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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苍正与郭开宴饮,郭开笑嘻嘻地敬酒,摆摆手换了一批舞女。这批舞女全着胡人装束,比中原服饰奔放许多,手臂与腰间的雪白皮肤在轻纱下似露非露。

  “呵呵,御史有没有看上哪位?老夫宴后就送到御史府上?”郭开边为张苍斟酒边套着近乎。

  “多谢上卿好意。在下官卑职小,可不敢擅自……”张苍不好意思地笑笑,眼角却一直偷偷注意着大殿一角的沙漏。听说赵高办事一向干净利落,这次带去的又是精锐刺客,应该快要收到行动成功的暗号了。

  蒙毅一直神情严肃地端坐在郭开对面,弄得郭开好不自在。大殿的主座仍然空着,那是留给秦王的。

  “秦王何时才到?老夫还有更好的节目献于秦王。”郭开露出个猥琐的奸笑。

  蒙毅不由得冷笑一声。张苍心中鄙夷,嘴上却不得不敷衍道:“秦王日理万机,马上就到,还请见谅。”

  “自然,自然。”郭开笑道。

  ***************

  嬴政着轻便劲装,带领着另一小队士兵悄悄埋伏在宫外树林中。昨日顿弱带来了赵王宫的详细地图以及郭开手下死士的数目,秦国方面对此次行动几乎有了十分的把握。本来,蒙毅劝说他身份尊贵,不可搅入这等密事之中,但扛不住秦王任性地撇撇嘴:这么有趣的行动,寡人怎么就该被排除在外了?于是蒙毅让嬴政指挥王宫四周的士兵,配合擒拿郭开及宫中党羽。

  树林里静得只有野兔倏忽穿过灌木的悉索声,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宫内传出的信号。嬴政手中紧紧捏着宝剑的剑柄。亲征前,他命人铸了一对铜剑。灭赵,他只用了腰间佩戴的这一把。另一把,他要在今晚送给为他身陷邯郸的那个人,让他题上举世无双的小篆。他心里清楚,这次对赵战事,他有些过于急躁了。也许,是因为赵国是秦国统一天下唯一的劲敌;也许,只是因为他想更快地抹去童年时那一段痛苦而屈辱的记忆。可是,不论我的想法有多么离谱,你总是默默地帮我拟定出周密完美的计划。你总是说,君上能做到,君上一定能做到。但是今晚我要亲口告诉你: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

  我自以为我在任何困难前都不曾有丝毫退却,可在这件事上却总是逃避。虽然我从不承认,但其实我害怕付出感情。母亲、仲父、父亲、弟弟,他们都辜负我,我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了。我自以为可以通过绝对强大的权利获得富有安全感的爱,这真是可笑。只有你一次次地包容我的反复,理解我因胆怯而生的控制欲。母亲去世的那一夜,我想通了:人生若是活得精彩,又何惧失去!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浪费时间,我要向你表明我的真实心意。他想到此处,嘴角露出一个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就在此时,宫中突然铜铃声大作,有人拉响了警铃,接着是一阵喧闹。先是一声声嘶力竭的高喊,然后随着各种不同声音的加入越来越大:“有刺客!有刺客!刺客在太后宫!”

  ***************

  警铃声响起,郭开怒目圆睁:“我早该知道!秦王从不信守条约!”

  张苍和蒙毅心中一凉:行动暴露了!真不知道赵高他们怎么样了!蒙毅毕竟自幼习武,一把将张苍拉到身后,蒙毅带来的武士也涌入殿中。几乎同一时间,郭开的亲卫和保镖们也牢牢围住了郭开。

  “快!赶往太后宫!保住人质!”郭开大喝道。

  “追!”蒙毅同时喝道。

  “其他人跟着我,冲出去报告秦王!”张苍虽不会武艺,也毫不畏惧地喊道。

  ***************

  宫里的甬道狭长,虽然蒙毅所带领的人马多于郭开的亲卫,但人数优势在狭小的空间里却完全没有用处。郭开毕竟更熟悉赵王宫,在巷道间七转八拐,且战且退,眼看双方都已逼近太后宫大门。

  “放火!拦住他们!”郭开下令道,众人拿出事先预备的干草和灯油,一路放起火来。郭开心头一横,恶狠狠想道:就算输了,也不能让你们得到完整的王城!

