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为耻,反而越抹越黑,这算哪门子的道歉?
换作任何一个人,他必定全盘接受,甚至还会道谢。可这人是苏凰,他眼中的原卿越浑身带刺爪牙锐利,不能不回嘴。
“苏相话里字字都在替自己辩驳,这份歉意我受不起。告辞。”
苏凰嘴里敷衍着“哎哎哎别走啊”,扑出半个身子装作阻拦,瞧他气呼呼走出老远,方才敲敲床板。
床下滚出一只舒谐,怀里睡着小猫儿。
他趴床底听完全程,忍不住感慨:“这就完事儿啦?”
苏凰:“不然呢?两边都有需求,牵桥搭线不易,还能撕破脸不成?”
舒谐怒:“不早说,害我着急忙慌地赶出一叠假文书!既要字迹不同,又不敢找人代写……这辈子没写过这么多字!”
苏凰拱手一拜致谢:“好在一切值得。真情流露或者做戏都无所谓,他愿意配合演,我胜算越大。”
“你二人心思真多。对了……”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早说你有特殊爱好……这种事你为何如此熟练哪?”
苏凰笑吟吟抛出一句话:“情随心动,浑然天成。”
“你不是……真喜欢上小王爷了罢?”舒谐知他做事向来全力以赴,但这么急着把自己往外送的,还是头一回。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他是不介意,可老父那边没法交代。
“猫儿是极聪明的。”小猫儿咕噜一声睁开眼,冲苏凰细细地叫。他接过猫儿提着发带逗它玩,没来由地回应这么一句,“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它心知肚明。你花了多少心思、付出多少真心,它就会照样反馈于你。”
舒谐嘟囔:“你的猫儿凶残得很,小心它扮猪吃虎反咬你一口。”
他打趣道:“怕什么,我可是凤凰于飞,俗物怎能近身迫害。”
“如此最好。”舒谐生生把损他的话咽回去,嘿嘿一笑,“过几日我得出发去各大营巡视粮草储备,怕是赶不回来给沈老伯上坟了,你就替我多磕几个头罢。”
“好。我顺带捎上小王爷去混个脸熟。”
舒谐白他一眼:“腻歪,我要吐了。”
当日一早,苏凰亲自去邀,果不其然又是一碗闭门羹。
“对不住,我家王爷不巧身体抱恙,实在不适宜登高爬坡。”
常安一如既往的谦卑,身子躬得极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苏凰只得打量别处,无意间瞥见他鞋尖大团污渍,上面附着的泥土令他很是在意。
“常管事忙于操持府中大事,靴子脏了也顾不上换。”
常安憨厚一笑:“唉,可不是吗!这几日多雨水,稍一走动就给溅上了。”
“常管事走动得似乎有些远。”苏凰似笑非笑,紧盯着泥团不放,“毕竟乌金泥这般金贵的东西不是随处可见的。”
常安的笑容凝在脸上,缓缓蒸干消失。
果真坐实猜想,苏凰点到即止:“我此次到桐秋山办事,预备在清光寺清修几日,府上若有急事可去那寻我。”说罢拱手作别,即刻启程。
往年还有舒谐作伴,今年只他一人,周身愈寂寥,心愈静。沈行触棺而亡之时,他尚在生死边缘徘徊,没能亲眼目睹那副惨烈景象。昔日满腔热忱的忠烈之士如今长眠于清寂林间,生前身后皆是清清白白,未尝不好。
他将手贴上冰凉的石碑,似乎这样做就能与之沟通。他说:“小侄此行凶险未卜,望老伯在天之灵庇佑昭幽觅得明君,永世不朽。”说罢连着舒谐的份一起磕了几个响头。
祭拜完沈行,苏凰继续往顶上清光寺走,不期在寺内遇上原伯秋。他穿着低调,随行只两个仆从,见到苏凰即迎上前去,开场便是一大拜:“苏国相别来无恙,这段时间我那个不成器的傻弟弟承蒙你照顾了。”
“劳烦敬王爷记挂,说实话还是卿卿照顾我较多。他的胸襟与见识令我自惭形秽。”苏凰并不打算与其过多纠缠,故意将“卿卿”二字重读,并请小沙弥引他去禅房。寺门窄小,竟一点衣袖也不往他身上沾。
原伯秋闻言果真眉间紧锁,却仍旧不依不饶:“苏相喜佛道,我近日恰好得一紫檀柳手串……”
“我喜静。”他忽地转身,语气冰冷,“恳请王爷多将心思放在朝政上。”
“你怎知我没……”
“南境欠收其因何在?番邦侵扰有何良策?梧州知府贪污银饷如何判决?还有……”他顿了顿,“我朝现任太傅姓甚名谁?”
原伯秋让这一串问题堵得说不出话来,前几个根本闻所未闻。他努力回想,支吾道:“我朝太傅姓……姓……啊,姓沈!叫什么来着……”
“沈行?”
“对!对!就是沈行!”他极力附和,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苏凰怒气更甚:“胡说八道!本朝未设太傅,沈太傅过世多年,就葬在你脚下的这座山里!”
