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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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人贪欢作乐时有个屡试不爽的由头:美人如毒。教主从未听过吗?”

  “于你,是处是时,也是贪欢作乐?”

  “哎呀,人生苦短,何处何时不是贪欢作乐?这个问题问得太没水准。”

  何欢可贪?何乐可作?借酒买醉愁更愁,真心假心话倒是倾了个精光。

  醉人无甚理智与机锋可言,认萍生不欲在死巷打转,放下酒坛抛给他,反客为主地拐回原点:“回到前一个话题——教主以为我在躲你什么?”

  “躲我——悖逆不轨、蔑伦悖理,还妄求你与我同道。”

  翳流教主将酒饮尽,琼浆似业火一路烧进他沉黑眼底,祭坛顶部幻灭的红光一衬,灼灼欲燃,也像横亘眼前万尺来宽的八热地狱。

  认萍生……

  人是何等奇妙而令人费解的造物,脏腑、血液、肌体,凡诸种物象,拆解开来无非等同,但五蕴成人却又千姿百态,万里独一,牵人心魄。他不止一次想揉碎认萍生,化成齑粉或是一滩毒水,再彻彻底底聚拢珍藏入不可触碰的一方心窍,星霜荏苒,血骨毗连,也不必为真实与虚假患得患失。

  仍然不够。

  居然不够。

  因这种诞于珍视的患得患失,竟尔也能称得上是异样的欣悦与餍足。

  “那要看同的是什么道了。道同,一路走到死胡同也乐得其所;若道不同……”

  认萍生半身枕地,仅有后颈依树。他缠起两截断离的封条,不甚灵巧地于两端打了一个结。布料湿滑,若不费力拴牢,活扣便三番五次滑脱,他展平蜷曲的绸布轻哂:“这便是同源不同道,殊途难同归,相安无事也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妄求。要么就是共亡、同沦,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风息月明,万籁皆止。

  树下人疏朗眉目浸于星光,唯一清晰的只有馥郁酒意。像是由清风融夜露所塑,天明则散,因生于自然而无可捉摸,诱人想不自量力地把这风这露从无缝无痕的造化里裁下来。

  翳流教主托住渐垂的双臂,勾走两截红布作了一个死结。他极细致地将绸布捻作细链,又并起尾端结为环状,箍住了这缕来自中土的惠风。

  “妄求?”他蜻蜓触水般吻了下认萍生的额心,很快撤离。“我偏要妄求。”

  速度够快够狠够气势,力度嘛……欠缺决意,小心到几于卑微。

  素来坐怀不乱的认首座屈指蹭蹭烧灼般的眉尖,心说喝酒误事切实很有道理。他抵着眉心的指不放,就着这个姿势喑哑慨叹:“你啊……真正很没救。”

  翳流教主的嘴唇被酒意蒸得殷红,美丽妖异之余还有来自九渊的凶狂,但在认萍生看来却仍存一线乔怯与脉脉。他抢走空坛,底朝下倒出三两滴,啧了声捂住头:“明明未沾几滴酒,怎么记性就变差了许多。你忘了一件事,‘人魔’断绝五伦、离经叛道,做的正是逆天违理之事啊。”

  烈酒不好消受,美人也不好消受。好端端一尾毒蝎,非要持之以恒地以毒刺戳遍周身才罢休,毒液摧枯拉朽地浸透了人皮与根底,压根没有“事了拂衣去”的操守。

  太毒、太毒。

  他再叹了叹,借酒气壮胆,环住近在咫尺的颈项往下一拽,极欢愉亦极无望地尝到了含毒的双唇。

  你本是毒。

  是毁去并重塑西苗千万人信仰之毒,是令中土八荒之人闻之色变之毒。

  也将是使认萍生骨化形销的梦魇之毒。

  认萍生会沉沦。

  慕少艾不能,所以他不会。

  ——但愿数百年后再无聚首,你眉目安好,我身被疮痍。

  如此、如此。

  ☆、(6)

  (6)

  辛巳朔,荧惑守心。

  占星扶乩盛行于中原,寰宇奇藏亦常起卦卜算。翳流居于西南,未统一西苗前亦有大大小小教派崇尚卜术,遂行此风。

  翳流教主不惜命亦不信命,听闻此说一笑置之。翳流黑派正如日中天,无尽的解药也指日可待,无一事不称心。如何会应荧惑守心的天命?

  但凡万事如意,花团锦簇后,总埋有一线险象。

  曾经这一线险象是他利刃所向,譬如持西苗教权的神兽一族、蛰伏水泷影的西南邙者;如今这一线险象却是他亲手埋下、日夜浇灌的一叶毒花。

  中原攻入翳流之时,正是芒种祭礼的最末一日:醒恶者还远在千里之外、寰宇奇藏出教追查仇敌下落,祭坛处飘荡的酒香馥郁不散,醺着沉于安乐中的翳流教众。

  黑夜降临,硝烟骤起。

  山峦之间萦绕的警示烟火盘桓飞散,翳流教主将之尽数纳入眼底,一言不发。

  “笏政率众攻占茧之道,毫发无伤,”姬小双在他身后急道,“茧之道毒物四伏、路线错综复杂,此事必然是……”

  翳流教主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越过面带难色的三圣护,看到面无波澜的认萍生,平淡道:“不必了。”

  “教主!”

