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火焚莲焰(下)
夜空揽着满湖潋滟,像一湖揉碎的波光。屋檐前角尚挂着残冰,正蜿蜒地流淌下来,添增了喧嚣。
极浅的月色下,酒瓮凌乱地散落一地,一条孤独的人影正背倚大石,借酒消愁,冷风自身旁的树林缝间窜入,带着些微寒意。
忆起今晨之事,长空不断任酒兜了满头。自进入到这异境,他唯一不变的习惯,就是与失味的酒作伴。尽管滋味不甚佳,他却频频顾盼。他曾好奇,那深居千竹坞的神秘大夫是否早已看透他的命运,所以告诉了他,嗜酒的他并不识酒……也许,今朝他有那么一丝恨着自己的自作多情,却也难以放下无法割舍的责任。
愈想、头欲裂,他再起了一坛,一瞬间,那清甜的花香酒芬漾了出来,不禁让他缓下了动作。
随那香气源源不绝地传递,眼前好似涌现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他彷佛看见昔日的自己,半遮半掩地徘徊在林外,等了一夜、整整一夜,只等一个答案,等一个背影,最终,多年以后,答应她最后一个承诺——回去,回去日盲族,守护那个人。
熟悉的画面,望得他眼睛发痛,那每一年的桃花雨,乱红飞絮,挟着属于桃花的淡香,将他包覆在一场可触不可及的梦,梦里,都是他最青涩深挚的回忆……「桃花……」他醉眼迷蒙,想伸手握住一抹桃瓣,周遭景物却风闪而逝,片片支解。
赫然,一夕惊醒,视线跌回了现实,他怔望掌中绿叶,原来,桃花仅是空幻。
他的一夕梦乡,早就不存了,他在痴望什么?
「喂,能一起喝吗?」不知何时,爽朗的声响打破静谧,鸦魂抱肘而来,不待长空响应,已自行踢了一罐酒瓮喝上。长空看了一眼,似乎还没回神:「……你们这里,有桃花吗?」「现在无,但你喝的这瓮正是桃花酒。」心事如沸,鸦魂的声音显得落寞,酒也喝得急了,蹒跚道:「嗝,恭喜你,千叶传奇立下大功,相信你很快就能回去了。想看桃花,回去就能看了。」「不……」闻言,长空一颗心载沉载浮:「以后,恐怕我们是一起共事。」「为什么?」鸦魂英朗的剑眉扬起,也感意外。
「……他选择留下来,帮助烨世兵权。」简短几字,自长空口中说出,却如此艰难。
太阳之子大可欺骗他、欺骗他不曾做出那些决定、不曾布下了那些暗计……但他并没有,反而诚实地挖开他的心扉,道出血淋淋的事实,一次、又一次。
纵然他心中何尝不明白,现在回去日盲族,只怕也是一片空索。早回去、晚回去,日盲族都难以再恢复如初,但他一直深信,太阳之子若愿回去,日盲族就还有希望,就凭那千年传唱的预言,他会如族民一样深信着他。
但可惜,太阳之子所想,却是先巩固势力,再做打算。长空思及此,火辣的烈酒彷佛又在胸中燃烧得更盛了。
帮助烨世兵权,是帮一时,还是一世?赌这么大、谁掌握得了未来?
日盲族的情感,在那人眼中,是否是如此不值?而自己舍命追随的前程,是否是希望这样?
