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摇了摇头,道:“那把梳子,雕饰十分精美,我情不自禁就将它据为己有。先生,日日纠缠我的那些头发,定然跟我窃占的那把梳子有关。您……会责骂我吗?”
宝禾先生并没有仔细听青年的话,嗯嗯啊啊地胡乱应和着,皱着眉思索着应对之计。
青年见宝禾先生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苦笑了一下,便摇摇晃晃地起身,拉开门,走出了房间。宝禾先生心想,可能是内急吧,便没有喊住他。但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回来。难道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误会虽已澄清,但两人目前依旧是分房而睡的。
咔哒,咔哒,木门颤颤作响。宝禾先生直起身子,侧耳细听。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什么人奔跑的骚动声。
“客官!请您不要这样!”
小二的叫喊声远远传来。
宝禾先生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旅馆的庭院里,什么东西正在燃烧。有人在那儿点了一堆火,焚烧四处收集来的落叶。在红色火焰的映照下,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恍惚而陶醉。他将一柄半圆形的发梳投进了火堆之中。发梳看上去颇为古旧,梳齿上缠满了黑发。那发缕,在火焰的炙烤下,很快便冒起白烟,紧接着化为灰烬。发梳表面也被火焰燎得黢黑,看样子是不能再用了。
旅馆里的人恐怕如此烧火会殃及房屋,忙用木桶汲了水赶来灭火。然而,当他们看见青年那怪异的举止之后,便不由得愣了,不敢再上前半步。
青年眼底映着熊熊火光,吃吃地笑个不停。
“先生,我这个人最喜欢听恐怖故事。已过世的家母,见我不肯好好睡觉,总会在我耳边说些怪谈鬼话。我还记得,她的脸凑在我的耳畔,气息拂来,逗得我痒酥酥的感觉。啊,先生,我当时就想,如果以后我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要一起躺在床上,讲鬼故事听……每次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准备起身时,她的长发就会垂落下来,掠过我的鼻尖……我喜欢的人啊,一定也有一头美丽的长发。”
青年烧完火,坐在门框上,凝视着幽暗的夜色,口中絮絮而语。
他的举动惹恼了店家,宝禾先生再三协商,旅店老板才勉强同意让他们明早再离开。
由房间挪出来的油灯,以微弱的光亮照出了周围景物的轮廓。飞虫汇聚过来,在两人的身边盘旋,而后又重新潜进了黑暗。
“先生,请您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人听吧。”
“这个故事?”
“就是我被头发纠缠的故事。这难道不是一则出色的怪谈吗?”
“啊,的确。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个故事。”
“不会忘记吗……那真是太好了。”
言罢,青年嘴角忽浮起一抹惨笑,站起身来,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宝禾先生见他走了便也回了房,熄灭了油灯。
那柄发梳,已经彻底烧成了黑炭。不过青年大概也能因此安心地睡个好觉吧。希望明日一切都能恢复平静。宝禾先生如此思忖着,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宝禾先生醒来后立刻动手拾掇行装。按照昨晚的约定,旅店不提供早饭,直接请他们走人。然而等了半晌都不见青年露面。若是走得太晚,惹恼了店家,那可就吃不消了。宝禾先生决定到青年的房里去瞧瞧。
来到屋前,宝禾先生敲了敲房门,朝门内喊道:“喂——!”
没有回音。又喊了许多声,结果依然。宝禾先生道了声“打扰”便推开门步入房内,只见青年用棉被蒙着脸,仍在呼呼大睡。
“喂!还不起来吗?”
宝禾先生有些恼了,走近前去,揭开棉被。他平日里一向还算冷静,可此时此刻,竟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动弹不得。
棉被之下,那青年两眼翻白,两手掐着自己的脖颈,看情形是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此刻他早已断气,全身僵硬,嘴角垂着长长的黑发。不是一根两根,无数的头发从口中漫溢而出,将他的嘴巴塞得满满的,甚至连齿隙间、舌根部也全都缠裹着头发。
宝禾先生喊来旅馆的人,当着一大群瞧热闹的围观者,想要扯出青年口中的头发,谁知竟绵绵不绝,陆续从他身体里扯出一大堆来。
第8章怪谈收集者(五)
“……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
宝禾先生讲完,抚着自己的长发。刘子安定神瞧了瞧四周。如果仔细找找,或许也能找到。不过就目前来看,并没有看见先生掉落的头发。
“那后来呢?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我又无法将尸体带回来,便把他葬在了当地。当时脑子里考虑的净是该怎么去向他家人解释。不过,单就最终结果来说,就是这青年早已没有家人了。”
刘子安有些玩味地抱着手臂。
“我说先生,你讲的这些,当真发生过吗?”
“你怀疑是我杜撰的?”
“你不会为了吓我,故意编了这则怪谈吧?”
“这趟旅行中,我的确一直在收集怪谈故事,可此事确绝非编造。你不信可以调查一下,到那个温泉地去,问问那家旅馆的主人,他应该还记得。当时他看了青年的尸体,吓得脸都白了。话说回来,我吓你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净给自己添恶心。”
“这事儿是挺恶心的。可看别人害怕的样子,大概也很有趣吧?那些精彩的恐怖故事,口耳相传,会永远地流传下去。尤其是自己编的故事,若能如此流传于世,似乎也挺有意思。先生大概很期待我到酒馆茶肆这些地方,把刚才这个故事拿去跟众人宣传吧?”
