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此番奏报,便是直指东南诸省土地兼并严重,列户豪阀拥地自重,变国土为私田,恃裙带特权免交租赋,又把持盐政税课,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竟至于国库粮仓亏空。
且太微治下,用法严苛,润玉此番巡抚民情,另一大作为便是核实狱讼宗卷,复审重刑大案,以免冤屈错判。
奏疏末尾,润玉述道,甘愿将自己食封所得银粮,折计三万两,全部缴贮国库,以资粮饷,弥补空缺。
太微上位以来,群臣明哲保身久矣,如今润玉上书,一石激起千层浪。
风雨欲来,庶子竟敢同嫡母叫板。荼姚先是大动肝火,要召润玉前来问罪,为太微所阻之后又哭闹不休。东南诸省封疆大吏亦接连上疏,个个喊冤叫屈。朝中老油条们一时间也是噤若寒蝉,不敢公开站队。
太微端着面孔,不做回复,数日后,两边各打八十大板——
先是严厉斥责了荼姚,暂夺凤印命其后宫自省;又拿荼姚母侄开刀,杖责三十杀一儆百,令八省其他官员于限期内补足国库银粮,逾期未补者严惩不贷;至于润玉,太微则狠狠批他年少气盛,行事轻狂,不计后果,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此番整饬,一串人吃了挂落。正当群臣惊疑之时,却又传出消息,荼姚自省数月,顿斥母族家风,并主动向太微告罪。
太微念她半生操劳,复其国母之位。同时,感润玉一心为国,且有捐身之功,令习国政,日临群臣,听断奏闻启事。
到此,太微用意才算分明。借大殿下之手整顿国母势力,又以此探出润玉确无结党营私之举。
从此国母同大殿下,两权相抗之势已成平衡。
朝堂上这场风暴,原本波及不到旭凤,他因修缮水利有功,提前返京,又领职前去北境督备军务。
然而两月后,二殿下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探视太傅之女,为御史所弹劾,再一次置身民情舆论的洗礼之中。
===
昭元帝再次醒来,才发觉自己竟于旭凤环抱之中倦倦睡去,甚至睡得很沉。
这段时日以来病骨支离,难得他今日却自觉精神尚嘉,也无需他人侍奉,遂披衣而起,扶着棱塌几案走到书桌边上。
早在他堪堪病得起不了身之际,已令人将奏折全数搬来寝殿,每日尚强撑着批阅政事。
四下空荡荡,旭凤已不在房中。
润玉也无心管他去了哪里,想来自己回光返照在即,先前已昏睡两日,遗下事务应是不少,需得抓紧辰光,尽快将这些奏疏分门别类理出个头绪来,再交接给旭凤。
旭凤移国远走十六载,这偌大一片土地,事务繁多——人丁已滋生几多口,每年国库收入多少,刑狱法度如何决断,民生工事修建进度几何,吏部整治又当怎样把控?这些问题,乃是最为基础的国务,新君心里也自当有个谱。
他坐下来,投身于一片章卷案牍之中。
旭凤却是去了御膳房。
北疆偏远,地瘠民贫,这些年下来嘴里早都淡出鸟了。馋了十六载的二殿下找到一盘果脯,掂起一颗红枣丢进嘴里,嗯,果然很甜。
午膳已将备上了,二殿下便理直气壮地视察自家后院,盘点起了菜色。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可惜时节不对,只有冬笋,寒甘微苦,终究不及芦笋鲜嫩爽口。
不止是味道,形状也不如。
芦笋身形修长,瞧着不盈一握,又外封内裹层叠参错,可即便包了那样多层,也依然纤细劲秀。
颜色也不对。
你看那芦笋,外表罩着浅碧,内里嵌着嫩黄,需得一层层耐心剥开,扒到尽了,才能一窥当中的莹白如玉。
口感还是不及。
芦笋看着硬脆,入口却鲜甜滑软。
甚至手感也差的太远。
冬笋质感麻砺粗糙,哪里比得上芦笋光洁细腻,冰肌玉骨……
到了饭点,侍从经行时听到二殿下喃喃自语,见他眼生,没认出来,好奇问道,你这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芦笋呀?
旭凤马上回道,当然是人,你见过芦笋长这样吗?
居然就这么不要脸地承认了……那侍从瞠目结舌,赶紧退下了。
旭凤也懒得管他怎么想,径自端起食盒往回走,心里还在嘀咕:天天待在宫里,难道你没见过他?
他就是见过了,不但见过甚至还亲手摸过了,才会犯下后来这样惨烈的大错。
那一年,润玉十八岁。他亲眼见得,天晴雨霁,璇玑宫的昙花沾了雾,风露清愁,弱不胜烟,于半空兀自颤抖着。
一室龙涎香,绮靡香气甜腻浓重到催人欲呕的地步。
他冲进去时,看到润玉大约是想下床,却栽倒在榻下,十指攥成拳,一手揪着自己衣襟,一手扣进地板。
润玉向来注重仪容,惯于穿戴齐整,此刻许是身上难耐,自己将外袍、夹衣扯得松松散散,显露中衣内衬一角,玉灰之下漏出月白之清。
垂落的散发微微打卷,凌乱披落在耳畔,薄汗淋漓,却显得那张脸更加纤薄小巧,显得那下颌的线条愈发清隽孤零,显得他甚至不像真人,倒像一尊沁了水的玉像。
晨光仓促映在他脸上,皆氤氲成山岚霜雪。
他唇角沥着一线红丝,旭凤起初只以为是他练功不当走火入魔,将润玉翻过身来,才发觉他衣襟上也沾着血迹,是他之前发作时吐出来的。
润玉身上很烫。旭凤抱住他,那温度隔着衣衫也透体而来,简直似某种刻意的诱惑。
润玉在喘,呼吸急促,菱唇抖颤,大约神志已然昏聩,只是一念难寂,心有不甘,还在模糊呓语。旭凤将耳朵凑到他唇畔细听,才分辨出,润玉是在对他自己说:“要……活下去……”
活下去?旭凤心头一惊,难道有人要害他?又是谁要害他?
