了眨眼道。
“那是自然。”
“嗯。”李斯沉吟了一会,他嘴角勾出个狡黠而甜蜜的笑容:“那臣就叫它‘定秦’剑。2”
“哦。哦。定情。”嬴政先是愣了愣,然后心一横说:“好名字,你题什么字都可以。”
这次是李斯噗地一声笑了:“君上安定秦国,匡正天下,所执之剑自然该称作‘定秦’之剑。”他看着嬴政的脸又道:“君上刚才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嬴政一把将他推倒在座位上,欺身向前,不怀好意地说:“通古,寡人本来想,你病好之前不会动你,可是寡人现在觉得,你恢复的速度大大超过了寡人的想象……”
马车外仍是北国的寒意料峭,夜空中飘起了一阵小雪,而马车内,四月仲春似乎已然悄悄来到。
去年的降雪很大很足,今春一定是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好时节。
后人有诗云:
努力爱春华,
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
死亦长相思。3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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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我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看出这段话是曹操对荀彧说的~作为一个大魏粉我来安利一下《三国志·荀彧传》太祖与彧书曰:「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夫功未必皆野战也,愿君勿让。」
2《古今刀剑录》秦始皇……采北只铜,铸二剑,名曰「定秦」,小篆书。李斯刻埋在阿房宫阁下,一在观台下,长三尺六寸。还有一种说法,这两把剑在政政死后埋到秦始皇陵里去了。如果是这样就只能等哪天在不破坏文物的情况下挖出来证实了
3片尾诗是苏武的(对,就是牧羊的那个)。我爱它的意境,远远胜过“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没有丝毫贬低东坡的意思,对诗词的感受本来就非常主观,我爱这几句诗哀而不伤的大气,这是我们民族在秦汉那个时代特有的豪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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