“就算你不去四处宣传,这个故事在那附近也早就传遍了。到那儿去旅游的人,大概各个都会带回一个‘青年遭头发残忍杀害’的故事吧。”
“若真有此事,那就太遗憾了。话说回来,之前跟你一道旅行,从来没死过人,倒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只是个意外!”宝禾先生辩解道。
刘子安看着宝禾先生微微有些涨红的脸,心道:先生果然生的一副好相貌,难怪迷得那青年神魂颠倒的,把命都丢了。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同先生说,否则先生又该觉得我在戏耍他。
“先生回程途中难道没有迷路吗?”
“自然是迷路了。”
“请别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真是吃尽了苦头,一天之内迷了好几次路,险些就回不来了。这事我回头再跟你细聊。话说回来,一个人迷路,倒是蛮寂寞的。我觉得旅行果然还是需要有个人作伴。迷路的时候,看见随行之人那惊惶失措的模样,就会莫名地镇定下来。”
“你也站在随行者的立场上,替人家想想好不好啊!”
“话说刚刚那个头发的故事……实际上,还有一点后续。我将青年埋葬之后,曾去试着寻找那座我们由于迷路而误入的有神秘温泉的村子,结果并没有找到……”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不,这次不一样。路不曾走错,也遇见了山和竹林,但山脚下却不见人家,也没有了氤氲不散的温泉味儿。田地虽然荒芜了,但畦间却有翻耕过的土堆。后来询问行脚商人得知,这个地方的确曾有过村子,不过在很多年以前就由于山体滑坡把农家全都砸在下边,压塌了。”
“可是你们不是不久之前才到访过那个村子吗?”
“是啊。后来我再看那座山,才发觉跟记忆中了轮廓有些出入。发生了泥石流,温泉似乎也毁掉了。我和青年到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幽灵村吧。”
“所以那里的温泉在夜里可以看到亡故之人……在那里捡到的发梳会给人带来死亡……”
“非也。别忘了这些都是那个青年告诉我的。”
宝禾先生摸着下巴,状似在沉思。
“那,以你的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在当地为青年寻找下葬地点时,曾听说不久前有人在收购女人的长发。”
“啊?”
“我觉得发梳的事,没准儿是青年自己编造的……大概是想先来这么一段铺垫,然后再把此事同自己被头发纠缠联系在一起。”
“那么,烧掉的那把发梳究竟是……你不是亲眼看着他把梳子烧掉了吗?半圆形的老旧发梳……”
“那把发梳估计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我调查过,那发梳是他母亲的遗物……房间里的那些落发估计也是他自己撒的吧。事先将它门藏在手心,然后,一会儿塞进自己眼睛里,一会儿又撒在温泉里……他的死应该算是自杀才对……是他自己拿收购来的长发把嘴堵起来的吧?对自己下手真狠啊……”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刘子安觉得宝禾先生的推测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怎么会知道?哦不,隐隐约约也能猜到……不,我还是无法理解,就当作不知道吧。或许有那么一天,他的死会成为一则精彩的怪谈故事,为人们所知。这大概便是他的愿望吧?”
宝禾先生讲完后,从怀中掏出一本有些脏兮兮的日记簿,是他旅行时总带在身上的那本。
“这个,或许可以帮你打发一些时间。”
放下日记簿,宝禾先生起身离去,长发飘飘的身影,看上去宛若女子。
待宝禾先生离去之后,刘子安捧起日记随手翻阅着。上面一篇又一篇写满了旅途中听来的恐怖故事。虽不到一百则,却也数量可观。因采用的是记录体,行文相当简洁,却更有一种凛凛的氛围。
读了片刻,刘子安发现纸页之间夹着一根长发,黯无光泽,仿佛是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叫人看了心里有些发怵。
刘子安用指尖轻轻将它捏起,扔出了屋外。这时,一阵风吹来,长发的一端飘然扬起,犹如一条昂首吐信的蛇。黑线般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似的,黏在了刘子安的手背上。刘子安慌忙甩了甩手,可那痒痒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却久久不散。就像个女人,一个紧紧黏上来,摇着头,不愿离去的女人。那头发,刺溜刺溜,顺着刘子安的手臂作势要向上爬,貌似打算一直爬到他脸上去。
刘子安在它即将钻进自己衣袖的瞬间,用另一只手捏住它,果断地将它从皮肤上扯了下来。这下子,它才仿佛死了心,顺着风不知飞向何处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子安告诉自己,定然是因为风的缘故,使它看起来仿佛有了生命,仅此而已。
“小少爷,小少爷……大爷回来了,还带了个姑娘……您快去瞅瞅吧!”一个小厮忙忙地走了进来,笑道。
“大哥回来了?在哪儿?”刘子安本因小厮打断自己的思绪而有些不快,听说大哥回来了,立刻忘掉了方才的情绪,惊喜地问道。
这也难怪,刘子安小时候本就是自己这个大哥给带大的,兄弟二人感情最好。后来大哥开了镖局,常年不着家,刘子安呢又经常跟着宝禾先生跑东跑西,兄弟二人聚少离多,算起来已经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瞧我,净是高兴得傻了。大爷现在在……”
小厮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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