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讽刺的问话:「这一次,你又要去害谁?」
千叶脚步瞬止,面色有不着痕迹的压抑,冷道:「我是去拯救无知的性命。」
◇◇◆◇◇
方步出太阴司,抬眼望天,已是黎明时分,也是第三日之期。
今日,是对外声称要处决雄王的日子。他要的是快速紧密的计划,所以,每一个环节务须紧扣。
天还透着薄明,带些湿气,千叶传奇瞇起眼,望见了那在曦光中踏步而来的人影,却也不上前迎去,仅负手伫立在原处。
来者是弒道侯,打伤关山聆月之人。
这几日,弒道侯对千叶的存在感到有些不悦,其独立于破军府外的合作要求暂且撇之,就连大小策划,烨世兵权也一反常态,听信这名外域之人的意见,让长年与破军府合作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争权、夺利,怕的,还有争功。
弒道侯看了千叶一眼,声音毫无起伏:「假扮雄王可以不用出战,但需要反应机敏与身手矫捷之人。他体谅你双脚尚不能久站,这件事,属意由你执行。」
「嗯,交吾吧!」弒道侯此人阴薄,千叶不想多所来往,应了声便转道离去。
乔装易容还需费番功夫,千叶随地就易,找了一处河畔,一手解开自己繁复的发饰,剎时乌缎般的长发披散,在风中徜徉。晨曦的微光徐徐照在水面中,彷佛也溶进了那深邃的眸子,千叶静静看着泛澄明光的河水正倒映自己面容,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此刻,他是在看水中的自己,还是看真实的自己?
千叶伸手抚上冷冽的水面,搅乱了一池深水,那水中跌宕的形影也随之如浮沫般聚散,好似触到了心底某种感觉,千叶怔了瞬秒,不想深究,自怀中探出了易容药水,径往面上抹去。
要欺瞒,有时候是需要面具的,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
◇◇◆◇◇
太峰,今日风沙依旧,却多了一分躁动的气息。
刑场的中央,浑身缚满绳索的雄王正被吊绑在十字支架上,面目低垂,形貌狼狈不堪,除此之外,仅剩紫微宫与天机院人马盘据此处,肃杀之气弥漫。
「动刑!」冰冷的号令,将再祭杀伐。
骤然,就在太峰四方黄沙漫掩,迷蒙了众人视线!众兵卫瞬间身陷狂沙风暴,伸手不见五指,便在此刻,鸦鸣破响,两道刃风划过,伏兵出击,直袭受困的雄王!
刑场顿起骚动:「有人想劫犯,快阻止啊!」、「快阻止啊!」
「雄王!」混战中,鸦魂见到多年欲营救之人,袖中刃剑连刺来人,更显犀利狠速,另方求影十锋孤注一掷,不惜身份暴露,纵身跳入战圈,与兄长联合制住蜂拥而来的众兵,剎时太峰周方杀机尽出,险象环生!只见十锋手中藏心剑银光飞梭,剑招凌厉;鸦魂护在其身侧,兄弟同心斩敌!
这一刻,他们等了太久;这一刻,将是数十年来算计的句点!
讵料,就在血光挟动飞沙的残酷气息里,一道魁伟澎湃的气劲压临全场,竟是一步、一步直往刑场中心,没有半分偏向、没有半分迟疑!
前所未有的压力顿时让鸦魂兄弟直冒冷汗,多次抢攻皆与雄王擦身而过,直至好不容易自杀戮间抢得一隙歇息,正眼一看,竟是从未料见的异数!
