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尚未扎根。
租在上地西路的房子是个不到四十平米的精装一居室,如它宣称的那样可拎包入住,硬件状况都算不错,只是电路走线相当奇特,许多家具都只取个装饰意义。他们稍微收拾打扫了一圈,发现角落里精致的木艺矮桌完全放不下方晓的键盘合成器,又跑了趟宜家,搬回来一套组装工作桌和收纳支架,对着说明书安装了半宿。
大致布置完的时候两个人都累得不行,躺在沙发床两端各自盘踞一边,丝毫不想动弹。方晓还好,顾一铭向来体力不错,自认有吃苦耐劳的良好品格,根本没想到搬个家竟得如此劳心劳力,年纪轻轻便仿佛领悟到北京楼市的真谛:“搬家太累了……难怪北京房价涨。”
方晓也叹气道:“这家房东只让签一年租约,还不定能住多久呢……搬多了撑不住,这两年就得准备买房上车了。”好在他的工作可以,对房子的地理位置没什么要求,勉强凑得出一套首付。
他踢了踢正闭眼小憩的顾一铭的小腿,玩笑道:“小顾,你要努力留在国家队啊,不然我们就算异地了。”
顾一铭睁开一只眼看他:“算异地恋吗?”
算不算呢?方晓只是笑,不说话。
时间太晚,方晓便留顾一铭住一宿,请他明天接着做苦力。顾一铭答应得相当爽快。陪方晓一起布置新家,这让他有种莫名的归属感。与他跟浙江队、国家队的从属性质完全不同,这种感觉相当私密,也相当温柔。
顾一铭对家有些情结。
他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是“铭记此刻”的意思。顾父是部队的信息技术兵,父母属于军婚,因而很少见面。顾一铭六岁那年,顾父退役,却也没有家庭团圆,父母很快便离婚了。顾一铭不知道原因,没人告诉他,只有法院的通知书,说父亲重大过失,他被判给母亲抚养。
顾母离婚后便给顾一铭改了名字,却不是改姓,而是把“铭”改为“鸣”,取“一鸣惊人”的意思。过了一年多,母亲组建新家庭,继父对顾一铭有意见,先是将他送去体育队眼不见为净,后来经过家庭谈判,干脆把抚养权交还给了生父,名字又再度改回了顾一铭。
“铭记此刻”,“此刻”究竟是指什么?顾父却从来不说。他不久便离开浙江,去了深圳工作,让顾一铭仍旧在体育队待着,从乒乓改项到射击也全都由他自己的意思。射击队初期半自费的时候花费不赀,顾父回湖州时听说了,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帮他交上。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顾父一走就是快十年,初时还半年回来一次,等顾一铭上了高中,就再没回来过了。顾一铭小时候过年去外祖父家,具体怎么样,当时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仿佛是祖父祖母、母亲和他,四个人三代同堂,或许也曾和乐融融;父母离异之后,他过年便改成去祖父家。那是个热闹的大家庭,人丁兴旺,团年饭要开四张圆桌,彼此亲亲热热,只他一个是冷清的。
他原先还觉得有点寂寞,渐渐也就习惯了。不曾想时至今日,忽然又开始贪心不足。
一居室毕竟空间局促,靠窗的墙边原本就摆了一张床,现在将客厅的沙发床也展开,五斗柜和矮桌便只能挤在两张床之间,像一段延绵起伏的山脉。室内的大灯关了,床头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一半在山这边,一半在山那边。
顾一铭洗完澡出来,见方晓背对他的方向埋在被子里,整个人藏进黑暗,只有手机屏幕荧荧地现出一点微光,页面版式有些熟悉。他想了想,试探说:“今天打了第二场选拔赛。”
