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撞什么呢?刚听完邀请就答应留宿的明明是这个渴望改变渴望到不行的顾一铭。他像是个沉入泥潭的溺水者,不顾一切试图抓住任何改变的契机。他信任,他渴望,他祈求。理智根本控制不了情绪,就好像大脑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
可理智也没什么意义。理智让顾一铭从陌生环境与陌生人群带来的兴奋感中冷却下来,让他意识到这种程度的改变毫无意义,但理智无法告诉他究竟什么事有意义。顾一铭如此首鼠两端,先是做出了无意义的改变,随即为改变的无意义而低落甚至逃跑,现在又开始为自己的逃跑而感到歉疚与后悔。
他无所适从,像只刚从玻璃罩里释放的雏鸟。
顾一铭没有回复。他反复读了两遍方晓的回复,然后点进了方晓的照片。
方晓的朋友圈信息不多,有时转发几个录音棚的广告和宣传,大部分都是静物照片,配着一两句不太好懂的书摘,保持在一个月一两条的频率。顾一铭往下翻找,很快回溯到了最初的一条,时间是三年前。他看到一张定位地点在辽宁沈阳的照片,背景虚化得很漂亮,画面主题是一只握枪的手。
枪是支年轻的rbp;162。枪身很干净,只贴了两张检验标。握枪的手也很干净、很年轻,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磨难与失败。
顾一铭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第5章
为了避开中秋国庆的高速堵车,长帆俱乐部的自驾游时间卡在周二中午出发。顾一铭趁周一把宿舍好好收拾了一遍,按照方晓的清单,整理出来的行李刚好填满了一个皮箱。
他跟方晓约在上午十点。顾一铭走出训练基地的大门,便看见停靠在不远处树荫下的一辆深蓝色。方晓已经下了车,正倚在车门上低头看手机。他穿一件深灰色风衣,里面是浅灰色恤衫,搭配修身的黑色休闲裤,整个人颜正腿长,眼神冷漠,气场很是陌生,并不是初见时开朗体贴的形象了。
顾一铭站在基地门口看了一会儿,拖起箱子走了过去。方晓似是注意到滚轮的声响,抬头望过来,粲然一笑,好像画像忽然鲜活。那个笑容盖过了所有的阴郁,顾一铭于是暂时将疑虑抛在脑后。他迎着阳光走到方晓面前,说:“方晓,早上好。”
五辆车在离高速入口最近的停车场汇合,郑老板打头,方晓的车殿后。出京这一段是方晓开,顾一铭坐副驾驶。唐绍赶在出发前一秒才从出租车上冲下来,据说是在棚里熬夜做完最后一个单子,累得够呛,这会儿半躺在后排座椅补觉。
顾一铭怕吵到唐绍睡觉,也怕影响方晓开车,全程安静地望着窗外。方晓抽空瞥了他一眼,疑惑道:“这还没出北京,有那么好看吗?”
顾一铭点头:“好看。”
他一直辗转于各个训练基地,出来比赛都是直奔机场和几个高铁站,很少出来放风。
方晓惊讶道:“训练那么忙?”
忙吗?顾一铭心想,并不是的。因为体能训练少,比起其他项目的国家队,射击队的训练时间表称得上是宽裕了,队员完全可以兼顾训练和学业,甚至有人业余创业,更别说他这种基本上放弃学业的。顾一铭如此清心寡欲,纯粹是个性使然。
解释这些实在是麻烦,又容易造成误解。顾一铭最终只是说:“不忙。”感受到方晓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的问题。”
但这句话当然只会让方晓更加疑惑。方晓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使顾一铭感到焦躁与愧疚。方晓的确关心他,顾一铭不该搪塞,他明白。但是他仍然不想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顾一铭逃也似的又望向了窗外。
车子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方晓开口问道:“你喜欢吗?”
