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身,陈璞玉挥手下令:“其一,十五年前太傅秦仲和谋逆系诬告,即日昭告天下为太傅平反。”
“其二,由此案牵扯的忠杰之士,尚在人世者,若有意归朝,当以厚礼相迎。为我所累的边关将士,流落四方者,下令召回。”
“太傅一生为人忠义良善,奈何有心之人陷害,有能之人忌惮。今日璞玉宁叫天谴加身,也要让罪魁伏法——”
“丞相李固陷害忠良,私吞粮饷,收受贿赂,数罪加身,立刻斩首示众。其家属亲眷流放奈凉,永世不得踏入大虞。朝中风气不正,当年监办此案官员,一律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陈璞玉一点点侧过身,动作很慢,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然后他汇起视线,自前往后,越过众生,仰视浩然天地。
“还有一人……除满天神佛,天下皆要俯首称臣。然,在上者,心中无百姓,无家国,行走坐卧,皆是权欲。为一己之私,包庇奸佞,纵容恶党,疏离忠良,打压贤臣。寒将士之心、寒臣子之心、寒万民之心。”
“不忠不仁不义,枉为尊、枉为君、枉为父,该杀。”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人人倒吸一口凉气,此类大逆不道之言,竟无人能反驳一句。
“念及陈匡在位多年,平定四方,护卫河山。功过相抵,着退皇位,禁皇陵,于列祖列宗位前,反思己过,死生不得再迈入宫城一步。”
陈璞玉抬腿往外走,随行亲卫纷纷追上。迈过门槛前,他还是顿了一顿,终究没再回头。
身后或许有他的父亲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但都不重要了。
从很多年前开始,陈匡没拿他当儿子,如今,他这样做,也算是全了父子之间最后一份体面。
·
陈璞玉并没有立即回宫,他屏退众人,身边只跟着一个随从。
皇陵偏僻,一路往西去,更是荒无人烟。
夜晚的荒地一片漆黑,废耕的土地杂草丛生,一派萧索。唯有一顶纸灯,闪着微光,在静谧的夜色中如同鬼火。
黄土累累的高坡之上,竖着一方无字碑。
陈璞玉朝随从招招手,接过他手里捧着的方盒子,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天地仅余鸟语虫鸣。
陈璞玉缓缓矮下身,笔挺的跪了下来。迎着月色星辰与一点浮光,他悄无声息的凝视着面前的石碑,微抿着唇,却始终没有出声。
该是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虽有波折,迟到经年,但总算不负辛苦。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中出现两道身影。
陈璞玉肃然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更多的是敬畏与感激:“二位终于来了。”
傅子邱先走过去,随手在地上点起两簇光火。周遭霎时亮起,高大的身躯带来一片阴影:“这是秦仲和的墓?”
陈璞玉这才有了动作,他抬起手掸了掸石碑上的尘土:“当年老师被问斩,尸首弃于乱葬岗,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回来。戴罪之身不可立碑,便潦草埋在了这儿。”
“你倒有心。”
陈璞玉摇了摇头:“比之老师待我之心,尚不及十分之二一。”他轻提了口气,似是卸下了满身重担:“不瞒您说,我已有十年未来看老师了。有愧,难安。如今大事已了,方有脸前来祭拜。”陈璞玉颔首低笑,仍是惭愧:“说是祭拜,也没有香烛纸钱。不过老师大义,定不在乎这些。”
傅子邱安慰道:“魂魄十几年不得安宁,自是不在乎身后富贵,求一个道理罢了。”
陈璞玉又挺起腰背,将从丞相府搜来的账本还有这么多年搜集的各种证据,整整齐齐的摆在腿边的方盒上,正色道:“李固的项上人头我带来了,父皇命不久矣,涉事官员也有了惩治,还有这些罪证。而今天下已还老师一个公道,望道主替老师超渡,让他早日安息。”
“分内之事。”傅子邱道。
陈璞玉站起身,往后退开几步。
傅子邱神色冷然,左手托起,五指倏然冒出幽幽冥火,竟是蓝色。
远处杂草无风而动,滚滚尘沙飞起,鸟雀四散,片刻之后,天地静谧无声。
冥火渐盛,傅子邱合上双眼,薄唇翕动,暗哑的嗓音恍若地狱使者,不疾不徐的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咒语。
一缕孤魂蓦地出现在他手中,拂袖轻挥,秦仲和一动不动的落在地上,一点点变大。
他身上仍是那件脏兮兮的白色囚衣,多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黑窟窿,再仔细看,他脖子上一道极深的刀口,被人用针线粗暴的缝合,十分骇人。
地上摆着的方盒子凭空烧了起来,连带着上面的厚厚一沓纸。
黑烟腾升,灰烬认主似的环住秦仲和,徘徊几息,一溜烟被它吸入腹中。
傅子邱手指结印,一朵红色合欢抖着花叶浮在虚空中,弹指便贴上秦仲和的额首:“孤魂野鬼,原何久留不去?”