方晓手机也不看了,“哗”地掀开被子,半坐在床上,注视着山脉彼端的顾一铭。
顾一铭说:“打得一般,慕尼黑站有点悬。”
方晓瞧着丝毫不意外,果然刚刚是在看射运中心的新闻稿。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拿不准该有的态度,一时想要皱眉惋惜,一时又试图微笑宽慰。那样明白无误的紧张与关注令顾一铭十分满意,甚至有些飘飘然。
顾一铭知道方晓这人外表温柔软弱,内心固执无比,仿佛是说开了,其实心里还装着他自己那套逻辑。什么感情短暂、年龄差距,那些关于心理、关于阅历的观点,都一套一套的。偶尔撩一撩就算了,当真讲起来,说半年就是半年,谁也休想辩赢他,口拙的顾一铭更是做不到。
但也许,趁着这一场失败的比赛,他找到了一条捷径。
关于家的联想让顾一铭的头脑轻微地发热。他不自觉地朝方晓迈了一步,小腿撞在了矮桌上。那疼痛很钝,然而迟迟不肯消退,像一种经久不察却切实存在的热望。
顾一铭说:“我最近状态不好。”他极少这样刻意示弱,还有些担心被方晓看穿,但关心则乱,方晓只是忧虑地望着他。顾一铭感到庆幸,却又有些愧疚。他说:“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训练时我也会时常想起你。你总是搪塞我,这压力让我难受。我想,如果你……”
顾一铭忽然停下了,他发现方晓不再看他。方晓屈起右腿,抱着膝盖,下巴埋在手肘里,沉默地接受了顾一铭话语里隐含的指责。他抿紧了嘴唇,眉头微微皱起,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忧郁又可怜。这情景仿佛什么文艺电影的镜头,令顾一铭回想起方晓曾经的自白:他是很容易崩溃的。
他在做什么呢?自拟一只楼顶飞坠的瓷器,试图逼迫方晓敞开怀抱。可他方才竟忘了,方晓能粘补他,仅仅是因为他也曾经那么易碎。
顾一铭站在黑暗里,看着灯光照出方晓蜷着身体的轮廓,那试探人心的法子已变得索然无味。
“我胡说的,”他坦白道,“跟你没关系,是最近体能训练的问题。训练计划调整,我还没适应过来。”
方晓说:“是吗?”
他微微叹了口气。顾一铭听不出那叹息的情绪。他想他大概犯了错。捷径什么的,根本不存在。那山脉仍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他连自己都不愿意欺骗,为什么要去欺骗方晓呢?
顾一铭后悔了。他说:“方晓,对不起。”
方晓隔了一会儿,答道:“没关系。”可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没关系。方晓低着头,盯着地面上的一块光斑,低声道:“小顾,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是我的性格还有什么问题吗?是我给得不够,才逼迫亲密的人索取?用欺骗来获得我的愧疚和退让……这都不像你了。”
顾一铭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方晓这话让他感到难过,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他这时候才意识到那个谎言的杀伤力,譬如自私地摘下一朵正努力向你盛放的玫瑰花苞。他说:“不是的。方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刚刚一时着急想要……我太自以为是。”
方晓抬头看着他,问道:“小顾,你想要什么呢?”