  ***************

  “这是……警铃?”张三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碗都砸落在地。

  “我告诉过你!上卿特别嘱咐了今晚要小心!”胖武士愤恨不已地说。

  叫’赵二‘的高个武士第一个回过神来:“赶紧控制住人质!”

  他刚要转过身,李斯早已有所准备用力将木板朝他的方向推倒,然后趁他视线被遮挡时迅速往外逃去,“帮我!”他大声朝太后喊道。

  太后用女人特有的格斗术狠狠踢了赵二一脚。

  可是对于不会武艺的两人来说,这些招数撑死了只能拖延时间,片刻后两人就被扭住。正当无计可施之时,砰的一声,暗门开启,一束明亮的光射进密室,两名阶梯口的侍卫随着“嗖嗖”两声袖箭飞出的声音血溅白墙,倒在扭住李斯和太后的两人面前。电光火石间,另一名秦军剑士掷出手中利剑,稳稳命中抓着李斯的侍卫的胳膊。李斯趁机用力一挣,奔向秦国剑士。赵国卫士也不甘示弱,双方在密室的狭小空间中搏斗起来。

  当他们快要逃到密室出口时,外面的情况同样已天翻地覆。乱军中郭开已赶到密室前,他身边只剩下十数人左右,却仍不放弃希望,妄想要挟人质出逃,赵高等与蒙毅所领人马合为一处一边奋力拼杀一边高声大喊:“郭开奸贼!还不投降!”郭开仍不肯放弃作困兽之斗:“先把人质控制住!我们还有希望!”

  “人质已经救出来了!郭开,你穷途末路了,投降吧!”从密室内传出秦国剑士的怒吼。赵国守卫或死或伤。李斯等人正顺着垂直的铁梯往密室出口爬。

  宫殿内的秦国剑士们松了一口气,虽然出了个小岔子,但未坏大事,天助我也!

  就在大家认为郭开只能束手就擒时,郭开突然露出一个可怖的冷笑,他拼尽全力转动身边一架铜制马车摆设的车头。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用意何在,一道铜门已轰然一声落下,封住了密室出口!

  郭开和身边死士踢翻几个盛满灯油的桶,将一盏灯扔进油里。霎时间,熊熊大火沿着地板和梁柱燃烧起来。

  众人见此突然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密室内亦传来惊呼与尖叫。

  郭开的方脸在火光折射中狰狞而扭曲,一时间竟不似人形:“这间密室,为武灵王所建,机关重重,你们自作聪明,反遭老夫算计!”他几近歇斯底里地大笑:“这扇门无机关可解,秦王背信弃义,那老夫就让他尝尝无可奈何的痛苦!”

  “啊!”随着一声怒吼和金属插入皮肉的声音,蒙毅一剑深深插进了郭开的胸膛。其余死士,也被秦国人马迅速剁成肉酱。

  火势迅速蔓延,于王宫外的大火几乎连成一片。蒙毅奋不顾身冲过去转动铜马车,可铜门却丝毫不动。他极度绝望和愤恨地拔出宝剑,对所有能接触到的物体又砸又砍。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应声转过头,看见秦王正立于门口,他的眼中映着火光,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秦王在宫外听到警铃声,就想入宫支援,看个究竟。后来听张苍汇报,急匆匆赶至太后宫。一路却只见熊熊大火,满身是血的赵高和蒙毅等人,后面躺着郭开和一堆尸体。

  “廷尉呢?”秦王问道:“密室不在这里?”

  “君上……君上!”赵高突然抱住他的腿,跪下泣不成声道:“在……密室在那扇门后面!”

