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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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也拍了拍王翦的肩膀,这位看着他长大,多年来亦师亦友的将军。王翦对他来说近乎于父亲一般,但有些事,他却仍然无法对他坦然倾诉。

  送走王翦后,行营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他望着案上的一枝梅花,突然感到痛彻心扉的悲凉,如同战场上受了重创的士兵,一开始并无感觉,甚至还会继续拼杀一阵,才失血过多而再也无法站立。此刻他单膝着地,趴在桌案上,将满脸的泪水与抽噎闷在衣袖中。他猛然想到什么,于是揩了揩眼泪,系上白鼯子裘,向行营外走去。

  亲兵们立马跟了上来。嬴政不禁皱起眉,亲兵们局促不安道:“君上,秦军刚刚进驻邯郸,局势不明,臣等的职责是保卫君上安全……”

  嬴政有些无奈地摆摆手:“那你们在远处跟着便是。”

  嬴政在黑暗无边的夜色中来到赵王宫废墟。四周的树木早已烧焦烧毁了,与富丽繁华的赵王宫一起化作尘土。他将手中的梅花插在废墟的土里,孤零零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想:让我对你说说我所有的心里话吧,我知道你听不到了,可是让我说吧。因为,我也只能对你说了。

  我刚遇见你时,被你的才华所吸引。十三年前吕不韦领众门客至兰池宫赏梅,你对吕不韦众封建之说不露锋芒的驳斥让我如逢知音。我当时便想:你的才华若是为我所用,那该多好。我有宏伟的愿景,你有实现它的蓝图。你助我与老谋深算的吕不韦周旋,夺权亲政;助我行反间之计削弱六国。秦赵之战陷入僵局时,只有你说年末前必能灭赵,不惜入赵为质暗杀李牧。你不顾一切地冲在前方为我梦想中的道路扫清障碍。你总是说:君上从不畏惧做前所未有的事,所以臣也不畏惧。但你知道吗,我无所畏惧,因为身边有你。

  那天兰池宫中,红梅白雪,你说你看到我坐拥万里江山,但我觉得,万里江山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总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流落邯郸街头的弃儿,所以我总想变得像神一样强大,让众人不得不匍匐于我的脚下。但你却明白,我毕竟只是一个人,时时刻刻像神一样高高在上,那很累啊。吕不韦的门客被清洗后又揭发出郑国之事,我的忍耐到了极限,差点铸下大错驱逐所有六国士人,差一点永远失去了你。而你却不放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这就是天意,我最终得以在函谷关外将你追回。你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眼角泛红,我无法想象这几天你是如何度过的,只能紧紧地抱着你。但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君上这几天……一定过得也不好。”

  这个冬天,太后的病危,赵国的战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在表面上我仍是事事英明果断的秦王。但是你那样自信的告诉我:赵国的僵局,你一定有办法打破。与太后的矛盾,我同样还有机会化解。那天你点评扶苏的画,我和你立于廊下,你的眼睛比秋日的天空还要纯净,我当时多么想吻下去。我万万没有料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十八岁时遇到你,已经整整十三年。我几乎一半的人生里都有你。在战场和庙堂上我披荆斩棘,但在真正重要的事上却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我在心的四周筑起高高的石墙,不让任何人进入,可笑地认为这样便安全了。但我的母亲是对的,爱就像水,最坚硬的石头也会被水日积月累的耐心洞穿。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母亲说,她宁愿拥有后失去,也不愿放弃了拥有的机会。我放弃了那么多次机会,所以注定受到惩罚,要用余生来叹息。