原伯秋恼羞成怒:“我不知,你去问问你的好贤王,看他知不知!”
“不懂的我可以慢慢教给他,你们不一样。”他勾了勾唇角,和气地合上房门,也关上了原伯秋的一切幻想。
完了。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太子压他一头也就罢了,他原卿越凭什么?
完了。
世上还有谁能替他筹谋?姜氏?□□?剩下的都是废物!废物!到底是哪儿出了错?是他苏凰吃错药还是我原伯秋吃错药?
原伯秋打发走两个随从,独自一人在山林间乱转。心里好似有股邪火在烧,他抽出佩剑乱砍乱叫,惊起一只通体雪白、翅尖墨黑的桐秋仙,紧接着飞来一支羽箭,直没入方才桐秋仙藏匿的草丛。随后又是几支,竟是冲着他来的!
原伯秋挥剑劈开箭矢,朝它射出的方向逼近。一位猎装打扮的少年钻出树丛,冲他叫嚷:“喂,识相的快滚!别打扰小爷我猎鸟!”
他尽力压抑怒火,冷笑道:“是你用弓箭射我?”
少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傲模样:“是又如何?你吓跑了我的猎物,射你几箭怎么了?”
“猎物?猎杀桐秋仙者轻则砍手,重则斩首,你是什么东西,敢打它的主意?”
“我叔父家女婿是姜太尉的表侄儿,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说话!”
“呵,原来是表了几表的狐假虎威。就是你家大人在此也得给我下跪。”
“你!”少年弃了弓箭扑上去撕打,终是敌不过原伯秋身强力壮,叫他两耳光扇得眼冒金星,脚一软直直滚下石坡,摔得头破血流。
他没法动弹,只能干瞪眼:“你、你……快救我,我的同伴就在附近……让我叔父知道了……你必……”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死字还未出口,他便被原伯秋揪着往巨石上撞,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耳边似乎有呼唤同伴的声音,原伯秋一下醒悟过来,可眼前之事已成定局。极端的兴奋与极端的悔恨交织出一阵恶心,他亲手结束了一条生命?不,不是,不是他!他狂笑,又掩面大哭。
是苏凰害的,害得他情绪失控。对,是苏凰,苏凰害死了这个少年!
越解释越心安理得,他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拭净脸,脱下染血外衣裹住尸身,背着错开他的同伴们往相反方向去,转眼又到清光寺附近。随从见他皆惊,却不敢多言。
原伯秋满心制裁恶人的兴奋感,兴奋得头昏眼花,仍不忘左右打点:“你速速下山去,弄些迷烟和一套干净衣服来。你随我把他暂且藏进树丛。”
熄灯之后,他与两个随从分头行动,用迷烟迷昏寺内众人,将少年尸体运入苏凰房中,再弄乱房内陈设,伪造打斗景象。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三人便回各自房中安歇,次日清晨用过早饭便先行告辞下山。途中正巧遇到昨日那群猎装少年,领头一位行礼问道:“敢问兄台可曾见过一位少年,穿着与我们相似。”
原伯秋故作思索状,用手比划几下:“大概这么高是吗?”
“是的是的!”几位少年相视而笑,“请问他现在何处?”
“这就不太清楚了。昨日我偶然遇到过一次,他跟着个男人,两人在扭打争吵……好像往山上去了。顶上有间清光寺,要不你们去问问看?”
少年们纷纷行礼致谢。
苏凰醒来后见房中央横着个人,形状奇惨,身体冰冷僵硬。拍打呼唤无用,他试着探了探鼻息及颈部,想来已断气多时。
此时房门被人叩响,投在门上的人像整整齐齐束着发,明显不是寺门中人。他犹豫着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来人竟是原卿越!
☆、第9章
“早。”
门缝里飘出个声儿,一只眼珠滴溜溜打量一周,不等他反应那道缝又重新合上。
按苏凰平日的性子,就算不请他进屋小坐,也得好好地说上一阵话。据此极反常的行为,原卿越不禁怀疑屋内并非苏凰本人。
他耐着性子又敲数次,均无应答,于是清清嗓子,未语先叹:
“唉,承诺什么的不过说来好听,如今大祸临头,苏相却在一旁躲清净……”
“发生何事了?”
念不到两句,苏凰果真上钩,但也仅仅探出个头。
原卿越看准时机一脚踩进门里,半只手掌伸入门夹缝之中,逼得苏凰开也不是关也不是,既要防他进来,又怕弄伤了他,换做别人早让他一脚踹出去了。
“有事等明天,不论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苏相自己惹上的祸事,还需我多言么?”见他目光躲闪,原卿越知是误打误撞猜中了,故而就势往下套路,“苏相口口声声要同我结盟,此时出了事便躲起来自己担着,是看不上区区一个贤王抑或认为我是那见风使舵的主儿?”
苏凰直直望向他的眼睛,语调虽轻快如常,神情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若王爷执意要闯进来淌这趟浑水,怕是再难洗脱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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