顾一铭回头看他。
“这段路,还有别的地方的类似的……”方晓解释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个难以用言语阐释的问题。
顾一铭迟疑了片刻,答道:“嗯。”
一个暧昧的问题得到了一个暧昧的回答。方晓若有所思:“那,我跟郑老板商量一下。”
顾一铭很快知道了方晓要商量的事。车队中途停在路过的高速服务区,郑老板听方晓嘀咕了一会儿,转身宣布晚上下高速去太原休息,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逛一逛。
虽然身为省会,太原其实不算是知名的旅游城市,队伍里十三个人,能有兴趣特地下高速来逛的也只能数出来一个顾一铭了。集体生活过久了,他其实不习惯为自己的事改动团体的计划,望着方晓的时候,心里有点尴尬,又有点柔软,还为这些许柔软而感到更多尴尬。
他什么也没说,连“谢谢”也没有。
从服务区再出发的时候,方晓和唐绍换了司机位置,顾一铭仍然坐在副驾。唐绍吃完饭便完全恢复了活力。他跟方晓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法完全不一样,上来就狂轰乱炸,一直在抱怨最近他们棚录的那个小鲜肉见鬼的人声质量:“你说你唱不上去就稍微低点儿呗,走音咱管修啊!就是劝不听,非得抻着脖子硬上,那破音,跟打鸣似的,忒要命了。”
方晓在后排乐出了声,边笑边说:“人家那是敬业。”
唐绍不服:“敬业你练声啊!平时不练,声音紧成那鬼样子,事到临头拉着整个棚陪你录,录到凌晨三点,完了还没几轨能用的。方甜甜你是没看见,老周听说这歌归他混的时候差点当场哭出声。”
方晓乐得更厉害,笑了半天才缓过来,说:“人家估计也有自知之明,不是非得修出个天仙的。”
“谁说不是呢!问题在上头铁了心要捧啊!邢宗恺——”唐绍突兀地打了个顿,“呃,就是,人家公司,给卖的是少年绅士人设,总不能给混成电音天王吧……”
方晓的表情在唐绍提起那个人名时僵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自然。若不是顾一铭一直无所事事盯着后视镜,或许都发现不了。他隔着镜子望向方晓,觉得这里大概有什么故事,可顾一铭仍然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想。
他仍然是空的。
他们中午出发,晚上到太原的时间还有剩。大部队回去休息,只有他们仨和郑老板齐帆一起去了夜市。齐帆是山西人,虽然老家不在太原,对吃食也很是懂行,一顿羊杂碎吃得唐绍大呼痛快,反而方晓和顾一铭不太动筷子。
方晓说:“小顾是浙江人吧,口味不和?”
顾一铭老实点头:“有点儿咸。”
方晓笑起来:“我也觉得。”他跟齐帆打了声招呼,回头邀请顾一铭:“我们去逛逛?”
顾一铭问:“逛什么?”虽然是疑问句,他已经起身跟着方晓离开了餐馆。店门外是一条不算热闹的主干道,路灯隔着树影洒下来,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
“不知道呀,”方晓笑起来,“我也是第一次到太原。”
顾一铭与他对视片刻,确定他这句话是认真的。方晓摊开双手,表示去哪里无所谓,顾一铭于是闭上了眼。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向右手边一指:“那边吧,那是条河。”
他听见隐约的涛声。
他们漫无目的地沿着汾河从一座桥走到了另一座。河畔是绿地和公园,天气渐冷,游人稀少,街灯寥寥,显得冷清。汾河水缓,夜潮低沉像大地的鼾声。
顾一铭觉得方晓太瘦,大概身体不太好,便主动走在迎风的一侧,视线落在深夜的河流。他是湖州人,17岁以前都待在水泽之乡的浙江,但宿舍和学校都不在水边,因此不太亲近水。他想问问方晓是哪里人,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很久没有主动去了解别人了。
顾一铭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谢谢,还有一句对不起。
方晓有很多事值得他道谢,顾一铭也有很多事该向方晓道歉。他性格很糟糕,这糟糕曾经被无可辩驳的射击成绩代偿了——那是合理的高傲。然而,在如今他的气手枪也背叛他的时刻,却再没什么可以推脱。
射击跟别的运动不一样,它不是你可以用客观条件作借口的,成绩不好不是因为你不够高、不够壮、基因不合适、哪里受过伤——这些能在其他项目上让你连失败都有英雄姿态的理由,在这里没有用。打不好只是自己的问题。射击的一切都是普通健全者可控的。它甚至对视力都没有限制。顾一铭的跌落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他自己在跌落,他的心在跌落。
顾一铭看过那张朋友圈的照片就明白了。他知道方晓喜欢的他是什么样子,现在他又是什么样子。方晓对他抱有那时的期待,就像教练、射击队、周围所有人一样。他很抱歉打破了方晓的期待。同样的,他也很抱歉辜负了射击队、辜负了教练、辜负了自己对射击的一切付出与爱。
