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回到岗位,南宫神翳有意无意朝慕少艾那里一望。
他天生骨里就存在一股股凉意,过去夏季搭着他的手就像摩玩块天山冰玉,现在应该也是,里衬外服拢实,头套妆容兼备,仍旧是清清爽爽不染尘埃的模样。他睫毛纤长浓密——慕少艾记得扫过额头时微痒的感受——妆也不重,为符合人设,化妆师仅加画了眼线,极细的一笔延长至眼尾,虹膜是邃密的墨,黑里淬入靛蓝,肃杀之余冶艳得引人心悸。优美的下唇很薄,殷红,漂亮也冷漠。
这个照面打得防不胜防,冲击力实在很强。
慕少艾大概理解那群人闹腾时的心情,冲他点点头,提醒自己这只是日常性的礼节。
他找到空档,通过主摄像机盯着瞬间入戏让人怀疑是个老江湖的南宫神翳,牙酸地想当时接下剧本一定是魂魄出窍的结果。
作为误打误撞逛进这个圈子的新人,慕少艾的际遇相当神奇。后来有人专门开贴扒这位毕生作品只有两部的半个圈外人一炮走红的根源,最重要的有两点:
一、合作的都是神队友。领衔主演是苦境环球娱乐一哥素还真,编剧是封笔多年神龙不见首尾的楔子,可谓强强联合,精英荟萃;
二、人物讨巧。虽然出场戏份比重不大,但扮相光鲜,性格出彩。众多颜控先被定妆照帅了一脸,又因“药师”的人设进阶为跪倒于人格魅力之下的终极粉丝。
编剧大笔一挥发了“药师”便当,那集播出当夜,诸君群起而攻之,众志成城,刷刷刷攻陷了剧组官方微博。
“药师”在正道栋梁清香白莲暂居幕后时临危受命,四处奔走对抗虎视眈眈的异度魔界和死灰复燃的翳流黑派,对待朋友赴汤蹈火重情重义,对待敌人阴阳谋并用借力使力,是个非传统意义的正面人物。
之后与翳流黑派的对峙又牵出一段尘封的卧底往事,一句“这个躯体,也一向都是顺从你的要求。”引无数腐女狼们尽折腰,然而编剧是个傲娇的死心机,坚持一条路朦胧美感走到底——勾勾指头,撩完就跑。不管是刀片还是齁死人的狗粮,顺应新时代美好和谐的总路线,官方一律不发。
这名角色太深入人心,以致在他回归原本身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还绕死在公众无意识建构起的窠臼里。显然和他一样困死在这个圈里的大有人在,“药师”退场三周年纪念日,一个本子猝不及防掉进他不算紧张的日程表里。内容好巧不巧就是语焉不详又引人浮想联翩的卧底经历,卧底的药师和翳流魔头间的矛盾关系如拙劣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只差没说穿这是正儿八经的同性题材。
本子是熟人硬塞的,慕少艾当年欠了人情,不好拒绝。
翳流教主的选角结果更猝不及防。上回有这等感受还是提前三小时被告知要考人体解剖学,慕少艾公事公办发完艾特南宫神翳的微博,抱着手机一晚上没睡着。
南宫神翳比慕少艾年长一届,大一时已以第一作者在二区发表论文,智商颜值高冷值三指标齐齐破线,属于劲头正盛的风云人物。慕少艾后来居上,凭借过人天资和勤奋刻苦,稳当当攻占半壁江山。那时意气风发,锐气太重,既定研究方向上压着一座难以攀登的高峰,他不躲不避,直接迎头撞了上去,没撞成头破血流实在很不寻常——直到后来南宫神翳主动邀请他一起加入项目,他还处于“翻土误掘了块陵墓”的迷之玄妙感。
那人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深莫测,冷淡精致的一张脸,傲气如山岚般地一挂,有心收敛还是有迹可循。眉骨和颧骨略高,据说是野心与控制欲高的表征,但在午后树影滤镜作用下,暖阳微醺,就营造了温柔得惑人的况味。
后头嘛……
慕少艾在上妆时不自觉摸上肌腱处凸起的疤,那根长歪的神经将紧跟其后的痛感导向了心脏,不留情面地把一堆陈年旧事碾磨成扎人的齑粉。
——
全国顶级学府揽了一车青年才俊,软件齐活,硬件连带水涨船高。环境差不到哪里去,每几栋教学楼间就有一众赏心悦目的绿地,餐厅为中心的半径一百米圆内附带散步用的小花园,冷清些的地方也体贴地栽了小竹林供人谈情说爱。
南宫神翳大二上学期申请的交流,下半学期才回校。
认识慕少艾是在四月。四月多雨,对着虚空一握就能抓到一团依附的水汽。这是件无意义的举动,但于他或有别的含义,似乎通过这重接触就能将水雾的重量转移到内心,聊以填补如影随形的虚无。
青年和近似失而复得的餍足感一齐渗透他的心壁,潜移默化,悄无声息。
但严格说连单方面的认识也算不上,至多一面之缘。偶尔从同班那听过有个风头无量的小学弟,欣赏归欣赏,他没起过对号入座的心思。
南宫神翳空下来时常会去竹林散心——只是单纯喜欢竹林而找的借口,所幸平素去那里的人也不多,能图个清静。但实际往往不合预想,无他,他回来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清晨来竹林背医书的同好。