合欢没入额间,秦仲和似是恢复了神智,连眼神都清明起来:“心中有怨。”
“公道已还,怨恨当平。”傅子邱五指间的冥火逐渐变暖:“回你该去的地方!”
秦仲和怔愣着,缓慢的感知着方才吸入体内的灰烬。他身上的黑雾忽大忽小,好像有两股力量在割据争势。
傅子邱眯起眼睛,手心用力,冥火陡然大盛。
萦绕在秦仲和身上的雾气顷刻散去一半,仍有几拢不死心的想要重新攀回来。
傅子邱见状,厉声喝道:“孽障退下!”
他这一声犹如惊雷自天而降,霍然凿开三尺寒冰,比刀刃锋芒更胜,间或掺着不可忤逆的威严。
黑雾震颤不息,畏畏缩缩,似惊似惧,终是逐渐散去。
秦仲和恍惚着,猛的一抖,神识归位。
“老师!”
身后传来陈璞玉的殷切呼唤,秦仲和眼中血色退尽,更有水光浮现。
奈何孤魂野鬼,纵有七情,流不下一滴血泪。
傅子邱收掌后撤,经过陈璞玉身边时丢下一句:“只给你一炷香。”
没人打扰这对师徒最后的话别,亦无人知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碎石砂子掩埋的田地好荒凉,最后一丝生的希望都夺去。
傅子邱坐在田埂边,仰头看着高高的月亮,想象着上面究竟是何等天光。
顾之洲遥遥的看着他的侧影,站起时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此刻肩覆银辉,竟显得落寞又寂寥。
他走过去,并不靠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足够那人听清他的声音:“天问那边,齐武已经派了人去追查他的行踪。秦仲和既然为你收复,天帝那边我会交代清楚。届时可能有人去找你问话,你有个准备。”
傅子邱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未动,只喉结一颤:“嗯。”
“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没有多说,没有久留,这场不期而遇,终究是一场浮华大梦。
梦醒了,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条路,一人占据一边,注定要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分别,他们早已习惯。
顾之洲看着那背影,月色阑珊,傅子邱依如一百年前那般,留给他的始终是一道不会回头的轮廓。
最后再看一眼,顾之洲毅然转身。
本就不该再见,此后可能也再没机会了。
顾之洲走远了,天地间都失了他的气息,千百里再寻不到。
傅子邱摩挲着手上黑沉沉的戒指,悄然回眸,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好久好久。
之后,傅子邱带着秦仲和回了弥勒城。
临行前,陈璞玉叩首相拜:“璞玉此生甘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回声涤荡,来来去去,经久不息。
·
静默流淌的业火岩浆,偶尔迸出零星滚烫的光点。
傅子邱转动指间的戒指,红光明灭后,秦仲和的残魂一点点浮现。
此时的秦仲和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身上的戾气与怨气消失殆尽,徒余深深的无力,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
傅子邱冷眼审视着他,目光落在秦仲和身上的豁口上。黑雾散去,魂体空荡荡,内里什么也没有,伤处只是被什么从中穿过一般。
看了半天,傅子邱得出一个结论。
这绝不是潇河的剑气。
而是——
潇河剑身上沾染的,顾之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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