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确保我的计划万无一失,必须探知翳流黑派是否会有意外的变动——必须见证这个教派的覆灭,这是从理性出发得出的答案。从感性上,”慕少艾口吻微妙,“我舍不得,或许还有蒙骗信任的愧怍和补偿心理。然而我也足够笃定……即便察觉异样,对方也不会对我有任何猜忌。”
“树影象征某种庇护物,我可以在这个临时的场所暂时放下伪装。”他润润喉,继续说,“从这刻起,理性逐渐退至幕后,感性的比例会逐步抬升。但树影同时也是‘真我只能存在于黑暗’的暗示,正因为‘我’认知到这一点,所以……我会感到痛苦,但义无反顾。”
他忽然有些感同身受,拽开衣领,猛地吸了一口空气。近身的空气带着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薄荷味,让他想起无数个图书馆里的自习。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他蹑手蹑脚凑到他身后环住肩颈,鼻端就充盈着这味偏冷的清雅气息。
南宫神翳在剧本上轻轻一划:“理性与感性的成分从开始就相互混杂,但理性没能撑到最后。这时的‘我’,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即将用一个人的末路去成就另一个人的末路……”
“……‘我’是疯狂的。”
“……疯狂?”
南宫神翳不再翻剧本,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疯狂到亲手杀掉一个人,占有他的死亡……疯狂到,杀掉‘我’的部分。更疯狂的是,我还很清醒。”慕少艾醍醐灌顶。他的嗓音沙哑,勾着喃语时的鼻音,“这更像是施加于‘我’刑罚,各种含义上的。专业演员估计都能被玩到崩溃,我敢打赌编剧上辈子一定和我有仇。”
南宫神翳无言片刻,难得附和:“……很有可能。”
慕少艾大感意外,不知道从来不爱回应这类无厘头吐槽的人几时转了性,还剩五分钟休息,又蹿过去和剧组成员唠嗑了一会儿,不着痕迹消解了多次重拍带来的不快。
满血复活的慕少艾在重拍两次后总算成功啃下了这块硬骨头,上床休息已经过零点了。他殊无睡意,闷闷地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只撵飞了求之不得的瞌睡虫。浪费了约半小时,他爬起来打开床头灯,抱着逼迫自己面对症结的心态,按邮件的发送顺序一封封阅读下去。
发出邮件的人同样难以入眠。
南宫神翳夹着燃掉一半的烟,不怎么娴熟地徐徐一啜,记起明天和慕少艾还有最后一场对手戏,匆匆掐了。酒店在二十三层,高度把偏热的气温冷却了几度,他迎进夜风醒神,确保绝对冷静后做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之所以横生枝节把慕少艾拐进来,无非是给过去的南宫神翳一个非慕少艾不能给的交代。
等这场戏杀青,他不会再插足他的未来。
生活再狗血也不是小说。
大脑里平白无故插入了一段不属本人的记忆,受传统教育的正常人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对所谓的前世刨根问底,也不会疑心是入侵破坏地球磁场带来了负效应。
南宫神翳最先排除的是妄想症,其次排除了潜意识投射,查阅相关文献后依旧无解,最终只能归因于非科学的解释。
他比慕少艾更早发现横陈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当感情基础过多依托于对学识能力的赏识,继而才真正容纳对方的全部性情,追逐对方脚步就容易患得患失,但骄傲得过了头,又不愿意慢下来一点点。
但这不能也不该是南宫神翳重复梦见慕少艾杀害自己的理由。
他想他需要时间沉淀,慕少艾也需要时间去实现他的初衷——虽然等待那个远在天边的人的邮件、阅读心得都不亚于漫长的煎熬。
他的记忆城堡永远为他保留五年六十月的一席之地,满满当当,全是他。
事情发生时,他先确定了慕少艾的生死,随后着手联系国内外的熟人,尽一切手段,提升那近乎于零的成功率。然后他在一众人或惋惜或得意或不理解的目睹下,中途退出了团队回国。
骨折的原因十分俗套,偏巧就有辆新手上路车横在那里,像是对他自以为是的惩罚。
但奇迹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如人所愿地降临。
山区的医疗条件不足以应付紧急处理,转移得再迅速也是托了慕少艾一贯的好运气,没发生重度感染就是上天眷顾了。
应他恳求的导师醒恶者再度出山参与治疗,但也劝说别抱太高期望。
“好消息是他还能恢复到和正常人无异的程度,不影响日常生活。坏消息——对特定的人来说,我觉得是不能更坏的消息。以后他屈曲关节会有一定限制,不可能再动刀了。”电话里的声音也挺感慨,“你多看看他吧。”
“我不去了。”他听完这份令人如冷水浇背的诊断报告,一直望着刚刚打电话提出分手的慕少艾,在玻璃上一划划描摸或许难以再见几次的面孔,“他现在列了一张不想见的人的名单,最上面那个一定是我。”
那几天,南宫神翳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别告诉他,我回来过。”
在右手不能动用的恢复阶段,他坐在落地窗前看着雨滴,逐渐明白慕少艾当时陷入的是怎样的一个困局。