刚才说谎的打击太大,顾一铭没敢再宣称什么都不想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刚才想要说服你立刻接受我……可是现在,方晓,我只想抱抱你。”
方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在确定他的要求是否真心。顾一铭紧张得如同站上枪台,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调整呼吸节奏。他看到方晓赤着脚站起来,单手撑在五斗柜上,轻盈一跳,越过了矮桌。
方晓走到顾一铭面前,双手从他肋下穿过,环抱住他的腰。室内暖气很足,顾一铭只穿着一件长袖裇和一条长裤,未擦净的水珠沿着脖颈滴在衣领里,沾湿了方晓的脸颊。他将下巴抵在顾一铭的肩上,商量道:“小顾,以后你想要什么,不要骗我,直接告诉我,好不好?我能给的,全都给你。”
他明明知道的。顾一铭想,狡猾又顽固的方晓,其实一直很宠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方晓这样说出来,同一件事情便变得更加柔软甜蜜。真是要命。
顾一铭轻轻“嗯”了一声,回抱过去。起初是一种不确定的轻触,双手松松环在方晓背后,渐渐收紧。他那么用力地抱着方晓,感觉一堆沙砾在他怀里被捏塑成型。
情绪沉淀下来,才恢复对环境的感知。方晓还赤着脚,脚趾因为地板的凉意而蜷起。他艰难地从顾一铭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没瞧见自己的拖鞋,便径自坐在了沙发床上。顾一铭还站在原地,被方晓拽了一把,也配合地坐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把手臂放在方晓肩头,方晓没躲开,过了几秒,倾身靠在了他怀里。
“我刚才说话太重了,”方晓枕在顾一铭的手臂上,却没有看他,就盯着台灯漏下的一缕光,自言自语般说道,“小顾,你真的骗我,我也许会生气。但是你没有,你很快克制住了。你这样年轻,又是第一次跟人亲密相处,受我的态度影响,天性就会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依恋、回避、控制、服从、攻击、防御……我答应你的时候就想过了。
“我那时候想啊,小顾什么都不会,这恋爱该多累呢?但又没办法,毕竟小顾可爱,我见到他就高兴,情愿多担待一些。我没想到的是,你做得这样好,反而是我跟不上。我的界限感还是没掌控好,像刚才,就反应过度了。”
顾一铭摇了摇头。
方晓侧头看着顾一铭,说:“小顾,我没有故意测试你,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我的心跟少年时不一样啦,跳得不那么快,但同样是为你而跳的。请你不要嫌弃,好吗?”
顾一铭郑重道:“我会等你。”
方晓便笑了笑,攀上顾一铭的肩膀,轻轻一吻他的耳垂。
顾一铭次日晚上搭上了回天津的城际。繁华灯火从车窗逝去,行到纯然夜景中,顾一铭忽然收到了方晓的信息。城际正在京津交界,信号不好,那张截图半天才刷新出来。
是城际高铁的购票回执。周末的往返票,一连三张,时间从下周到杯赛第二站的比赛期,乘车人一栏写着方晓的名字。
方晓的下一条信息是:“好好训练,在天津等我。”
顾一铭对着这句话看了又看,心里想着,这个人要是没这么好,他或许还能再耐心一点。
第28章不成答案的答案
五月初,顾一铭全力备战一个月,赴慕尼黑参加杯赛第二站。
谢青云伤病在身,资格赛意外失手,排名十七位,无缘决赛。新队友尽力打出了资格赛576环的成绩,仍以一环之差遗憾淘汰,也未晋级。顾一铭586环,资格赛排名第二,成为本站男子10米气手枪的决赛赛场上唯一一位中国队队员。
慕尼黑站的10米场地有限,是世界杯各站中环境最局促的,观众席与运动员站位之间距离仅有三米出头。比赛开始前,观众席交谈声音句句可闻,令人焦躁。顾一铭戴上耳机,试着打了几发瞄准枪,都是九环左右,位置均匀分散。顾一铭便不再打了。这不是硬件的问题。他垂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视线落在枪台上他的r上。枪身贴满了验证标,像一具属于战士的、伤痕累累的身体。
介绍运动员的环节,顾一铭面对观众席,陆续与队友和带队教练视线相遇。这次带队的是秦山,见顾一铭看过来,便展开双手下压,做了个沉着放松的手势。顾一铭知道他们对自己没有太高要求。他的状态低潮期还没过,最近训练赛一直打得一般,第二场选拔赛后的总积分也只排在第三,比新队友还低一位。