  门后开始不停地传出来自不同人的惨叫,以及重物砸在门上的声音。秦王片刻后回过神来,心在刹那间坠入冰冷的深渊:密室就在门后面,但门打不开,所有人只能被活活烤死、呛死。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那大战时亦未曾颤抖过的手此时已握不稳剑柄,他的语气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震怒:“你们愣着干什么!救火啊!”

  “快!”蒙毅嘶喊道:“还有,去看看墙上和地下还有没有暗道!”

  “还有墙壁和地板,能不能掀起来!”赵高也大喊道。

  一群兵士搬着水缸赶来救火,但此刻郭开在宫内点的火和宫外的火势已经连成一片。西风呼啸,风助火势,竟烧得越发凶狠肆虐。

  嬴政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抱起一个水缸将水全泼在身上,裹起大裘往火中冲去。这时,门前的一根木梁被烧断,眼看一整片屋顶就要塌陷。蒙毅一把从后面拖住他,才没有被木梁砸到。嬴政自幼习武,反应极快,用手肘狠狠向后撞向蒙毅,翻过身向相反方向扭住他的胳膊。“咔”的一声,蒙毅的胳膊和肩膀都脱了臼。他在剧痛下脸色发白,却仍死死抱住嬴政喊道:“君上,那里火势最大,不能过去!要去就让臣去吧!”

  也许是蒙毅的话,也许是冷水的作用,嬴政清醒了一些。他稍稍放开蒙毅,目光却失去了焦点般涣散。这时,另一个士兵从靠近门口处跑来恳求道:“君上,宫中有多处火势,这里最大,还请君上爱惜自身,尽快撤离!”

  此时,门后的惨叫声越来越小了,也没有了继续砸门的声音。嬴政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和绝望,作为嬴政,他一定会再次冲进火里,但他终究是秦王。

  他想,这一定是他这辈子最难下达的一道命令:

  “撤退。”

  当他们离开赵王宫后,嬴政转身看着映红了半边天的大火,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冰冻后碎裂,化成了灰,被西风吹散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苍凉地笑了,这笑声让赵高吓得几乎站不稳,直向蒙毅使眼色。蒙毅正欲上前,嬴政却已回复了平静,向他做了个手势。

  蒙毅拱手道:“君上有何吩咐?”

  嬴政面无表情,语气淡漠地说:“你速去调兵来,继续控制火势。另外告诉顿弱,他抓捕的那些曾欺辱太后的仇人及亲族——”

  “尽数坑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永诀

  到第二天清晨,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曾经辉煌的赵王宫被烧去了一大半,被郭开关押在别处的王族亦大多被烧死。邯郸百姓都望见了那冲天火光,百姓们说:这是上天对郭开和赵国王室荒淫无道的惩罚。

  嬴政闻之冷笑:上天?上天从不为善恶改变他的意志。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而自己竟也犯了这愚蠢的错误,当张苍劝他在救援李斯前不要杀害当年仇家的时候,他心软了。可是结果呢?上天!不要怪我不为善,你从未给过我机会。

  夜里,嬴政翻来覆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刚浅浅入睡,眼前竟全是那扇门和冲天的火光,他没有梦见李斯,也许他做梦也不敢想象当时铜门另一边的情景。

  他想起以前,自己常常故意将李斯在书房留至深夜。李斯起得早,却总是打了瞌睡也不睡。后来他干脆就自己倒在桌上睡了过去。而那个人会将他挪到床上,一直守着他。那个人以为他睡熟了,就悄悄把手伸进被窝暖着他的手脚,这些他其实都知道。

  这情景现在想来只觉恍如隔世。他感到一丝液体从眼角划过脸庞,滴落在枕衾上。

  而赵高夜里也难以入眠,嬴政只当他是担心自己会随时起来,若是身边没了人难保不发脾气。而赵高却清楚那漫天火舌带给自己内心特有的冲击,大火吞噬着一切,洁净的、肮脏的,高贵的、卑微的,万里宫阙终成灰烬,那是多么绚烂而疯狂的画面,正如仅仅在事中方能体会的高潮。

