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写废的纸揉成一团,重新作一篇歌颂仁义孝道的文章。
此后数年间,府中又添几位夫人,其中便有姜氏。她以正妃身份嫁入王府,虽无子嗣,所受宠爱却是旁人难及。
母亲嘴上不说,可一连几次来见他时,脸上尽显疲态。他明白,自己需要更刻苦更努力,去赢得父亲的夸奖,这样母亲也能一并受宠。只要有他在,父亲就忽视不了母亲,总会念着她的好处。
心里越急,字越练得不顺手,窗外细细的猫儿啼哭吵得他心烦。家仆去赶了三次也没能止住哭声。他丢下笔,循声寻入假山群中,左右不见踪影,不知怎么想的说了句:“你是哪家的坏东西,跑到这儿来闹人?”
“对……对不起。”一个怯生生带着明显哭腔的稚嫩童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不是坏东西……”
小孩躲着的位置很巧,他卯足劲蹦起来也看不到半点。
“你也是王府里的孩子么?为什么躲在这儿哭?”
“二哥把小昭姐姐抓去了……呜呜……孩儿哭哭娘亲也哭……不想娘亲哭……”
他想到自己,无奈地笑了,朝上方伸出手:“到处乱跑你娘亲也会哭的,下来,我送你回去。”
一只小小的、软乎乎的手点了点他的手心,然后紧紧攥住他的手指。
“不用抱,自己走路……”
小孩掏出帕子擦掉眼泪鼻涕,仔细叠好放回原处,学着大人的样儿叹了口气。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颗小脑袋,“小四?我是你大哥哥,我可以保护你。告诉哥哥,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小孩小嘴一瘪,委屈巴巴地摆手:“爹爹不爱我。”
“别哭别哭啊,爹爹也不爱我,我们一样的。”
父亲爱的是聪慧的长子。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那时候最期盼中秋,这是他唯一被特准回到母亲身边的日子。
他早早准备了一幅小像、几首杂诗逗母亲开心,满心欢喜踏进小院,却见一群陌生人气势汹汹聚在一处,强灌母亲饮下一杯酒。
此刻他也不顾上什么礼节礼仪,丢下东西护在母亲身前,向周围人吼道:“竟敢对陈夫人无礼,放肆!”
一人试图将他拉走,反被他一口咬在手背上。那人气急败坏:“你娘她是咎由自取!自己不要脸面,休怪旁人无情!”
他不解:“什么咎由自取?”
“就是活该!你自己去问,看那个毒妇敢不敢告诉你她做了什么好事!”
母亲靠在他背上,声音虚弱:“孩子,你听娘的话么?”
他低声回应:“听,当然听。”
“那我要你放下怨恨,去讨好姜氏,从今往后,她便是你的……母亲。”
“为什么……孩儿到死也只会有一个母亲,您为什么不要我……”
“听话!”母亲口中抑不住地呕出鲜血,顺着他脸颊往下流。她紧紧架着他的手臂,不允许他回头看,“娘太懦弱了,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你……有姜氏庇护可以无忧……我儿天资过人,必不能拘于这一方天地,你要往上走,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方才与你说话那人……不要恨他……凡事可与他商量……记住我的话!”
“娘不是坏人……只是……自私罢了……”
身后再没了动静。
“娘……你还在吗?”他连伸手一探的勇气都没有,呆呆地跪坐着。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正值父亲登基之际,后位却空悬。母亲陈氏本可母凭子贵与正妻姜氏相争,忽传闻姜氏遭人毒害以致多年不孕,经查证是母亲所为。证人是她从前一位同乡、正是那日上前拉他的人——姜府门客陈全。
最要命的是,母亲自己也承认了。
他还是暂住在原先的屋子里,不同的是偶尔来探望的变成了姜氏。父亲只在某次酒后提起一句:“陈氏不配为人母。”
他出言辩驳,却被训斥道:“滚回去读你的书。否则……我不缺你一个儿子。”
他藏进假山里偷偷摸摸掉眼泪,境遇迥异的两兄弟各躲在一处,紧紧地拉着手。
身为长子又于正妻名下抚养,入宫后他顺理成章封为太子,生母追封为妃,连封号也没有。册封那天姜后发了好大脾气,摔了能见到的所有东西。
他装作没听见,想去逗一逗小靖懿玩儿。乳母忙抢在身前:“殿下,这可使不得!公主尚幼,若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就是有十条命也担待不起啊!”
