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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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芒种。

  西苗有芒种祭,居三日,以礼神飨民。

  认萍生居所在书楼之北,青瓦白墙如毒雾诡地中的亭亭娇娥。西苗本无莲,经翳流教主悉心培植,方长势喜人地霸占了楼外水池的半壁江山。但物性难改,毒土育毒花,花君亦未能苏世独立,修颈虽直,粉辦尖头却沾紫黑,犹若三两点浊泥。

  翳流教主出关时暖阳斜照。

  菡萏已绽,苍天薄雾碧叶红花相映生趣。

  暖阳下的认萍生正拨开花叶对着莲蓬发呆,好似盯久便有熟透莲子坠下来。此时非采摘季节,偶起童心的认首座少一蹙眉,郁色又在托起一朵芙蕖后烟消云散。一派返璞归真的恬澹,是他最钟爱亦最畏怖的一种神情。

  钟爱因它是真,畏怖,亦因它是真。

  认萍生隔水见人,一愣,眨眼数下:“恭贺你出关了,就是不知成效如何?”

  他踏水越过半池澄波,未站稳便要验人脉息。

  翳流教主配合地朝前送腕,顺势将踉跄了下的首座扶稳,毫不避讳地坦白实情:“功力恢复至六七成,短期内足以压制毒性,但祭典之后还得劳你费心了。”

  “要我说嘛,有些人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真是奇迹。祸害遗千年,你不遑多让。”认萍生目光又深又涩又沉定在半黑半白的发丝上,“哎呀呀,头发到底是白了,可惜、可惜。”

  翳流教主反过来一握,探知认萍生近来无恙,心头一松:“首座嫌弃了?”

  “你说呢?”

  认首座被太阳晒得发晕,拿着万年不离身的竹烟管敲散翳流教主发带,后者发绑得松,一挑尽数垂落。

  翳流教主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讶得睁大双目,讶异淡却,神意安然,引人以为岁月静好。

  认萍生后知后觉地发现此举逾矩得过了度,将错就错拨拉着三两根银丝,又狠又快地拔了:“你你你,要么全白,要么全黑,偏偏折中选了对半开,数黑也数不清,数白也数不清。有些人不自惜,还要害别人伤眼,不嫌弃就有鬼了。”

  “认萍生,”烟管是翳流教主往中原时带回,只觉很合他懒懒散散模样,现在倒好,客人得势,主人遭殃。他佯怒道,“首座言行犯上,该当何罪?”

  认首座掩心倒退三步,销毁罪证吹掉白发,满脸无辜。

  翳流教主拿他没辙,支不住刻意强扮的怒容:“既然嫌弃,罚你助我染黑吧。”

  祭典前当净体焚香,也不能顶一头半黑半白发。

  亦不可让他人知晓翳流教主折损功体救了条会反水的狼,顶了一头半黑半白发。

  水波微漾,暖雾生香。碧波蕴玉,辉夜浮霜。

  一池澈水轻抚苍白躯体,昏黄烛光使病态的瓷白添了种鲜活的艳丽。

  俄顷,水中人破水而出,湿发如藻如藤,水珠沿修长身躯蜿蜒滴落,绕过精致足踝淌在漆黑砖石上。认萍生于出水人转身之际见到后背的一抹朱红,又被素纱罗遮得若隐若现。

  鸦发、靛目、丹纹、雪衣,足以乱目,安用五色?

  男人华美的眉眼也在热气中显出清寂与蛊惑并存的颜色,不染尘却不离尘,如欲界魔罗。而四目相照时又蕴入势在必得的侵略之味,邪性顿生,摄魂夺魄。

  水珠如露缀于薄唇——石壁映射的阴寒水光一投,即是一滴蕴藉毒液的黑血。

  认萍生低头匆匆濯洗沾上的染料:“可以了。”

  “我看并未。”

  修长手掌托着瓷盅一旋,染发用的黛青颜料尚有薄薄一层覆底,汇在边沿恰好够用。翳流教主略一思忖,一指沾了些许黛青,另一手执起还在神游的首座的下颔。

  “教主你……”

  “勿动。”他哑声道,左手从认萍生下颔绕到脑后扣紧,“还未给你回礼。”

  人不可近看,近看要命。认萍生默念清心咒:“什么回礼?老人家耳没背记性不差,你刚刚用的可是‘罚’字。再收你的回礼,我怕亏心到半夜做恶梦。”

  “首座不必多虑,本皇向严明赏罚。至于回礼——”

  翳流教主抬起尾指,就黥纹原本的形状描绘勾勒,笔触圆润则以指腹挑抹,尖细则以长甲轻捺。他一笔一笔绘完,没有松开他,只拉远半寸审视,道:“首座看重色相,投桃报李,自当投人所好。”

  天性冷血的人呼吸轻如雪融,眼底缱绻近如可触。

  是佛国,也是地狱。

  认萍生向后倒了倒,牵强地调笑道:“那你是要罚认萍生破相吗?”