  “三圣护即刻掩护教众自正殿密道撤离,出教后寻回寰宇奇藏另作计议。天之界限难守,今夜一役,首座随本皇应敌。”翳流教主趁神智未被狂怒吞噬前作出部署,字字掷地有声,“还得多多劳烦我的……好、首、座啊。”

  正殿密道为历代教主传承,非危局不可现于人前,也是南宫神翳唯一未让认萍生涉足之处。姬小双向来沉稳知事,哑残怨女听令行事,疯魔恶盗虽卤莽好战难以控制,但不失为可用力将,再由寰宇奇藏、醒恶者调度,翳流虽遭此劫,究竟命数不绝。

  瞽聩如他该去为他无法庇护的教众偿罪了。

  三圣护率人离去,这荒芜且名存实亡的殿堂陡然空荡无声。

  翳流教主站在入口处,运功推动石板将之封死。他徐步走上殿下至西庙王座的十数石阶,每一步斩钉截铁,似攀登刀尖聚成的一座高山,纵使荣光不存,依旧要劈开一条隘路。

  西苗诸人崇敬的高可削天的魔神之像,虽犹然傲立,周身却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那是认萍生朝朝暮暮催生的勒骨蛛丝,只待今日图穷匕见,毫不容情割开他。

  他的笑声锁于胸腔,低不可闻,却震得五脏六腑均冒着由赤红转为紫黑的鲜血。

  有生未识忧怖断离苦,竟是这等锥心感触……

  认萍生,你真的……很好!

  “这是西苗的最高处,萍生,来试试坐在此处的滋味……尤其是居于此,看盛景衰颓的滋味。”君王归于其位,鸟瞰着整个西苗,鬼魅般低柔道,“过来……见吾所见,感吾所感。让本皇知晓,吾之首座,会不会有一点点的痛惜。”

  认萍生垂袖遮住腰侧长剑,淌过百万尸骸,于他面前立定。

  他出其不意攫住他的下颔,吻了上来。

  如六出、似飞絮,凉薄且温存。

  仅是饮鸩止渴的一触,雪霰般消融。附着的雪水却渗入根系,如似假似真的色授魂与和不容于世的涓埃情愫。

  认萍生如承千钧:“教主?”他一时彻悟,外露的惊愕一扫而空,换上南宫神翳爱恨不能的恬然,“翳流教主果然天生睿质。”

  “莲湖的莲花是我所植,既深知物性,怎会不知江南莲子成熟之时?认首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此物当很为难吧。哦,你挂心的神兽族少年,也早已被你送出教中了……”

  翳流教主松开这摧毁他多年功业的罪魁,极慢极冷地一挑眉:“萍生,南宫神翳除一物之外,没什么可以再赠予你。最后这件,你拿稳了。”

  认萍生记起一事,颤了下,不言语。

  “你不惧吗?”他问。

  “惧之何用?”他答。

  南宫神翳手掌摊开向上,稍往前伸,伸得很慢,慢得足以让对方看清这一邀请中不容错辨的诚意。

  “那就动手吧,药师慕、少、艾。”

  他记起那个雨日。

  血水雨水混杂,轻飘飘地载着暗藏杀机、剑戟森森的人,外物浊了衣与剑,却照旧污不了他分毫。于是他便好奇了他的过往,欲从泥沼中挖掘剔透的真意。

  他如今挖到了这重真意,犹过于慷慨,挖穿己身肺腑。

  看,内心也是雪亮皓然——为除中原患难、绝魔生息,佛堕为人魔,却终究为佛。货真价实的魔收敛凶性,甘为众生之一,贪念滋长,竟欲求佛魔同道,得陇望蜀者未免自取其辱。体内蛰伏良久的蛇兽业已复苏,再无需步步维艰、刿心刳肺拉扯着支离破碎的丁点人性。

  慕少艾,好好地、心无芥蒂地做回你的中原药师,正道巨擘。

  我会拉认萍生下地狱。

  认萍生依言为之——从下方托起那只曾几何时还完好无损、眼下掐痕满布的手。这是武者的手,有薄茧,摸着生疼,因功体折损而生凉,像覆着一层清凉的池水,水面还在颤动。

  他双目放空,一霎成了古刹中的坐佛,只留了无欲无情的斑驳本相。

  “……你知道是我。”

  “中原药师令名赫赫,在江南布下的那一步好棋,至今令我叹为观止,曾想百闻不如一见,孰料已见你千千万万次……难为药师舍身饲魔,枕戈待旦多时。现在,动——手!”

  “我的确等这一日很久了。自亲眼见到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药人的那一天,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我都在想,想南宫神翳当是哪一种下场。”慕少艾残酷地耳语道,“但无论哪一种,嚣狂如你,都不该是束手待毙、不留后招的死法。你在逼我杀你,而药师我从不相信天上会白白掉馅饼,就是有,也肯定非常非常之险毒。”

  南宫神翳的恨火被这三言两语一浇,冷成了风轻云淡。他拂尽心灰,轻轻“哦”了声,折身落座,支颐道:“那在你之设想中,我会是哪一种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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