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栗色头发的少年顺从地将手交给戴着眼镜的少年,任由对方紧紧握着,拉着自己往回走。
这时成群的野马从少年们眼前奔驰而过,它们马蹄轻快,巧妙地避过草丛中深藏的沼泽。
德沃特家在康沃尔的庄园带着强烈的乔治一世时期烙印,混合着英式和德式的风格,显得古朴高深。夜色低垂,高大的彩色玻璃窗透下暗影。管家指挥着佣人们忙碌地走来走去,长长的桌子铺起绣花布,酒精灯上放着巨大的茶壶,烧得咕噜咕噜响。
道格拉斯先生抬起眸子,他看见年轻的公爵从楼梯一路跳下来,轻巧地穿过那些穿梭的佣人们。他差点担心对方会碰翻桌子上的酒精灯,但是,下一刻,对方已经稳稳地落进他的怀里,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吻。
“噢,雅各!”
在他们还都只不过是康弗里津公学学生时,每一年,每一年的某些时候,复活节或者夏天,道格拉斯先生都会陪年轻的公爵回康沃尔乡下度假。那时小公爵同母异父的姐姐和哥哥也都在,他们都比小公爵大了十几岁,看起来就好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大人。
而属于少年的世界里,只有道格拉斯先生和小公爵而已。
在荒原上追逐着野马奔跑,和草地上的牧羊姑娘们坐下来聊天,或是扛着和他差不多高的猎枪,牵着萨塞克斯猎犬在灌木丛中穿行,年轻的公爵骨子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道格拉斯先生愿意把此归结为特殊的遗传现象,因为小爱德华虽然贪玩,却并不具备这种冒险品质。
他们成天成天腻在一起,等到夜幕降临后,他们还会住在一个房间里。
“我最喜欢住这间卧室了,雅各。”
位于顶楼的漆成奶白色的房间,天花板是倾斜的。若是将天窗支起来,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见星星。
“哼。”
自己却故意背过身去,不理对方。因为这样做的话,小公爵一定会缠上来求他。
“噢,雅各,你是怎么啦?你生气了吗?”
“哼。”
“是因为我下午我跑得太快了吗?我真抱歉,我只是想……”
“听着,不许跑到我前面去。”
“真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雅各。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不要再不理我了?”
自己这才转过身来,差点撞上对方那尖挺的鼻子。
“好吧,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要你了。”
“雅各,你看你看,星星真漂亮。”
他从床头摸索出眼镜戴上,慢慢地说:
“我认为,你看到的是由天琴座、天鹰座和天鹅座中的一等亮星组成的夏季大三角,瞧,顺着这条线往上看,你就可以看到大熊星座了。”
“噢,上帝,你懂得可真多。”
……但是这些对话都消失在遥远的过往里了,即使道格拉斯先生偶然会记起。
是的,他不能用他卑微的、罪恶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来处理事情,他必须考虑到德沃特公爵本人的感受,考虑到这桩离奇事件会给一个名门望族的声誉带来损害,以及顺带也许会影响大不列颠帝国的美好传统以及光辉未来,--当然,这似乎想得太远了些。但不管怎么说,一个绅士不应该对自己朋友的困难坐视不理。
而且,在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中,理智总是最终战胜情感。
他将从《法国回忆录》里撕下来的书页纸订在墙上,上面有作者本人记载的配方。
『青蛙腿一只,苦艾草两根,蜥蜴干一块,将蝙蝠翅膀碾成粉末……』
道格拉斯先生全神贯注集中于手头的工作,金边眼镜反射出光芒。在他的面前,酒精灯正滋滋地燃着,上面用铁架支撑着一只大蒸馏瓶,蒸腾起紫色的雾气。
不远处的草坪上,公爵正陪着自己的儿子练习打板球。
“我认为,有我在的话,你所在的球队一定会获胜的。”
德沃特公爵拿起一只长柄球板,掂了掂分量,他站到柱门边上准备击球。
“那么爱德华,你先跑过去充当投球手吧,我给你表演一下远距离击球。说起来,我可是位着名的全能手。”
“好的,父亲。”
小爱德华跑到区域线内,将球投了出去,小小的板球在空中咻咻地旋转着。
砰地一声响,公爵手上的击球板撞上板球。他不得不沮丧地发现,他还不太习惯现在的身体,击球的力度和方向都受到了限制。
“噢!”