  清晨,嬴政带着一群人重新去了赵王宫的废墟。他们用铁铲和铁撬在太后宫焦黑的墙垣那儿挖了一圈,又用麻绳和千斤顶挪开铜门,发现密室是嵌进山体里的,一些支撑结构已经崩塌,墙壁已经被烤的碳黑,几具辨不清的焦黑尸体重叠在一起,有的只剩下一个攥紧的拳头,有的只剩下牙齿,有的已看不出是什么身体部分。

  他下令道:重金抚恤在这次大火中丧生的秦国剑士家属。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仍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心中发誓要将李由李瞻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可这对于死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赵高、蒙毅、张苍等在行营内汇报了当晚的情况。听着他们的口气,似乎都觉得秦王会大发雷霆。赵高跪着不肯起身,痛哭着忏悔自己的小队未能更快救出李斯,要以死谢罪。可不论大家如何认罪,秦王只是沉默,这比震怒更恐怖百倍。

  其实他并非故意如此,让群臣在猜度君心的恐怖中度日。一来是当晚王宫内赵国侍卫几乎无人生还,死无对证,根本无法查清郭开是如何得知秦国人马进入了宫内。二来是他觉得疲惫,任何形式的感情都让他疲惫至极。更何况,比起惩罚他们,他如今更想惩罚自己。

  “大家都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诸位皆是股肱之臣,以后还得仰仗诸位。穆公不杀败军之将而终成大业。望诸位莫太过自责。”

  众人皆叩首谢恩。顿弱离去前奏道,太后的仇家及郭开族人皆已拘押,只等午后处决。张苍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蒙毅在离去前实在忍不住,道:“君上也莫太过自责了。”

  嬴政自小便认识蒙毅,平日里无机密不谈。可是这件事,他却不想再说。他沉默了片刻,随后尽量控制着语气答道:“没事。我只是需要几天时间。”

  第二天他在处理灭国的善后事务中度过。官吏们在邯郸各官署粮仓进进出出,统计人口、粮食、兵器等等情况。大田令来请示,赵国境内多处饥荒需调拨粮食赈灾,防民哗变。另有蒙毅领人查封郭家及王室财产,要按功赏赐将士,余下的运回咸阳充实国库。

  嬴政想:这样的忙碌也好,占据了他的思想,使他无暇思考悲伤的事。他叫人撤去了营帐内新铸的那对剑,一切与那人有关的事物都在嘲笑着惩罚着他的失误。

  傍晚时分,王翦来行营内请示赵国降卒的安置事宜。大约是劝告嬴政勿重蹈长平之覆辙,可由他带头遴选精壮者充实秦军,其余发给农器令其回家务农。嬴政平静地听完了他的汇报并批示了具体方案。因到了晚饭时间,嬴政留王翦用餐,王翦端起酒,心中暗自叹息:他原本总觉得李斯此计是为了迎合嬴政的心思,可现在他想,廷尉是真心希望君上能尽快得到赵国的。于是他停下了举杯的手,将酒尽数洒在了案前的地上。

  老将军以父亲般慈祥的语气对嬴政说:“君上,老臣听说了。老臣知道君上今日一定不愿饮酒。”

  嬴政以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酒也洒在了地上。

  老将军接着宽慰他道:“生死有命,福祸在天。君上这些年确实成熟了许多。”

  嬴政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语气虽平静但难掩一丝悲愤与倔强:“不论是福是祸,寡人都将它看做上天的恩赐!上天降下灾祸并不是让我们终日悲叹诉苦,而是让我们像大丈夫一样接受考验。”

  王翦深知秦王在人前从不愿显出一丝软弱,可人不论再坚强,也是需要安慰和依靠的。他拍了拍嬴政的肩膀道:“君上这样想实在是难能可贵。若是想找谁说一说,老臣总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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