  “本皇的首座自然当世无双,皮囊如是,风骨亦然,你自己看吧。”

  翳流教主舀一瓢池水,凝力使之流转并合,成掌中镜。

  认萍生不欲细看,应付一瞥。

  心神沸涫,魂悸魄动,顷刻如坠冰窖。

  眼梢罪印匿于墨色雀翎,翎尾缠吻眉端,难舍难分。

  那墨黑一重重糁透进去,火烧般地在骨上刻,也该不好销毁,非得削皮剜肉。

  认萍生翻掌打散水镜:“教主闭关多时,认萍生操劳数月,也已经很累了。”他眼观鼻鼻观心,若有所失,“祭典在两日后,我回中原买些莲子回来,这里的只可看不可吃,徒然惹人厌烦。”

  “去留随你。顾好自己,我不想再见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认萍生。”

  ——

  认萍生送出了详尽的翳流部署图与祛毒防蛊的药丹,诛灭翳流的计划早在翳流教主闭关前已然完备,只差他的锦上添花和一个翳流防不胜防的时刻。

  这月也不是没有莲子,最好的要数七八月,但中原不乏奇能异士和无德商贾,催熟的莲蓬已有小贩挑担叫卖。他拣着买,回教路上吃,味道当然不好。

  回到翳流的天之界限已近子时,祭坛下的高台人头攒动,祭坛上只有一人,旋步成舞、挥指击鼓。天上无月,星盛,坛上红光大作,如烧透半边天的连绵火。

  认萍生在人群之外,于鼓乐里寻思那份有悖伦常的欢喜。

  若喜其智谋过人,普天之下独不少枭雄英杰;喜其不必言传即会意的默契?江湖沉浮,不乏挚友知己;至若姿容,平生阅美无数,尚不至色令智昏;纵有舍命之恩、医毒论道的相惜凿枘,又不足牵心动念。

  抑或是……相类者同聚,类而不同者相亲?又或者,翳流教主创造了认萍生,发现了慕少艾自己未觉的恶毒残忍,缔造者与新生者之间便有所牵缠?还是人之天性,行走于深渊之侧,难免为其所惑?

  单挑一处皆是无因无由,但似乎也本无需有因有由。因注定无果,起初本也无因。

  而恨的缘由自有千千万万条,无需悉数。

  何为心悦?相见欢喜,心中有悦,当是你好我好才圆满。但如今只让我满身疲累吃尽苦头,将来只毁你经年霸业、累你沉眠九幽……

  如何能称之为心、悦?

  “你醉了。”

  “并无。可惜来得太晚,未能赏教主英姿,害我少了一道下酒菜。。”

  认萍生怀抱酒坛面向赤足走来之人,徐徐直身,不闪不躲。

  翳流教主自祭坛而下即来寻他,仍是祭祀时的着装,佩层叠银饰,上身不加衣,露后背朱红九头凤刺青,躯体修长伟岸,犹若古神。他双目幽邃:“你待如何?”

  “认首座劳苦功高,为翳流上刀山下火海出生入死,这些功劳苦劳,够请动教主为我再舞一回刀吗?”认首座又开一坛酒,悠然自得道,“好酒当配美景美人,我敬你一坛。”

  翳流教主如他所愿舞了刀。

  刀穿九霄,几似钩星,复引来穹幕火光、凤皇清鸣。天火骤降,两胛凤翎随而盈动翩跹,呼之欲出;弯刀非是祭舞所用,开了刃,便有了肃杀与野性,恍若开天辟地之至纯罡气。

  人于天火中起刀,姿影艳绝,世无其二。

  银饰飞旋,寒光潋滟;刀走流风,碧叶婆娑,如鸾集凤翔;弯刀时横扫虚空,势可削岱宗;时直刺穹庐,气可吞天,以此为始射落四境,织成滔天巨网,囊括八方!

  认萍生边酌边赏,毫无愧疚地推翻前言。他晃晃酒坛,心道这回当真是色迷心窍,还迷得不轻。

  这把艳刀首次挥出,行将斩他——以剿尽杀绝之态,伤人伤己。

  ……又何妨?

  不过是——罪无可赦。

  繁星落树,酒兴渐浓,这夜星光、刀光皆化雾雰缭乱。

  最后一刀划破酒坛封口,溅落酒珠如疾雨一场。

  认萍生一时兴起闯入酒雨,舔尽唇边酒液,味苦涩,微咸。他袋里还有莲蓬,剥来吃了颗。

  更苦了。

  翳流教主收了刀,揽住贴着树干下滑的认首座,怀中人僵了僵就服帖下来,倒有些意想不到的乖顺。他将这人醉相尽收眼底,冰凉的长甲如蛇信般逶迤而上:秀美的颈、染酒的薄唇、缠墨羽的眼角。

  以及一双……有情还似无情的迷离醉眼。

  美人素来悦目,一醉也是醉玉颓山,惹人意动。

  “我允你走,机会仅此一次,你却回来了。”翳流教主静静道,扶人坐于树下,面前人诸多情绪都被酒意遮得风平浪静,因离去的神兽族少年而起的猜疑到底为他的归来付诸一炬。“浮萍无根,萍生,你躲我多日,我本以为……你会一去不归。”

  “归何处?翳流?还是一张处心积虑为认萍生布下的罗网?教主全身皆毒,不躲你还躲谁?”认萍生哈哈大笑,“你这样怪我是真的没天理。至于我回来嘛,当然是厚颜无耻地问你讨要解药了。”

  “我今日发上无毒,甲中无毒,你的控诉也真没天理。”翳流教主仿他口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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