到这时,自己身上也生出某种难堪的变化,肌肤相贴处竟一刹至于滚烫如火,旭凤才恍然意识到,室内这熏香的味道不对……这根本不是龙涎香气!
他慌忙将香炉打翻,心中却想着,果然还是来不及了。
第6章
旭凤回到璇玑宫时,只见满桌奏本,擂了厚厚一叠,将书桌后头坐着的人都整个遮住了。
走近了,才见得那人,沉肩正坐,一手执着朱笔,低眉俯首,似在沉思。
润玉这个人啊,一旦起得身下得地来,穿戴整齐了,又是一身素白玉灰,云纹暗绣透光而现,丝缕经纬皆熠熠生辉,唯独床笫间方得一窥的那袭月白全数湮灭,不漏分毫。
他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叫声陛下,然后将手中食盘递过去,直直往润玉鼻子底下戳。
润玉总算搁下笔,抬起头来看他。
这表情多专注,你看他仰了下巴,眉根飞起,离合神光,睁大了眼睛望着你,意似询问,还颇携几分无辜。润玉肯这样看他,旭凤心中便莫名满足。他道:“我自玉酿阁找到几坛潼酪,此酒乃北疆特产,中原难得,陛下可愿赐我殊荣,共饮珍酿?”
润玉一怔。
潼酪确实中原罕见,然而旭凤久居北疆,此酒之于他并非稀物。更何况,就这几坛潼酪,原也是那漠北卞城公主所赠。
十年前北疆遭了天灾,全境缺粮少食,眼看就要闹饥荒,卞城公主那般骄傲的人,也不得不低了头,前来向他借粮。
润玉当然记得,旭凤逃亡之初,便是卞城公主力排众议接纳了他,落难王孙才总算得了个落脚之处。那性情爽利的女子,当初为了旭凤,敢于公然同他叫板。即便不得已为斗米折腰,来见他时,也依然眄着那样一双燃烧火光的眸子,咬住嘴唇满面皆是不情不愿不屈不挠。
他那时只觉得好笑,鎏英何必作出这副样子?他同旭凤,即便兄弟阋墙,也终究是家务事,难道还需要外人评说吗?
他一口答允借粮,卞城公主松口气,随之却又漫上惊疑神色,似是不敢相信此行竟然如此顺利。
鎏英不懂他,可他早看透了鎏英。说起来卞城公主虽为女儿身,才志见识却还在一干男儿之上,若非牵涉同旭凤的私怨,其实他当真是很欣赏她的。
北疆人丁稀少,借了中原粮秣八千石去缓了燃眉之急,来年卞城公主便命人送回黍麦三千,连同潼酪百坛,并告罪曰:所欠余粮,还请暂缓些许时日,日后必定还讫。
润玉却道,民以食为天,万民生计为重,区区米粮,公主尚无需挂怀。遂将粮草尽数退还,只留下百坛佳酿,以示心领公主好意,缔结两国秦晋之谊。
这批潼酪从何而来,旭凤也心知肚明,润玉不说话,他便笑笑:“鎏英那时不肯去找你,是我劝她来的。”
北疆于他,有借地之恩,他不能坐视北地生民饿以待毙。
鎏英起初不肯松口。她当初要为旭凤强出头,曾于两国礼节面前当众冲撞润玉,如今有求于人,唯恐徒劳无功,反要受辱。旭凤却笃定,润玉不会袖手旁观。
他也说不清自己何来自信,纵使他被润玉算计得险些无处容身,偏生冥冥之中始终相信,那个人虽心思叵测,大义面前却自有风骨。
旭凤又道:“我此番回国,卞城公主托我向陛下带话,当初是她不识大体,冲动之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润玉却不知在想什么,眉目深邃,眸光悠远,半晌才启唇一笑:“区区一个卞城公主,还不够让我记在心上。”
他嘴角微弯,神情淡漠,眼底既没有真诚笑意,也并无刻意讥讽。他似乎只是已经习惯了,以笑来表达某些情绪,又或是掩饰某种情绪。
旭凤看他浅浅勾唇,倏尔复又抹平笑纹,心里忍不住要想,润玉为什么可以这样无畏又无谓地笑,即使笑得那般寂寞,也不容旁人靠近半分?
要说经历了这么多事变以后,旭凤一点也不恨他,那自然是假的。
这些年来,他听说润玉从来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心中才能有一点安宁满足。即使是带着痛楚和恶意的自欺欺人,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看他眉目疏凉,笑意清浅,大有清风明月皆不挂怀的豁达自在之意,旭凤忍不住心里便要想,我不允许。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