南宫神翳了解慕少艾,却一直没有去理解慕少艾,而他们的性格又注定把它变成了无解的死循环。只付出了解却没有付出理解的他的确没有陪伴劝导的立场。
起初,慕少艾是牵动他计划的外力,再变成重心和全部——在他完全记起久远前的过往,才彻底醒悟,慕少艾永远是在计划外围的不可控力。
“能力或许是不能忽略不计的尺度,但在构成‘人’独特性的条件里,它只是一项附加品。因为它是由品性生发的造物——在生命面前,无足轻重。能力让人赏识,但不会左右人的喜好……由单纯欣赏变质为无法割舍。”
他把慕少艾的邮件保存成本地文档,比慕少艾多花了几个月投进他从未踏足的区域。他见证过高原天葬,踏过干涸龟裂的硬土,背孩童攀过人工搭建的天梯——往往不是安然无恙,他对此隐而不谈,只记录日常经历和当地民俗风情,然后每周一封投送过去,即便猜到慕少艾不会查看。
慕少艾踏上旅途到解开心结用了两年。
南宫神翳也给自己留了两年书写往事——结局由慕少艾补写,是聚是散,愿赌服输。
他无怨无尤。
——
用慕少艾的话吐槽,和南宫神翳末场对手戏简直变态到反人类。
他饰演的认首座,先要无比纠结地和南宫神翳扮演的翳流教主来一段更加纠结的对话,(蓝笔批注插在一旁:“反派死于话多,此条对正派不适用,哪怕是一个披着魔头壳子的正派。”)一剑捅完,还有翳流教主气息不稳的自言自语和认萍生主导的长镜头“哑剧”,令他有种身为新手被丢进炼狱模式刷怪的错觉。
没有语言的场景中,镜头会紧追唱独角戏的演员的表情变化,情感过渡必须细腻、丰富、自然,就是后期会做光线暗化处理也不能偷工减料,恨不得让人在面部每块最细小的肌肉都拉根线,精确到秒来达标。
昨日通宵读完所有邮件,慕少艾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南宫神翳。
朱痕对他的点评精确到位,说他和羽人非獍之所以合得来不是毫无缘故,一个明着闷,一个装着不闷,放不下的九曲心思拉直了比长城还长。
他也觉得要断不断很不争气,只能归因于南宫神翳没把话说死,顶着厚脸皮还好留点“友人”的余地。
……如果梦见唇对唇舌|吻的行为对象还能理直气壮把这划归为友人范畴的话。
慕少艾再背了遍拟定的细节动作,整整外袍,赴刑场般站好位置。
他没有听见导演喊开拍,一抬头,推敲的细节忽然就烟消云散,只剩下血液逆流冲撞脑膜的巨响。
翳流教主在王座前看着认萍生。
他仿佛等这天等了良久,优雅郑重地朝前伸臂,等夺他性命、毁他功业的人把手搭上来,目光森冷含恨,间或泄漏出一线晦暗的了然。
单看着这种神态慕少艾都预料到认萍生接下来会做什么,或者他曾经也这么做过:谈笑风生的开诚布公、拔剑时竭力压制的颤抖、出剑时的斩钉截铁。
道具剑抵上南宫神翳心脏时,他嘴唇都在打颤。
这一剑捅完需要补个妆,另加血袋。
慕少艾回到休息室全身发冷,他头疼欲裂地灌了半瓶水,反复强调这只是演戏,才把四处叫嚣的恐慌压服下去。
但还有更多令他匪夷所思的画面在接连不断地涌进来——
他紧紧捂住额角,瘫在休息室的座位上,良久才缓过神,拍拍没什么血色的面颊。
下一幕于半小时后开拍。
慕少艾定定神,念出后续台词:“你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吧。”
南宫神翳闻言先是一愣,施加的力道压着石面,关节泛白。
化妆师很用心地把左手指甲断裂的妆画得以假乱真,甲盖上翻露着血红的肉,旁观者都觉得指头痛。
南宫神翳没辜负这番苦心,指狠狠地压石壁一挫,像是成瘾者的戒断反应。他露了个心灰意冷的讽笑,眼球转至左下方又倏地直对正前,迸发出近似癫狂的恨意,被剑钉住的上身用力试图前倾,仿佛顷刻就要咬断面前人的咽喉:“有啊,我要你……看着……我……死!”
慕少艾耳边响起“铮”的刺响。
他突然中断了和“南宫神翳”的眼神交汇,对虚空一瞥又很快与之对接,决然道:“我会,否则没法定心。”
兀自运转的机器发出低低的声响,已经没有人集中精力在操作。
恐怕也有人忘记是在演戏。
氛围里弥散着剑拔弩张的血腥味,那是类似陈年地牢的腐朽气息。渐衰的火烛、飘荡的黑纱布景和冰冷的石座,又点明这只是安之若命的苍凉与死寂。
代入感过于强烈,导致集体齐齐跑神。导演还是根老油条,戳醒浸在剧里出不来的同袍,示意把灯光打暗,又着重去拍两个人的脸部。
主演都不是科班出身,走位还有不少瑕疵,但却很有戏——打动人,不,应该说相当震撼。他紧盯着主摄影机,兴奋地期待着接下来的演技碰撞。
翳流教主和认萍生——南宫神翳和慕少艾都没有照搬原定的套路去演。
他们冷而幽邃的视线胶着,如无声进行着另一场厮杀,谁都不肯先行认输;冰盖之下还有柔软、不曾断流的情愫,却也在堰塞之后奄奄一息。
“我嘛……只好把认萍生送给你了。”认萍生微笑着说,拿着匕首剜肉,刻意撕下混有两人鲜血的布料擦净血迹,“原来还是挺疼的。”
认萍生的寿数到此为止。
慕少艾的台词到此为止。
“萍……生,你会疼吗?”
原本还有几句话,写剧本时没有保留。
南宫神翳把独白念完,抚摸慕少艾那时血流不止的眼角,仰着头,让他看清憎与恨之中的杂质:波澜平复后的释然、假若置换立场亦会如此为之的理解,还有……时至今日,还依旧留存的惘然与痛楚。
慕少艾看到了。
他腹诽着南宫神翳的老谋深算,唇角幅度很小地一勾,借剧本里合上眼动作坏心地擦过卷翘的睫毛,又很投机取巧地滤掉促狭的成分,还原一张笑得像哭的脸。
如果那些预设的立场已不存在……
为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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