那歉疚太深,抛去时将自己也抛空;那歉疚太重,他根本就拾不起来。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叫做顾一铭的壳子,他的内里是空的。
顾一铭试图把这件事讲清楚,话语却被表达能力与交流意愿牢牢限制住了。他最后只是说:“我不是你喜欢的顾一铭。”
他不知道方晓听懂了没有。
方晓说:“没关系。”
方晓停下脚步,等着顾一铭回头看他。明明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方晓却总是将背挺得笔直,毫不遮掩地展示着跟顾一铭差不多的身高。他平视着顾一铭的眼睛,安静地说:“没关系,小顾,真的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但是顾一铭不能这样反问。他迎着着方晓的视线,什么都说不出。方晓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他明白不可能没关系,但仍然觉得没关系。
顾一铭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方晓的关心。但如果方晓已知道这一点,还决心走近他,顾一铭就没办法了。他对人情世故知之不深,还不能冷酷地对待方晓,不愿意用伤害试探出对方的底线——
或许,仅仅是或许,顾一铭想,或许他该试探的,是他自己。
第6章我的主项
车队第二天开的距离比较长,歇在高速服务区的时候,谁也没心思出去逛,都各自窝在宾馆房间休养生息。唐绍抢着跟魔术师大佬住一间,说要交流近景扑克魔术技巧,方晓于是和顾一铭住了一间。
方晓从启程起就没摸过手机,这会儿抱着一只似乎在看书,看一会儿便往顾一铭身上扫一眼。顾一铭被看得有点尴尬,想了想,拿手机搜索:“有人老是看你是为什么?”
搜出来一个论坛贴,第一个回复是喜欢你,第二个回复是恨你。
顾一铭想,哦,原来如此。他关掉搜索页面,打开微信,开始刷朋友圈。他的微信里有长长一串联系人列表,队友、同学、记者、快递、外卖……什么人都有。顾一铭在微信里一个月说不上一句话,朋友圈却天天都在刷,尤其爱看队友的状态。
顾一铭专注地滑动着手机页面。任方晓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一点儿也没有不自在。
快到九点时唐绍来敲门了,据说是魔术师先生要给女朋友打电话没空理他,而他原本想看的选秀节目又忽然跳票,此刻他非常无聊,急需娱乐。方晓笑道:“看你的韩剧去啊。”唐绍倍儿委屈:“不行,那是留着明天车上看的。而且我觉着咱们仨还需要增进一下感情!”
唐绍说看啥随便,他遵从新朋友的意见——顾一铭没意见。方晓看了一眼日期,随口道:“这几天好像是世界杯决赛,我们看射击世界杯吧?”
顾一铭背脊蹿上来一阵刺痛。方晓当然没有恶意,很有可能还是在为他着想。顾一铭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说话。
唐绍没察觉顾一铭的失态,倒是方晓瞧了他一眼,这视线令顾一铭不自在。他忍不住开始臆测方晓心中自己的形象,为此后方晓的举动做出一千种阐释——不。顾一铭对自己说。他将视线转到唐绍的平板上,重新控制住自己。
唐绍向来对体育比赛兴趣缺缺,还是半个键盘军迷——游戏那挂的,对运动射击不怎么感兴趣。他一边把平板视频线连上宾馆的电视,一边吐槽说:“射击比赛不就是bbb吗?还是个静态的,完全没有观赏价值。”
方晓:“……所以国际射联后来改了规则。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
中国队在这种花钱不太多的小众运动上一向有不错的竞争实力,射击也不例外。静态手枪射击的传统强国都在亚欧,50米自由手枪有两位中国选手进入了决赛,字幕给出年轻选手的名字是李叶青,另一位三十六岁的老将叫谢青云。
唐绍不管追选秀还是看比赛都特别能代入,自然而然地优先关注了中国队,还为两个人里站谁而举棋不定起来。他问顾一铭:“他俩你认识吗?哪个比较厉害?我瞧着吧,应该是年纪大的比较牛`逼,但又觉得年轻的体力更占便宜……你看人家围棋比赛都是少年人的天下了。”
射击国家队气手枪项目的男运动员总共才十来号人,顾一铭想不认识也难。他答道:“李叶青是我室友,今年刚入队;谢青云是八一队来的老队员。李叶青今年的成绩很好,谢师兄的世界排名更高。”
唐绍这才注意到年龄旁边的数字是世界排名。他乐道:“我以为只有竞技球类有世界排名的说法嘿。”
顾一铭疑惑地转头看他。
“那是因为体育比赛里唐绍只看羽毛球——他觉得林丹帅。”方晓无情地戳穿了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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