但顾一铭练射击也好、打比赛也好,并不是为了迎合谁的期待与要求。
与最近流行的单眼瞄准技术不同,顾一铭不使用眼镜遮挡左眼视野。他只戴着一顶用来屏蔽室内顶光干扰的宽檐帽,为了减轻枪械击发对听力伤害而佩戴了耳机,此外皆是常服,裇夹克运动裤,脚边甚至还放着一瓶矿泉水,平凡如场馆外的路人。他的强大与脆弱别无它由,只在于人和枪。
顾一铭在枪台前站了一会儿,缓缓呼出一口气。
比赛开始了。
从两年前开始,手枪慢射的资格赛成绩便不再带入决赛。去年年底的赛制改革则将计分轮的枪数由三枪每轮增加到五枪每轮。按照新的规则,10米气手枪的决赛由两轮各五枪的计分轮和七轮各两枪的淘汰轮组成,八位进入决赛的选手在淘汰轮实行末位淘汰制。
射击习惯使然,顾一铭的第一枪向来发挥不稳定。他按部就班填好子弹,侧身站稳,绷紧手肘,下颌贴肩,守住动作,打出了一枪偏下的8.5。第二枪之前,他调整了一下击发姿态,打出9.3。现场一阵欢呼,似乎是其他的枪台有人打出了10.9。顾一铭听若未闻,握稳气枪,沉默地感受身体的位置与发力的动态。
射击动作可以说是各类运动中最简单的:侧对枪台,双脚隔开一步站稳,左手固定在衣兜或者髋部,辅助稳定姿态,右手举枪,高抬轻放,下颌贴近右肩瞄准。听起来万分简单,七岁小孩也能做到,真正训练起来却远不是如此。
人类的身体很是灵巧,可动的关节那样多,稍不注意便有诸多无自觉的本能行为。那些活动并非是完全可控的。调节自己的姿态,即是在与自己争夺控制权,将原先无忧无虑交于本能掌管的活动尽数推给理智与训练,一次呼吸便必须全身静止,所有能操纵的肌肉协力来对抗身体里一切表征着生命的律动。所谓协调,莫过于是。
常有人苛责射击运动员心态不稳,比赛表现失常,实际上外来压力不过是压断琴弦的最后一根稻草,那细丝两端早在日日训练中便被理智与本能拉扯,绷得笔直而脆弱。
顾一铭的第一轮五枪以47.3环结束,全程没有一枪十环,在决赛八位运动员中排名垫底。第二轮稍有起色,五枪50.5,综合97.8环,和另一名选手并列第七,与排名第六的选手相差2.1环。这是一个足以被现场解说称为“p”的差距,不出意外,第一轮淘汰将会是并列第七的两人之一。
顾一铭对照成绩屏上的结果听着场馆广播的排名,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坏消息是他与淘汰只有两枪之隔,而好消息是,他已经渐渐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姿态。
淘汰轮第一轮,顾一铭打出了10.3和10.6。这个成绩很不错,但不能保证他留下。顾一铭侧头去听裁判宣布的淘汰结果,那男低音念出了陌生的名字。
好的,他还有两枪的机会。
顾一铭继续填弹。如果他留神去看排名,会发现此刻自己离第六的选手只差0.1环,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但他并没有去看。他得把每一枪当作最后一枪打,不能有任何的侥幸。他选择了射击,就得对得起自己。
第二轮,10.2,10.8。顾一铭这轮的第二枪打出了相当好的成绩,这一枪全场出现了两个10.8,观众席掌声雷动。小场地的特点正在这里:欢呼与嘘声能轻易席卷全场,甚至影响运动员的心态。
这两枪让顾一铭的排名越过两名排位互换的选手追到了第五。他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扫了一眼成绩屏上末位淘汰的名字——不是他。
他还有两枪。
第三轮,10.3,10.2。计分轮排名第二的东道主选手忽然打出了一枪7.9,全场一阵叹息。他的排名跌到第五,顾一铭则上升到第四位。第六位的塞尔维亚老将离开赛场。这一轮淘汰的依然不是他。
还有两枪。
第四轮,10.1,10.3。东道主选手绝地反击,打出了一枪精彩的10.7,两枪结束后与顾一铭同分。观众欢呼起来。这是最受欢迎的戏剧性场面。
-。
新赛制的残酷之处也正是精彩之处,烈火之舌在背后燎烧。怎么会有安心的时刻呢?每一枪都是致命的。这最内敛最自省的项目,有着最激烈最紧张的淘汰方式。暂时的平衡都不可能达到。
顾一铭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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