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春风拂过他的脸庞,家中的小院里桃花开得正艳,李由和李瞻牵着阿黄边跑边喊:“爹!陪我们去抓兔子吧!”
他张开手臂让儿子跑进他的怀里,抬头望去,妻子在草长莺飞的小河边送他远走兰陵,直到七年后,她才再次与丈夫回到咸阳富丽宽阔的长史府。亲人的牵挂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真的很好,他想就此睡过去了。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臂被一块尖利的石头划破,疼痛使他清醒过来。他吃了一惊,知道自己已经处在了意识崩溃的边缘。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打开他回忆的仓库中那个秘密的房间了。
他的回忆像一个巨大的仓库,里面藏着形形色色的东西。那其中有一个特别的房间,那里有他最宝贵的珍藏,他从没有向别人提过,甚至平时也很少去回想,只有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温柔似水的灯光下悄悄打开它,细细抚摸它,不论多少次都不曾厌倦过。
他最喜欢那个人的眼睛。它们像月亮一样明亮,在不同的时候焕发着不同的神采。在战场和庙堂上,它们像寒锋一般锐利,让对手不寒而栗;在他们独处时,它们又像温暖的春水,被微风撩起一层层涟漪;在他上书后,从函谷关返回时,那双眼睛又不真切地泛着水光,朦胧而恍惚;更有极少数的时候,他故意捉弄他,它们就透着孩子恶作剧得逞时的狡黠……
他还喜欢那个人的手。它们大而有力,带有常年习武的茧子,在天下的棋盘上,翻手为云覆手雨。它们又是温暖而坚定的,在他来赵国前曾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无限的信心和勇气。那个人有时会在深夜里倒在书房案上睡去,这时他就会主动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脚总是冰冷,但心口却是暖的。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夏夜,他的师兄离开这个世界后的第三天,那个人像无法控制的狂风暴雨般吞噬了他。当他逐渐意识模糊时,那个人抱着他来到偏殿,轻柔地抚过他手腕上的勒痕,缠绵的吻和滚热的泪落在他的额头、脸颊、脖颈……一切就像最绮丽的梦境。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梦境又结束了。
他并没有因此责怪秦王。他陪伴嬴政十四年,太过明白秦王能取得今天的成就,经历了外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和苦涩。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也经历过贫苦的生活,所以更加体会幸福降临后的不安全感。所以秦王总是想牢牢地抓住一切,控制一切,即使是流沙般的爱情。
我的君上啊,他比神明仁慈,比魔鬼残忍;比圣贤智慧,比孩子任性;比太阳明亮,比黑夜深沉;比良药苦涩,比蜜糖甘甜。
十年前,间细得到了嫪毐准备举兵进攻蕲年宫的消息。他的君上虽刚刚成年,却沉稳如同泰山,冷静如同寒冰,按照他们已密谋多时的计划指挥昌平君、昌文君平叛。他镇定的眼神只在看到披着斗篷混进蕲年宫的他时才流露出一丝惊喜和担忧。
“你怎么来了?”嬴政看着解下斗篷的他问道。
“君上,文信侯那边已经处理妥当。”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望着嬴政:“不论是生是死,臣都想与君上共同面对!”
嬴政静静地望了他片刻,随后突然伸出手环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通古……为什么,选择寡人?”
第一次亲密的身体接触使他不由得红了脸。是啊,为什么?当时,如果仔细分析风险和收益,投靠吕不韦应该是最有利的。但他却选择了年轻的秦王且再不动摇。一生以理智为荣的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却并非出于理智。因为人找到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的感觉,和找到终生伴侣的感觉是一样的。理智只能帮你鉴别那些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鉴别他们的长相、地位、财富、权利。但理智却无法鉴别命中注定的人:因为命中注定的人,连他的不完美也是完美的一部分。
命运之神其实早已定下谶语:当他十三年前在兰池宫凝眸远望,看到那位折梅在手,缓缓轻嗅的少年。
于是他答道:“三年前臣初到咸阳,在文信侯门下编《吕氏春秋》,可编书治学并不适合臣,臣当时已经想离开了……可是随文信侯去兰池宫赏梅时,臣看见了君上……后来……后来臣就请求文信侯让臣入宫为郎……”
嬴政抱紧了他,很久都不松开。
“如果我们失败了……都死在这里,你后悔吗?”