  我从小,没有一样东西不是通过奋斗得来的,我付出了比别的公子多十倍百倍的艰辛。幸运是一种奢侈,总怕经历了无数艰难才得来的东西一瞬间就会失去。我欣赏韩非,我赞叹他出众的才华,可他偏偏不能为秦国所用!而当他参奏姚贾后你仍然想维护他时,我恐慌了,我一直以为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我们唯一的一次,在暴雨倾盆的夏夜。我无法控制自己,用了最愚蠢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但就在那时我明白我确实爱上了你,因为只有爱才会容不下他人。是的,你听不到了,但是我要说我爱你,我想看着你,触摸你,亲吻你,用令我们窒息的力量拥抱你。我没有后悔过那一夜的事情,我只后悔我选择了逃避。我抱着你去了偏殿,第二天清晨你便走了。我很庆幸也很失望,庆幸的是我不必面对任何后果,我害怕自己越陷越深。失望的是我一定会再次欺骗自己的心,但我又怎么能完全放下感情!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可笑的是我自己不懂,却希望你懂。但我总隐隐相信,你是懂的,那一夜你不是不愿意的。三年前韩非的忌日,你去了他的墓前。你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就在你的身后站了多久。你仍然伤心吗?怨恨吗?就在两日前,我满心期盼着向你说明一切。然而上天却总是在人忙于计划时开着残酷的玩笑,这大概就叫“命运”。

  三年前我们进入新郑,秦军摆了整晚的庆功宴,你恭贺我开了个好头,我在酒兴下不着边际地畅谈着接下来的计划,那时我是多么的快乐!现在我已得到了整个赵国,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你让我在灭赵时不要顾惜你,连你也这么想,这说明我在感情上是多么愚蠢而失败。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我是不会让你去邯郸的。但我又自恃聪明,也许我本该听从张苍的计策,暂时答应郭开的请求。寡人,孤家寡人。我恨透了这个称呼!张妈妈用她的生命诅咒了我——君上终将富有四海,却将无一所爱之人可以分享!可怕的是她是对的。讽刺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奔跑至今,跑向他心中永远快乐的仙境,但最后却仍然一无所有!

  可是那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认输!这条路,他仍然要走下去,即使孤独也仍然要走下去。我要实现你在兰池宫里勾画的锦绣盛世,作为我对你的补偿。在蕲年宫兵变的前夜,你曾经告诉我:楚地传说,大司命在暴风骤雨中出行时,现世和冥世会有极少的重合之处,灵魂会来到生前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如果我让人将梅花种遍咸阳宫,这样在有生之年,会不会有幸再次见到你的灵魂?

  今天我对王将军说:即使上天降下灾祸,我们的人生也要努力过得很好。也许我的朝堂上仍然是衣冠满座,人才济济;也许我终于统一海内,富有四方;也许我甚至会爱上别的人,也许——

  只是,再不会像有你的时候那样好。

  再不会像有你的时候那样好。

  ☆、逃生

  作者的脑洞已经坐上火箭另,武灵王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铜门被火烧得灼热,浓黑的烟像传说中的鬼怪般顺着缝隙张牙舞爪地进入密室。火舌也顺着灯油蛇一般爬进室内。每过去一秒,可供存活的空气都在减少。

  当门刚刚落下时,众人的心情宛如被人一下子从希望的云端推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带来的是巨大的惊恐和不甘,一时间,不论是谁都开始尖叫,哭嚎,搬起所有能搬起的东西狠命地砸,用力地顶。可是当所有的尝试都失败后,有人颓然倒地,目光无神地呆坐着。有人开始想到妻子儿女,默默哭泣。还有人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仍然无力地尝试捶打墙壁。

  李斯用袖子捂住口鼻,浓烟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身陷险地的遭遇,但这次,看来他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算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要尽全力一试!”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居然想到了他。那时他尚未及冠,说得比大人还认真。

  是,我还没有死!他想道。我要试一试,因为我想见到他,还有我的亲人们。

  “赵二!太后!”他被烟呛得一边咳嗽一边问尚且清醒的两人:“这间密室是谁建造的?多少年了?咳咳,有没有任何,咳咳,别的出口!”

  太后目光涣散:“什么……你说……别的出口?”

  李斯突然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吼道:“这在你的寝宫底下,怎么回事你都不清楚吗?”