希望,终究是奢求,而自己,则是再一次被明明白白地算计,强迫接受这人所安排的命运……「就他之立场,这样的作法是完全以利益出发,也不能说错。」同是算计人,鸦魂敲了敲脑袋,分析道:「破军府强大,足可作为依附的力量,他有眼光布下夺权之策,有这样的选择很正常。但……」鸦魂眉头一皱,隐约感到哪个环节有些微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止话。
也许他一直好奇,如果这人具有野心,觊觎的必是更长远的目标;若反之,则此人留下的目的就值得琢磨。
立场,此人真正的立场是个谜。
「无论如何,无家可归的人,还……能去哪?」长空连饮几大浮,面容因醇厚的烈酒而醺得暗沉:「不过又是回到原点,依然失去家园,失去了心……嗝!」「这就是人生。」鸦魂举起酒,单手垂在膝上,对着百年不灭的星光,嘴角挂有一斛苦笑:「有些人呢,即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只能听天由命;有些人呢,壮志未酬,却已经一命呜呼;有些人呢,却希望快快落幕,拥有无端而生的余地。」「唉,所以老实说,吾也不知该如何讲现在的心情。」鸦魂说着,不得不承认事实,喃喃道:「这场局,谁是真正的赢家很明显。人算不如天算,我怎么算也算不到千叶传奇会突然出现!长空,跟着这样的主人,你很幸运,不会吃亏……」他喝尽最后一口残酒,长吐一口气。
到底他对千叶传奇是有怨的,枉他终其一生,为让雄王登上帝位,不择手段,为此当初还心怀愧疚,哪料对方这反手一击,不染血的杀着却比血流成河更令人错愕,瞬间让残宗多年心血归于空索,得了空名,失了实权。
善智者,帷幄可策千军万马。他不禁暗喟。
「不……」长空早已不知饮尽几坛酒海,醉态酣然:「你不知道,被掌握的人生……只……只有茫然,甚至痛苦,嗝!就像这酒,再、再怎么喝,永远都是空的!……」他嗫嚅着,口齿已有些不清,声音中,却有种独特而强烈的辛酸感。
他的方向何其茫然,心头又何其空虚?他需要什么、日盲族需要什么,那人真的明白吗?
这壶酒,已不止是失味,而是空空如也,再怎么倒都是空的,倒不出悲、倒不出泪!连愤怒,也早已一遍遍的洗淡,他还能剩下什么?……「长空,你醉了。」鸦魂双目瞠大,猛然感到这刻的突兀,他以为这个人平日素来沉闷,孰不知是压抑太多。
在他印象中,对于千叶传奇,长空鲜少向他提及往事,偶尔提了,总是眉头深锁,但后来目睹千叶受到暗算,又难得向他怒目相对。他好奇,这两人的纠葛难道真只有主仆这么简单?何以长空如此失常?
长空摇首,不堪再言,摇摇晃晃地起身,穿过散落一地的空酒瓮。鸦魂见那离去的颠倒背影,想他向来千杯不醉,竟会醉成这副德行,就不知是酒的烈度强,还是人自甘醉愁居多了。
但是现在,烦恼别人不如烦恼他自己吧!
寂寥的星空,最对失意的人兴头,鸦魂踢起身边的最后一瓮酒,掀开便饮,越喝越沉、越灌越猛,却没发现自林间走来的俊秀身影正在背后默默凝望。
夺权变数,他同感错愕。所幸者,兄长和院主终能平安,前者被迫一同加入破军府;后者,则幸得归隐山田,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他已经满足了,现在,他只希望他们能一直安好……「兄长。」十锋望着,终究看不下去,上前止住鸦魂放到唇边的酒:「喝酒伤身,别再喝了。」「十锋……小弟?你来了?」鸦魂两眼迷茫,神智却还很清醒:「这一天,我们终于等到了,来!你……你要陪为兄喝吗……」豪爽的呼唤,却是无边的落寞,兄长心中所愁为何,又所思为何,十锋皆再明白不过,愀然之下,终究口是心非,毅然接过了酒,一口饮尽。
人生如幻,当饮一大白。争名也好,夺利也罢,这一天是否真的来临,十锋并不知道。他仅知晓,无论如何,自己永远是他的小弟,自己做什么,都是甘愿的,因为,他们是生命共同体,那是与生俱来斩不断的情感,他甘之如饴。
长空身形带点磕绊,也不知自己到底醉成何副德行,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而自己的归处,又该在哪里?