小爱德华惊叫了一声,这一球打得太高了。
它越过球场,远远地掠过树梢,朝校园南面的一栋建筑飞过去了,很快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几分钟后,一团紫色的云雾飘了出来。
“噢,那边是什么地方,爱德华?”
公爵放下球板,问。
小爱德华耸耸肩:“是校长先生的寓所。”
女管家格瑞斯太太最近感到闷闷不乐。
“唉,校长先生。”
当她给校长先生打扫书房时,这种悲伤的情绪依旧缠绕着她,差不多每隔三分钟,她就要重重感叹一次。
“唉,校长先生。”
终于连道格拉斯先生都忍受不了她的执着了。
“你这是怎么啦,格瑞斯太太?”
“唉,校长先生,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那条可爱的、漂亮的、您知道的,我们都管它叫露比的小斑点狗。它好像生病了,我怀疑它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它奄奄一息,连路都走不稳啦。”
格瑞斯太太边说,边忍不住捻起围裙擦拭眼角。
“不止是这样,史密斯太太天天抱在怀里的那只白波斯猫,它也病了,您想像不到,它浑身发黄,那景象真可怕。史密斯太太已经把它送到伯明翰的兽医那里去了,唉,医生说它活不久了。这真可怕,真太可怕了,您说是不是,校长先生?”
“砷中毒。”
“您说什么,校长先生?”
“不,我什么也没说,”道格拉斯先生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本书,“那么我认为,你可以结束打扫了,格瑞斯太太。”
一直等格瑞斯太太离开,道格拉斯先生才迅速起身,走进里面的实验室。
他从试管架上取下一支试管,里面盛着大约五分之一体积的粉红液体,咕噜咕噜冒着泡。
笼子里还关着一只兔子,道格拉斯先生毫不留情地抓住它的长耳朵,强迫它吞咽了一滴液体。这可怜的生物拼命挣扎着、抽搐着,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道格拉斯先生在垂死的尸体旁默哀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的决定是,他得将这批实验品也统统扔掉。按照那本书上介绍的方法显然行不通,这些配方充斥着不可预知的毒性。
是的,你总不能跟古代文学家讨论现代科学,对不对?
道格拉斯先生打开窗户,好让新鲜空气来冲散实验室里弥漫着的奇怪味道。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校门口停着一辆豪华四轮马车,这让他感到有点儿紧张。
他回到书房,急忙摇铃叫秘书进来,而秘书的回答只不过是确凿了他的猜测。
“……是公爵夫人来看望德沃特小勋爵了。”
“我想,父亲您真是打得棒极了!”
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板球比赛,小爱德华边说话,边推开房门,下一刻他就瞥见自己的母亲坐在会客厅里啦。
上帝,她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为了把出口的音节又吞回去,小爱德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迅速地用脚后跟将门关上,此举害得身后的公爵险些撞到鼻子。
“噢,母亲!”他故意大声喊着,暗暗希望门外的父亲能知趣地不要进来,“您是来看我了吗,母亲?”
“当然,当然,噢,我的宝贝儿。”
女人张开双臂将小爱德华抱在怀里,细细端详着对方有没有胖了瘦了,她对于婚姻唯一深切的眷念就是自己的独生子。
但看来小爱德华的良苦用心丝毫没有被德沃特公爵体会到,他揉着鼻子,一脚踹开房门。
“爱德华,我看你可太不象话了!”
下一秒会客厅里就寂静一片了,公爵夫人搂着自己的独生子,警惕地望向这位年轻的闯入者。
公爵注意到伊莲娜正盯着自己看,现在伊莲娜比自己高了,但是这种迟疑不过几秒钟,他很镇静地取下帽子,弯腰优雅地敬了个礼。
“夫人您好。”
伊莲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站在一边的小爱德华都觉得心里发毛。但是这位夫人很快恢复了常态,露出优雅的微笑。
书房里的炉火腾腾地燃着,映得瓶子里盛着的百合花都像镀上了一层金边。我们的校长先生端起咖啡杯,又悻悻地放下了。必须得承认,和一位来势汹汹的高贵女士对话并不是桩太舒适的运动,他决定不绕无谓的客套圈子了。
“噢,不,夫人,这里没有别人,请您直说吧。”
“那么好,我丈夫……”意识到自己难以改口,这位女士顿了顿,“公爵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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