“如此便不给嬷嬷添麻烦了。”
姜后待他虽好,但厌恶母亲是真的,处处提防、不许他单独靠近小公主也是真的。
他握住自己的手,暗道:要听话,要忍耐。
闲暇时总惦记起奶声奶气、软乎乎的小四,听闻他母子二人处境不容乐观。可是能怎么办?除了同情,他什么都做不了。
某天小四忽然被抱到长禧宫来,规矩又可爱,比他当初还会讨姜后喜欢。私下里却趁没人注意,跑来拉着他的手,小声啜泣:“哥哥,我没有娘亲了……”
他一怔,揉揉他的脑袋,温声说:“别哭别哭啊,我们……一样的。”
他们从来只在私底下碰面,平日无甚往来,彼此也少给好脸色看,众人都以为二人关系很糟。毕竟小四来后,他能得到的关照就被强行分走一半,甚至更多。
不知是何种奇妙的缘分,两人只消一个眼神、手势便可通晓对方心意。
待他迁居东宫,二人会面比先前容易许多。对月畅谈人生,讥讽前朝、后宫互相牵制的局面,同时默契地回避旧事。
慢慢地,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坏,直至那夜小四破天荒地主动谈及从前王府、谈及已故梅妃,一再追问下才得知皇帝为满足私欲要将其逼出宫去。
他抬手便将案上所谓御赐之物掀得干干净净:“处处讨好忍让,他们反而得寸进尺。那种话也能说得出口……休怪我不留情面。”
“臣弟正有此意。”小四淡然一笑,“只需推把手,便可坐山观虎斗了。”
*
毒物一入人体即侵蚀五脏六腑,腐肉蚀骨,唯独脑子是清醒的,可清清楚楚感知身体的痛楚。原是用于折磨苏凰的酷刑,意外施加于己身,原弘靖痛得说不出一个字,惊得叫不出声,一心求速死。
“父皇不必担忧,儿臣会如您所愿登上皇位。而您则守住所有罪孽,保全一世好名声。”原城雪跪坐在床边,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仿佛在用刀子一片片削下他的头皮。他贴在耳边低语,“你不配为人夫,不配为人父,不配为人君,不配为人子。”
原弘靖狠狠抽搐几下,胸口再没起伏。
两人将灵柩中的替身换下,相视一笑。
“兄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待我好的,我很感激。”原卿越忽然开口:“这些年来,兄长是否有话一直忘了对我说?”
原城雪的笑意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表示。他虽冷面冷心,对眼前这人却无法无动于衷。眼见原卿越神色愈发悲戚,他话锋一转,关切道:“往后有什么打算?投靠苏凰,还是寻个陌生地方重新开始?”
“还未想好。兄长请先回去罢,莫让尚书大人等急了。”
“小四……”
“走罢!前路当心,莫要回头。”
原卿越扯回衣袖,推他出去,紧紧抵住门,待外头没了动静方才缓缓跌坐在地上,勾了勾唇角。
三代人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32章
常安将个中缘由详述,叹道:“……他一早决定同这些事一道结束。家不是你家,国不是你国,为了不相干的两样东西,连眼前人也一并失去了……当然,轻重由你自己掂量,可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
“……”
苏凰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怀抱双膝屈成一团,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指节。
他从未往那方面去想,两人总在一处,他竟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人是如何将悲伤隐藏成淡漠,要多用力才能不让背负的东西压弯脊背,有多愚蠢才选择一个人默默扛着、执着于仇恨无法自拔。
那个傻子什么都明白,却不曾提过半字。
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事事周全,唯一的差错便是栽在自己手中。
那样狠心的一个人,却说:苏凰,我们离开这儿罢……
分明是在求救、在祈求怜爱、求一条活路。
可他愿意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同样心怀执念至执迷不悟,反而逼他最紧。不经意间,竟辜负了,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苏凰不知情,不必自责。
心脏却痛得快裂开了。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堪堪止住泪眼。往昔种种刺得他鲜血淋漓,他想起那日崇阳殿外说到一半的废话:
“卿卿,我有些后悔……”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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