  太后突然被扇得回过神来,早年时的舞女痞气瞬间显露,反过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有出口我早就逃了!这密室是武灵王造的,可他老人家被困死在沙丘宫后,就没人清楚所有的秘密!哀家也只是听说,是作为敌国攻来时的最后救命稻草!咳咳,我都不知道那个天杀的郭开是怎么发现这铜门的!……也罢,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说着又流起泪来。

  李斯已经听不见她后面的抱怨:“敌国攻来时的救命稻草?也就是说,这是藏身之用?”是了,在被关的一个月中,他细细观察过密室。虽然这间屋子在武灵王之后疏于修缮,但仍能看出墙上的凹槽,原来应是用于安装储藏食物和水的架子。不对,以武灵王之聪明,不会想不到敌人若是发现密室,即使关上铜门,也可以用火烧,用水淹……也就是说,这密室真的有另一个出口!将敌人堵在门外,而自己从秘密出口逃脱!

  李斯对唯一未负伤而仍然清醒的秦国剑士喊道:“这间密室有另一个出口,我们再找找!”那秦国剑士也是硬汉,闻言更撸起袖管检视墙壁地面。李斯又重新趴在地上,一边躲避浓烟一边检视四周。

  “廷尉,什么都找不到。”那个被烟熏黑了脸的秦国剑士绝望地说道,李斯闻言亦瘫坐在地。“除了一些纹理奇怪的石块以外。”

  石块?等等,就是石块!为什么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掠过李斯心头,他望着秦国剑士,眼中闪着激动的神色,剑士不知所以地瞪着他。下一秒,李斯已经爬到墙壁边,用袖子擦去石块上的尘土和烟灰,他每擦去一块,心中的激动就增加一分,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天哪!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

  十二岁的张苍坐在竹案前,摆弄着小竹棒,排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不亦乐乎。

  “小苍又在研究阴阳五行吗?1”李斯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图案问他。

  “师兄!”张苍显然太过专心,都没有注意到李斯在他身后。“嗯,没什么用的学问。师兄们都这么说。”说着他红了红小脸。

  “凡事皆有法度。这样说来,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也该有法度,又怎么是没有用的学问呢?”李斯反问他道。

  张苍问言后笑得明朗而天真:“那我就给李师兄讲一讲!我现在排的,是五行相生相克,听说,有阴阳家弟子甚至用它,造出了绝妙的机关密室……”

  ************

  整间密室,只有五块石砖有花纹,分别位于密室的东、西、南、北、中,花纹为八卦中的乾、巽、坎、离、艮,分别对应五行的金、木、水、火、土。按五行相生的顺序,由一块特定的石砖开始,依次转动,则开启生门。其他任何的错误顺序,都将开启死门。这就是五行密室的奥妙。

  要开启生门,必须知道转动的第一块砖是哪一个。

  现在,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赵王已经长眠于地下。李斯感到自己的心从未跳得这么快:是生是死,我只能赌一把!赵在北方,和秦国一样奉水德,我赌,开启生门的第一块砖是“水”!

  李斯转过脸对秦国剑士道:“你叫什么名字?”

  秦国剑士道:“都要死了,问这个干啥?告诉你吧,叫周福蛋!”

  “好名字!”李斯自信地对他笑了:“周福蛋,我们有救了,这间密室按五行生克建造,你来帮我,按照我说的做!”

  周福蛋虽然不明白但是却也服从命令,秦军之纪律严明不是吹的。

  两人依次转动了水、金、火、土、木,突然轰隆隆一声,密室的墙壁移动了,一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出现在眼前,顿时,一股凉飕飕的清风刮进了密室,在火光的映照下,洞口似乎是另一个通道的起点!

  “福蛋!福蛋!你果然是有福的!”李斯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周福蛋语无伦次地喊着。

  这时,太后和赵二也目瞪口呆地爬起来。“这……这……我们居然有救了!”

  在绝处逢生的激动中,没有人注意到密室的几根支柱和大梁已经在大火和铜门的双重破坏下几近崩溃。

  “拿上火把,我们现在挨个出去。”李斯拿起一个火把,准备让福蛋先通过出口。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惨叫,李斯转过头,只见赵二一剑杀死了太后,太后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望着出口。

  “为什么……”李斯与福蛋都愣了一愣。

  “这个祸国殃民的女人,她不配活着。”赵二平时嘻嘻哈哈,此刻却神色严肃。

  李斯无力再去管这背后的故事了,他叹了口气道:“走吧。”