“君上。”他认真地望着嬴政,眼中有些光芒在流动,像巫山的云,湘江的水:“臣家乡传说,人死了以后,魂魄会去生前记忆最深刻的地方……”
嬴政接着他的话道:“那寡人就一定去兰池宫找你。”
他会心地笑了,神色清澈而坦然:“臣自从遇到君上之后,才看到了人生真正要走的路。这世上,只有君上能完成那个梦想,建立那样的天下。如果不成功,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嬴政却突然语气坚决地打断他:“我不喜欢这样的话。”
嬴政望着他略显惊愕的脸,露出那个孩子般天真倔强的神情:“我不喜欢这样的话。若是感情真正深沉,就应该不苟活、不放弃、不蹉跎,即使剩下的路只能独行,也要努力实现共同的愿望。”
是的,君上说得对。活着更好。活着,就有希望。
洞穴里仍然只有无边的黑暗,但他的心中却似点亮了一束火炬。他踉踉跄跄地攀着石壁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数不清几次被河底的乱石绊倒,小腿上的皮肤被划破,喝了一肚子的冷水。逐渐地,水势渐缓,一束刺眼的阳光射进洞穴,刺得他眼睛生疼,流了那么多的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见洞口残雪积压在枝头,鸟雀啾啾而鸣,恍如梦境。
他再也支撑不住,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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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张苍早年师从荀子,与其同学李斯、韩非不同,其为人深通律历,明于历算,为战国秦汉时期阴阳家代表人物之一。汉朝建立后,张苍增订整理古代的数学著作《九章算术》。此外,另著《张苍》16篇,在《汉书·艺文志》视为阴阳家的代表作品。总之,就是个古代理工男的感觉
哎福蛋……作者真的一不小心就显示了自己2b的本质……明天万众瞩目(并不是)的大结局!
☆、(大结局)重逢
“奶奶!那个人醒过来啦!”
李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声清亮的童音划破他混沌的意识,使他的视觉、听觉和触觉都逐渐恢复。他感到身下有什么东西隔着衣服扎得痒痒,还有些轻微的疼,眼前一片亮光和色彩晃来晃去,最终凝聚成清晰的影像。原来,他正躺在稻草铺上,四周是农家的土墙,清冷的日光从一个陶瓮做成的窗户洒进屋内。他试图张口吸气,感到喉咙干涩,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随着一声木门开阖的吱嘎声,一个穿着短褐,银发拢在头巾内的老年农妇端着个缺了口的大瓷碗进了屋内,她温暖而从容地笑着:“小伙子,你可醒啦。”
李斯心想,我也不是什么小伙子了,不过老人慈祥的笑又让他觉得,自己现在只是个孩子。
老妇人在稻草铺旁蹲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松了口气道:“好多了,我在山里看到你的时候,可烫得吓人。”
“老妈妈,”李斯的思维比刚醒来时已清醒了许多,他急切地问道:“这是哪里?您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这里是邯山旁边的涉县,离邯郸得四十里地吧。”老妇人慈祥地说:“我两天前到山上打柴的时候看到你晕在山坡上,就叫人拉了辆板车把你拉回来了。”
李斯想到自己还未道谢,红了脸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着想起身致谢,却觉得四肢和脑袋都沉重得像灌了铅。
老妇人按着他肩膀让他躺下:“这也没什么。我既然看到了,总不能把你晾在那儿,见死不救吧。”
说着她端起放在地下的碗递给他:“这是土方子,看来还管用。”
碗里的液体黑乎乎的冒着热气,李斯端起碗灌了下去,一股刺鼻的辛辣苦涩流入喉中。
这时,那个男孩子从屋外一蹦一跳跑了进来,手中拿着根削得尖利的树枝比划着。
“栓儿,小心些。”老妈妈略显心疼地责备孩子。
她暂时抛开了小男孩,转头瞅向李斯:“小伙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是怎么会倒在山上的呢?”老妈妈本着质朴的关切和好奇问道。
“我……”李斯此刻回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只觉得像这辈子做过的最长的梦,他嘴角露出一个感慨的笑容:“我叫黎四,是楚国商队的一个伙计,前阵子跟着商队来邯郸,后来就碰上了兵荒马乱的事。”他捂着袖子咳了两声,看来洞里的冰水果然使他感了风寒:“我们商队都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然后就到了您这里。”他将碗重新搁在地上,望着拿树枝当剑比划着的孩子,和由儿小时候真像。
“哎……”老妈妈叹了口气,“怪不得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难怪,这兵荒马乱的……作孽啊,听说老天爷都降了大火,整个王城都被烧了大半。不过总算在雨水前消停了,可以安心插秧。”作为亲历赵王宫事件的当事人,李斯听了老妈妈的描述,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感慨。
这时,男孩子也凑到稻草铺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出……出国……”男孩子歪着头皱着眉问。
“楚国。那在南边。”李斯知道他一定没听说过,便补充说明了。
男孩子恶狠狠地说:“反正你不是秦国人。你要是秦国人,我就杀了你!”说着用树枝比划了下。
“栓儿!”老妈妈推了他一把,转而抱歉地对李斯道:“您别见怪。这是我孙子,他娘生他的时候就去了。他爹今年到前线去,也没能回来。”说着神色中难掩悲伤。
“我小的时候,也可恨秦国人了。”李斯淡淡地笑了笑。人生说到底,不过是命运在不经意时上演的一连串恶作剧。
“现在不恨了吗?”老妈妈问他。
李斯张了张嘴,他没想好怎么回答,不过老妈妈替他接了上去:“其实秦国赵国,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普通百姓希望的,不过是一年能多吃几次肉,能有更多的布匹缝制衣裳,日子能过得平安放心。您说是不是?”