曾经,他还稀微地说服自己,太阳之子是日盲族的希望,至少他能为日盲族带来一切光明;但如今太阳之子似乎连希望也不是了,他连那份希望也无法给予、不愿给予……他被迫放弃的东西,太多、能得到回应的,却又太少……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任由酒意驱使,长空颠倒地来到一处宅院前,那月色正勾勒出屋宇的形状,带着不容欺近的深静,他却丝毫不顾地撞入。他心知,这是他唯一他能寻求明白的地方,尽管他亦知晓纵然进入了,他永远还是不明白……人生总在做无谓的挣扎与呻吟,即使一无是处,他仍想为落索的命运寻找靠岸。他不过是想要个家、想要个希望……
◇◇◆◇◇
残雪尚未融尽,黑澄的深夜更显寒冷。月光自窗外透入,让本被烛火照得金碧辉煌的室内,宛如又镶上一层月牙白。
琴前,千叶传奇早褪去华丽的装束,一身白衣紫绣,乌丝随意垂放,双手抚筝于上,那烛光熠动的飞影在琴身的刻纹上云卷流转,别有番迷离莹泽。
赫然一声迸响,筝上轮指滚沸,发出北风呼啸般的凛冽踪影,簌簌而鸣,峻急之中,筝声复然冷凝,似冰封长渭,万里断流……片刻,那张力趋缓,点点泛音伴随筝弦柔颤,如尘嚣风散,日升揽照,明水暗动……一曲完美的演绎方休,随琴声沉浮的遐思也停止了凝动。千叶望着琴,若有所思。
这筝音色上好,是为好筝,只是他之心思不在琴上,却在午时察觉的那阵气味。
经他查阅推测,这项独门香气为集境所有,应改良自一种「雾香」,药性温和,却有迷魂之效。便在不早前,他经由种种方式分析其成分过,奈何那粉末极细,早已辨不出原样,约莫也只能猜出其中两三样,进一步的查验还需些时日方能定夺。
尽管如此,他尚可判断出,该等气味尚不至于危害人体,祀嬛等人也因此毫无察觉,平日携带祭珠而使香囊不离身,然而,一旦此种香气与其它药物混杂,难保不会生出其它效用,雄王便是一例。
由此可知,破军府若有需要,祀嬛们随时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雄王。
原来,破军府早已以此手段,悄悄将触手伸入太阴司?
千叶思索着,不禁阖起双眸,心中有股不知何来的微愠——经方才派人寻查,身居无日囚的望夜与遥星祀嬛身上也有此物,这透露的端倪实出乎他之意料,也凸显破军府的长年蛰伏于暗处的野心。只怕初入核心的自己还无法多探出一二,而落单在外的关山聆月,势必需要他人来保护……但是,眼下自己手上能掌握的力量,却是屈指可数。
窗外夜风正呼啸,亦使肌肤泛起了疙瘩,那初来集境时的孤立感,彷佛又袭心而来,千叶反射地轻抚臂膀,也分不清到底是何来的寒意让自己身有所觉了。
此刻,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拍响,在深夜里显得异样突兀。千叶警觉问道:「是谁?」「是……是吾。」是长空?千叶微微一愣。今晨之事犹历历在目,夜晚寻来又是为何?
犹豫了下,千叶推琴而起,拉开门拴,露出了一条门缝向外望去,那一双墨黑的眼眸瞬间迎入了眼帘,惟冷寡的气息浩瀚如海,安静得彷佛要将他包覆下去……「你来此做什么?」千叶口是心非地问着。
长空默然以对,外头寒凉的夜风轻拂来,有种醺然的冷冽酒香传进了鼻息,千叶微微皱眉,心下不快,知他又是饮酒了。然而,终究外面风寒,他抿抿下唇,将门拉敞开,转身入室,身后,长空沉默地进入,门扉重重地「砰」地阖上,却彷佛止不住那外边不断涌进的寂寞和夜色。
「你有事?」绕回琴座旁,千叶回身定定望他。那绽放的烛光正明灭地落在那线条分明的俊拔面容上,闪闪忽忽,令千叶感到若即若离。
熟悉的,是那眸中永远生分的气息;陌生的,却是那含着混浊的灼热目光。千叶能感受到,长空从来没有如此大胆地直视过自己,他的沉郁和前所未有的勇气似乎正完全暴露在自己眼前……然而他知晓,看着自己的,非是长空,而是那酒气的渲染罢了。
他的神情依然那样压抑而痛楚,深沉而绝望,为何他总是要这样面对自己?