  “廷尉,你救了大家,你先走。”周福蛋恳切地说。

  “托你名字的福,你先,快点。”李斯说道。

  “先生,应该你先。”赵二严肃地说道,一把拖住他胳膊,将他推进了出口处。李斯用力一撑,爬进了洞口。

  “你年龄小,你过去。”赵二对福蛋说,福蛋用力一撑,李斯拉着他,半个身子也已经进了洞口。

  “那边还有两个人昏过去了……把他们搬到出口这儿,也许还能活。”李斯与福蛋向赵二建议道。

  “好,我去搬他们,你们在上面接……”

  赵二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巨响,密室的支柱崩塌了,一阵烟尘扑向李斯的眼睛。他听到周福蛋的惨叫,再睁开眼看时,回到密室的路已被堵死,一堆石头压在福蛋的小腿部,他的两条腿沿着膝盖被截断。赵二和其他人一定已经被压死了。生与死,竟只在一线之间。

  李斯发了狠似地奋力将福蛋拉出来:“别动!我来给你包扎。”

  李斯借着火把的光,看见福蛋在剧痛下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他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帮他裹了腿,可鲜血立即将布浸湿了。

  “没……没用的……”福蛋忍痛嗫嚅道。

  “别说话!”李斯感到钻心的疼:“我来背你,我们马上就能出去。”

  通道内的土越来越湿润和泥泞,约摸两百步后,空间骤然开阔起来。火把的光映照出纹理斑驳的石头。李斯不禁感叹这间密室和密道的巧妙:原来赵王宫依山而建,密室巧妙利用了环境,嵌入山体之中,并通过一段小小的密道和天然洞穴相连。石壁上有一些受潮而早已腐朽的火把,看来这密道已荒废很久了。他咬咬牙调整了一下背着福蛋的姿势,高一步浅一步地接着往前走。再走一会,道路变得奇陡,李斯只得先将福蛋搁在斜坡上,自己手脚并用摸索着向下爬,再慢慢将福蛋挪下来。在冰冷的空气中,也忙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

  福蛋用尽力气断断续续道:“别管我了……你走吧。”

  “叫你别说话。”

  “你走吧……”福蛋似乎在拼尽全力吐出每一个字,这个没读过书的汉子竟说了一句令李斯也惊叹的话:“天下可以没有我福蛋,但不能没有你。”

  “别说了。我们都得坚持住。”李斯竟有些哽咽,顿了顿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个活人了,你坚持住,也是在帮我。”说着他干脆脱下自己的外袍,撕下几条,将他的腿又包扎了几遍。

  逐渐地,道路终于变平。洞中湿气渐重,耳边响起了潺潺水声,出现了一条溪流,渐渐地水没至踝。李斯几乎精疲力尽,他声音虽轻但兴奋地对福蛋说:“你看!有水流!顺着水流就到洞口了!”

  福蛋却不答话了。他颤抖着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还是失血过多死去了。

  李斯抱着他的尸体,独自在巨大的洞穴里放声哭了。看不见终点的洞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躺在地上直想就此停下,但心中巨大的希望和恐惧在猛烈敲打着他:他必须往前走,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都减少了生还的可能!他深吸了几口气,咬咬牙爬起来接着前进。路上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他只能弃了火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石壁一点点前进。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李斯拖着福蛋一路走来,已经耗费了绝大部分的体力,现在更感到自己的腿和腰冷得麻木。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也许,休息一会儿,就一会儿。他摸索到一处突出的石头,靠着它攀到稍稍高出水面的地方。靠在洞壁上闭上了眼睛。他的思想开始恍惚,身体也逐渐漂浮起来,河水竟然开始变得温暖——

  那是他父亲宽大的手掌,握住他拿着树枝写字的小手,父亲浑厚的声音慈祥地说:“等爹回来,给你带一支真正的笔吧。”

  那是他母亲为他做的冬衣,虽然布料粗糙但是厚实暖和,每一个针脚都缝得细致妥帖。母亲凑着豆大的灯光小心地运针走线,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那是他大哥温暖的胸膛,他在麦垛边抱着他道:“嘿,这么大了,你怎么还爱哭?”说着他指了指远处笑道:“看看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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