青年应该是大一新生,五官清隽雅致,双眼澄莹透亮,整个人很有朝气。他靠着根苍翠的劲竹站,一脚脚尖悬浮全凭脚跟立稳,看着懒散没正形,整体却和谐如画。
南宫神翳鬼使神差多看了看这人的唇,唇珠莹润,唇锋不凌厉,唇角线是两端上翘的半圆弧,柳叶边似地一弯,自然而然就带着笑,像含了一颗水果糖。
或许开始就图谋不轨,对这个人——从皮层到心脏。
后来他虔信地、细致地将每一道或深或浅的唇纹都用唇压着走过数遍,从那里寻觅到千姿百态的万千世界,然后在慕少艾断绝音讯的几年里自虐般地重温着这剂毒|药。
大抵上辈子尝过,化成灰都记得。
……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你嘛,想也不用想,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不出几年就能封个泰斗级别。至于我……嗯哼,再到处看看吧。又不是某些人,两年都耗在海外了。”
他们平躺在草坪上看月亮,星光不太盛,碎钻似地沿着月亮周边缀了几颗。慕少艾很轻地撞了记南宫神翳的肩膀,日后游刃有余掌控柳叶刀的手顺着下滑,盖上微凉的手心不动了。
热度的传递还在持续,由丝结团,缠在心口,没有炽烈欲燃,温水般荡涤着枯涩的灵魂。他藏好对不可知未来的不安:“教授说你申请去医疗队支援。伯父伯母同意了?”
身边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用想都在心虚,本尊也察觉到有些敷衍,及时补救:“还没来得及说,能不能批准还是未知数,我觉得自己太浮——唔……”
人去意已决,哪怕顾忌着亲友的担心也会勇往直前。彼此联系也太薄弱,还没有强韧紧密到干涉对方抉择的地步,但从旁人口里听到也并非毫不介怀。南宫神翳浅啜即止,顺平青年张长的头发,发梢不服帖地翘了一撮,发质软,压久了也易定型,与主人软中带硬的脾性如出一辙。于是他沉默,最终只说,自己小心。
事后证明那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
申请很快批了下来,为期一年。
一年能发生很多事。
慕少艾先斩后奏,跟着队伍闯南闯北,信号时灵时不灵,有的地区不通电——现代人对电依赖性太强,没电和天塌了差不多。他抽空用文字攒起碎片化的点滴,到有网的区域歇脚,编辑成邮件发给南宫神翳。那边估计也忙得日无暇晷,隔周回一次,这边过半月可能才收到。越洋电话——两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压根没采纳过。
开春爆发了一场流感,慕少艾把自己抽成了转得脚不沾地的陀螺,南宫神翳的项目突破瓶颈步入关键期,联系就基本断了。
也是那年夏天,在泥石流里捡回无数条命却废了自己一只手的慕少艾忍着麻醉过后的阵痛,盯着窗户上自己故作淡定的脸,亲手把越来越稀薄的纽带斩得一干二净。
手还能用,没残,但精密的动作铁定没法做,对他来说也就是废了。
死里逃生以后他感激命运,也想通透很多东西:比如那些偶然地纠合的个体,其实相互间的联结很松散,再强劲的引力也无法奢求扭转他者既定的人生轨迹;比如年少轻狂时的悸动只是支撑生命的基座中最轻飘的要素,主体是家庭、社会、事业、自我价值的实现,逆主流而行究竟得不偿失,他不愿意让对方承受这个后果;
再比如——他们的计划里或许也没有预留彼此的位置,即便有,于失去资格的他也遥不可及。
比起在丧失并驾齐驱的资本后磨耗投入的感情,他选择及时止损。
南宫神翳始终没有回复,他们也没再见过面。
慕少艾换了手机号,“闭关”了一个月,应素还真邀请试了个镜(被骗上贼船后他才知道“药师”属于半内定性质),因有大学话剧社的底子在倒还不算吃力。杀青后的慕少艾马不停蹄,又从西医转战中医,混得风生水起。
他生性洒脱,还不至于为了因意外夭折的二十几年的梦想颓废掉之后几十年精彩纷呈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原定这篇糖今天写完,但是亲人突然去世,只能暂发一半。
祝愿亲人平安。
(下)在一点左右更。
☆、外传:哑剧(下)
外传:哑剧(下)
晚上是外景戏,剧组特意看过天气预报,整天滴雨未落。
换句话说,天略热,至于怎么个略法,还需各人根据体感与着装自行评判。
离开工还有半小时,慕少艾还在锲而不舍地挑葡萄,一挑一个准,全是酸的。他牙根都发酸,冷不防被塞了一枚甜葡萄,幸福感爆棚。
南宫神翳坐在对面的折叠椅上,剥了一颗继续投喂。慕少艾认出人一秒当机,但身体没能跑出习惯成自然的怪圈,和以前一样咬了一半,再就着指尖把剩下的唆走舔掉汁水。他大脑一时短路,挺庆幸自己练就的没话找话的技能:“晚上的戏你有把握么?需不需要临阵磨枪再对下戏?”