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月光氤氲,迤逦在室内沉金的色调里,渐渐地融为一体,落在那发梢上、脸容上、朱砂上,脉脉地,夜色如幽,重重迭覆,映那眉心若水,但承载的,却是充满棱角的太阳光芒。
长空默默望着,不知用何种情绪辨识眼前之人:这人,是太阳之子;这人,是予他重生的人影:这人,是他所追随的人影,也是予给他扭曲命运的人影……这片异域上,曾经,他害怕失去他,如今,却恨不得离开他;但他更知道,自己逃不过他的罗网,也逃不过命运的掌握。
他在湍急的流光里迷失方向,蓦然回首,犹然在原处,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什么都面目全非……恍惚地,意识含着混沌,再也分不清实景还是虚景,蓦地,长空向前一步,仗着酒意,抬手抚触眼前人肩头,而后循着肩线而上,缓缓、缓缓地握起一绺乌黑发丝,像握着一湾清泉,在指间摩挲,定格的目光不曾移动。
他这般寻来、也这般凝视。他的人生,本就残缺,这人的游刃,破开了他稀少的完好,却也为了自己,宁舍心血相救……这样的人,他该爱,或是该恨的……却料而今,近在咫尺,彼此的心却像隔了千重万云,勾不到对方,一片茫然。
他不明白,为何他与他,不能相见时,挂念在怀;一旦见面时,却只剩不断地相互折磨,一次次剥夺对方仅存的拥有?
握住的、握不住的,全都是枉然……无声凝视间,两人距离极近,千叶只感那微醺的气息喷薄在自己的颊上,有种说不清的心情在胸间溢漫开来,下意识地想喝阻长空恣意的动作,胸口却有股茫然而酸涩的感觉涌将起来,让他作声不得。
他触发的手在抖瑟,他的眸,亦幽幽地颤动……如果,他能借着酒力这般看着他,为何从不愿真正的看着自己?
「撤手!」半晌,理智压下波动的涟漪,千叶移开长空的手,语声冰冷:「你醉了。若没事,就回去吧!」「不……我没醉。」那手一哆嗦,渐渐地收了回去,声音却分外坚定。
千叶传奇微怔,夜色迷离中,朝那只手望去,只见那指掌布满了茧影、伤痕,在烛光下映得明显,某一处较深的伤口,还曾是他亲手医治的。
是了,是这双手……是这双手,他曾为了约定,纵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医好,挽回其性命;是这双手,跋山涉水也要为他寻把名器;却也是这双手,让自己身犯沉痾;却也是这双手,在过去濒临的几次大难中,终究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是这双手的主人,曾让他费尽多少心思、也抱了多少不该有的期待?却又为了他,誓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留在此地,以致如今的晦涩境地?
无止尽的疑问正在荡开、散逸……好不容易,他费尽心机稳住了脚步,却与这人越隔越远。他心底是想着他的,深深地想着的,但这一路上,为何自己永远在追逐那背影,举步维艰,比双脚俱废还要令他无所适心?……这一刻,往事如潮,被风拂动的琴弦正发出零稀清脆的铮响,有种时光停滞的错觉……倏地,只闻琴弦「当」地颤动,千叶蓦然回神,却见长空赫然拥紧了自己,一步步、一步步,将他顺势压倒身后的床畔,那紧锁的眉峰宛如刀刻,紧箍的双臂却在抖瑟。
他感到空虚、偌大的空虚,但为何这般紧拥的感觉,却依然一片空荡?
「你——」千叶抬眼望向压在身上的人影,本想发作,却瞥见那昏暗烛下的眼眸,瞬间噤声。
那双眼,很安静,却全无神采,沉默得彷佛从未苏醒过。
「你想做什么?」他镇定地望着。
「吾……从来不知。」「放开吾。」「不……」长空眉头纠结,失神的眼底涌动着混浊,气息紊乱地俯视身下乌发逶迤的人影。他端凝他的脸容,神色浮浮的,彷佛他的脸是他的倒影,一时半刻间,脑中轰轰然,一点一滴的苦涩翻涌价来,狠狠摧残着他。
他没有醉、他没有醉……他很清楚知道,今生,他好不容易历经诸多情感,却每一次让他痛彻心扉。命运提醒了他,这一生,他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爱、也不敢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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