「烨、世、兵、权——」鸦魂感到全身的毛孔如瞬间紧敛,再也无法呼吸。
为何不涉及此事的烨世兵权会乍临现场?难道破军府也……
危机之刻,鸦魂兄弟□□乏术,一道突来剑气趁机而入,竟是□□一举断开雄王的绳索,飞身截人!心知情况不妙,长空一剑得逞,急速拦手带开垂倒而下的「雄王」,孰料两人甫自高架落地,那「雄王」却赫然抽手错开,撤去易容,唤道:
「长空,是吾——」
一字字,袭心的熟悉自耳畔传来,长空猛然转首,见到了那尘沙中渐渐清晰的面容,顿时,震愕、惊讶,各种意外的表情在面容上浮动着,耳际的寒意猛然传遍全身,天旋地转,像置身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无法必胜,快收手吧!」风沙中,千叶极快地认清事实,抬眼劝说。
终究,如他预测,十锋果然来自残宗,而长空必定相助他们……
千叶的眼里,含着七分的预知,三分的意外;然而这一剎那,长空的眼里,却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心中各种杂绪喧嚣一片,最后落止在一个念头——
……这是一场阴谋!完完全全的阴谋!
眼前完好之人,竟是与烨世兵权连手设计他们?那之前狱中所见岂不皆是一场骗局,好引他们入彀?这一刻,长空只感到周遭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撕裂的布帛般刺耳……他没想到,再一次,他竟被这人算计、被浑不知觉的利用殆尽……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都是枉然!
是他忘了,太阳之子天生就是入世的人,在污浊的世界,他可以生活得游刃有余,甚至玩弄他人于股掌之中!苏苓如何亡的?燕啼红如何亡的?自己又是如何失去一切?他怎能忘了?他怎能忘了?
「很好、很好……」积压的坚石倏然塌败,错乱的情景和情绪搅动着,长空连退几步,奋力挣脱千叶欲拉住的手,「今天,你别想阻止我!」
语未落,长空竟转身直跃被烨世兵权笼罩的战圈,与鸦魂兄弟连手应敌!
「长空——」千叶阻之不及,竟只能眼睁睁看长空挺身冒险,与自己作对!
「你们,全上吧!」战圈中,烨世兵权自信满满,步履雄迈,一脚踏定,铁臂一挥,腰间辉煌出鞘,沙尘暴起,灿耀夺目!一步步,挟带浩瀚雄力、一步步,挟带无比吸纳之力,技压全场!袖刃、藏心、□□三件兵器连手抵御,面对敌手沉迫的压力,竟感源源不绝的吸力自彼方传来,剎时三人内元流失迅速,气力竟尔被全数抽空,宛如干涸的河床,十锋、鸦魂,前后受创!
……这就是烨世兵权之实力?
心知烨世兵权不会夺下长空等人性命,千叶只得捺住性子,再次见证那强悍无匹的力量,心头暗紧。那十成的表现,透出八成的谜,他能看出独日武典的武功,却看不出那吸取内元的武功是何步数。
「他的武功……有问题!」鸦魂咬牙提醒,奈何却为时已晚,但见三人奋力挣扎,烨世兵权再进一步,辉煌轻描淡写推过,三人倏地如遭雷击,眼前一黑,昏迷倒地!