这幕是从中原返回西苗的认萍生和结束祭祀的翳流教主的一番交谈,被组里的腐妹子脑补成了非正式表白,可想而知剧本有多暧昧不清。可惜主演换成前任与前任,就不是一句尴尬就能解释得清楚的。
慢慢剥葡萄的人平静地说:“不用。你不想就别勉强了。”
翳流教主祭祀造型比起认萍生的长袍要人性化,衣料很少,项饰、银圈、胸饰把线条流畅的上身遮去五成,宽肩窄腰还被完好突显出来,格外赏心悦目。裸|露的两臂贴有对称的纹身贴,形状是九头凤——慕少艾豁地起身,牢牢锁住南宫神翳的右臂:“这怎么回事?”
增生性疤痕肉红得诡异突兀,起于肘部,几乎贯穿前臂。他不敢猜测那道创的深度,话梗在喉头,没问得更详尽。
男人像想起什么,提唇笑了。
这笑容于慕少艾很陌生,从瞳孔到眉峰,浸着素秋雨露的冰凉和四年时光积淀的幽暗。二十七八岁,没能改头换面也毁了当年一瞬望穿的一双眼。
他们都不一样了。
“开放性骨折,别太在意。”南宫神翳改用左手拨掉渐渐放松的束缚,他草草看了下效果,明白遮掩作用有限,顾及对方心情还是取纸巾简单捂住了,“加副臂饰,加上后期处理应该就不太明显了。”
慕少艾松口气:“那就好。”
本来有很多可以问的,譬如为什么没有回复最后一通电话,譬如为期两年的项目结束后他去了哪里,譬如为什么一个把手看得重逾性命的人会有这样一道伤口——慕少艾丢给南宫神翳音讯全无的两年和过问人生的权利,他也丢回来,公正公平。
慕少艾吃了颗酸葡萄,调出不算熟络但能点头问个好的“半生不熟人”的语气来:“……这几年还好吧?”
“项目搞定后在山区呆了八个月,没网没信号,不过空气很好。期间记录了一些见闻,收获良多。”也终于体会有个人四年前一头扎进去的热忱。他想安常守故确不该拿来形容他,但拼劲总会随阅历积贮而冷却,计较得失会成为常态,活得瞻前顾后。“……‘医学的基底与目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没有亲自用脚丈量过脚下的土地,接触到活生生的、真实的人体,就算认知里填充了再多前沿理论,也没有指摘迷信蒙昧的底气。’”
他说完擦净手上的葡萄汁水,和造型师就刚才的问题沟通了下,最后加了一对半镂空的臂环了事,怎么都像欲盖弥彰。
慕少艾为他复述自己曾写过的邮件内容呆了两分钟,机械地输入密码戳开积了三年又四个月灰尘的邮箱。他飞速略过成堆的垃圾邮件,果然找到了一整片的“南宫神翳”。第一封是在那次意外后四个月,频率固定在一周一次,最近的一封在开机前,只有四个字加一个标点。
——我回来了。
当晚的戏慕少艾不在状态。
第十遍后,他非常诚恳地向导演申请一刻钟揣摩角色心理,窝摄像机后边看回放边翻剧本反思。
这幕戏的难点全数聚焦在卧底的认首座身上,慕少艾为此在旁侧分别备注了对应的心境变化。他快速扫过一系列形容词,慢速播放之前演绎的内容,总体上不能算出错,却少了些触人心弦的感觉。
南宫神翳也在看回放,他在认萍生靠上树干的那一帧暂停,想了想,用提问引导:“假设我是认萍生——回中原解决后顾之患后,一切大局在握,‘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回到西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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