“是。是这样。”他低头默默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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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醒来后歇了半个时辰,想到嬴政此刻一定认为他已经死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想尽快搭辆车去邯郸,耐不住老妈妈劝他最近外头不安稳,他的病才刚有起色,还是暂时静养为好。他思忖着秦国刚刚灭赵,秘密联络的商社应该还如之前那样运行着,若是现在联系,一日后应可将自己仍然安全的消息带给秦王。思及此处,李斯便托老妈妈从村里先生那要来笔墨写了信,竹简背面作了商社才会认识的记号。那天正赶上村头吴家老大要进城,老妈妈热心地恳求他一定要将这封信交给胡风商社的胡掌柜。吴家老大敬重老妈妈是村里长者,二话未说应下了此事。李斯自是感激不已。
胡掌柜已经在赵国为间数十年了。说实话,他未曾想到有一日自己真的会提前退隐——不是因为自己变得老迈昏庸,而是因为赵国真正成为了秦国的一个郡。廷尉的事顿弱说与他听了,当廷尉还是长史时,他们曾合作过,当日廷尉来邯郸时亦是他秘密接待的。他悲叹了几声,却也不感到太大的意外。毕竟干这一行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望着今日因大多数人未来就职而略显冷清的商社想道:也许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这里就会真正充斥着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的喧闹声,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和腥风血雨,都会随着时间长河的冲刷,被磨平洗净,永远消逝于历史长河的波光粼粼下,再无从得知。
直到一声粗犷的成年男声打断了商社的宁静:“喂!胡掌柜在吗!”
他略有些惊讶,眯起眼看了看来人,似乎不认得这么位客人:“您是?”
“有人……名字叫黎四的,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咱不识字。反正是你们商社的伙计,在山里迷路了,现在在涉县。”
胡掌柜心中一个激灵,他知道这是谁的化名!他接过信,果然上面画着特有的暗号。他越发小心地打开信简,没读两句,便惊诧地无以复加。于是他顺手甩了吴家老大五十钱,还没等吴老大回过神来,胡掌柜就已经冲出了商社,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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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正在行营内批阅这几日各署呈上的简章。他一向勤政,每日不批完十二斤竹简绝不休息。他看着一卷关于赵国近日刑狱诉讼及判决的汇报,突然有些疲累,用手支着额,极其自然地喊了句:“通古。”
他的话孤零零地回荡在空气中,使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拥有那个人的习惯里。习惯总是可怕的。
“君上!”胡掌柜满头大汗地冲进行营,“恕臣未曾通报。臣有急事求见。”说着他将简陋的竹简双手捧奉。
嬴政接过竹简,胡掌柜道:“此事重大,臣以为还是应该尽快禀报君上。”
嬴政屏退左右,解开系竹简的麻绳,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如晴空惊雷。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我应该真的不是在做梦。这不可能!我那天亲眼看见,密室已经全部烧毁,难道这竟是一个阴谋?不对,若是阴谋,不会以如此不合常理的事作诱饵。这字迹,天下亦没有第二个人能仿造!我真的希望它是真的,我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过!
片刻间他心中已是波涛汹涌,百转千回。
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下,将信递于胡掌柜面前。
“在涉县索家村大槐树下农宅。幸得逃脱,稍感微恙,数日后可返回邯郸。”末尾落款为‘黎四’。
胡掌柜的脸上也挂满了惊喜和忧虑交杂的神色。他稳重决断道:“君上,郭开余党已被清剿,臣想廷尉是确实逃脱了。不过稳妥起见,请让臣先带人去此地侦查,如廷尉真在此地,定会安全护送归来。”
“好,就按你说的办。”嬴政想:胡掌柜的方案确实稳妥,可他此时却突然童心大起。于是他接着下令:“你若是发现没有问题,廷尉确实在那里,别惊动他。守住那个地方就行。”
胡掌柜愣了愣:“这是为何?”
“因为,”嬴政转过头,胡掌柜从未想过秦王也有如此孩子气的表情。只见秦王勾起个狡猾的笑:“寡人,随后就到。”
上次在函谷关,赵高不让我跟着去。这次,我一定要亲自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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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朴素的垂帘马车行驶在邯郸城外的土道上,这马车看起来跟稍有些家产的商贾马车没什么两样,但里面的乘客却有着极不寻常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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