「长空!」千叶传奇见状,疾步上前,扶起长空昏倒的身躯,一探脉象。
好险,尚无大碍。
身后,秩序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伴着冷硬的语调:「你,认识他?」
「此人交吾处理。」千叶背对他,径自扶起长空,将其只手环过自己的颈项,慢慢背离太峰。
烨世兵权看了那离去的玄影一眼,下令道:「剩下的,全数带回!」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遍地霜雪莹光,冷梅摇姿。
自苦境合一之后,集境的气候便甚为不定,时序虽在,但不时兴来的冰雪像在提醒世道的无常,一如那日变故中的大雪,永远提醒自己那份责任。
……这一路颠沛流离,再过数日,便是一年将尽,有时他不免悠悠想知道,现在苦境的季节又是如何了?他都还没感受过。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书上所云,他又明白一些了……
睡梦中,是一股头痛欲裂的感觉,身上虽无具体疼痛,但四肢却好像被抽去了气力般,难以动弹。他无法施力,片刻后又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方又感到额外的知觉,冰冰凉凉的自掌心传来……
长空睁起沉重的眼皮,窗外遍地的雪光透进,正刺激他的视觉,慢慢地,待适应好亮光,转过首,却看见床畔有一道模糊的身影正隔着月白色的纱帐,安静地轻握他的手,不知在望着什么。
他可以感觉到,那专注的神情很安详、也很单纯,彷如正想着许多事情。
「你醒了?」感应到投注的目光,千叶立刻将视线从长空那错综的掌纹移开,手,也极快松脱。
「这是哪里?」记忆慢慢回流,长空望着顶上屋梁,声调不冷也不热。
「是吾之居所。」像是早知道长空接下来会问什么,千叶已自动续道:「鸦魂他们也已醒来。」
「能给吾一个解释吗?」半晌,长空方又开口。
窗外,天穹洒落的风雪未停,苍茫雪粒击在窗棂上,轰轰地响着,让房内烛火照映的温暖显得特为渺小,连回荡在室内的声音分外的单薄和清冷……
「很简单,集境的政权已经转移了。」千叶传奇利落地说明道:「如今雄王安在,更坐上圣帝之位,统领内务;对外,则由破军府掌握一切。而这其中的条件,就是要鸦魂等人加入破军府。」
「他们答应了?」
「集境不需要多余的内战。残宗既然可以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如愿以偿获得政权,他们为何不答应?」千叶眉头微扬,似乎感到这是多余一问。
这话听来半分真实,也半分荒谬,多年来的绸缪竟是这般收场,毁在他人策划下,长空持续呆望着上方,突然很能理解鸦魂的处境,言里,不知是讽刺,还是失望:「……你还是会这般掌握人心。」那声音十分干涩,也是自嘲:「是吾错了……想不到,到了集境,你仍能重起炉灶。」
悄悄地,那藏在深处的两口游刃又开始旋舞,在他们两人之间。
「掌握是为了减少牺牲。」千叶传奇听出那话中不满,望向床上动也不动的他:「你对吾无法谅解?」
「你认为呢?」对他而言,这人口中的减少牺牲,只是自私的借口。
千叶隐约猜着长空的心思,道:「别忘了,日盲族有今此灾劫,也是为了帮助你们所崇拜的素还真。反之,若非吾早在测出无妄之卦时迁离部分族民,日盲族早就灭了。」
「妖世浮屠一事,吾并不怪你。」长空本是空洞的瞳眸突然煚煚生光,直视床畔的千叶,质问道:「我更想知道,烨世兵权找你合作之时,你想的第一件事情,是替族人报仇,还是先站稳你在集境的脚步?」
千叶不解道:「没站稳脚步,就不用谈报仇。」
长空撇过头去:「这是正确答案,但不是最好的答案。」
一句话,如穿心之靶,千叶蓦地一怔:「你这句话是诛心之论。」
长空没有回答,所有的念头已遽然成灰。他寻他,是为了日盲族,他以为,太阳之子是那残破的家的最后希望,但他万没想到……这人竟是背道而行,亲手将他微渺的渴望粉碎。
再一次,他失望,也习惯了。他本来就掌握不住他,为何还要有不切实际的奢望?被同一个人伤害多次,那么,也不若第一次那般疼痛了。
那头,长空的声音十分寡淡:「如果你要的是我的追随,身为日盲族一员,为族人带来光明的太阳之子,就是我们永远追随的脚步。我对你,会一直保持这份忠心。」
千叶传奇凝视着他,默默听着这番言辞,不知为何心中有股抽紧的感觉……渐渐地,正往内中紧缩:「就像鸦魂对雄王一般?」
「反正对你,没差别。」长空对上他的眼,像把游刃霍然刺入眼帘。
那眸色一如从前,没有灵魂的冷漠和木然,千叶望着,心底有不愿承认的茫然和震颤……他从来不知道,那双眼到底望向哪里,又为何,从来不愿意在自己身上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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