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婴说,阿婴也喜欢哥哥。
无极一笑,轻道,哥哥也喜欢阿婴。
此时,下人进来说,有客人来访。无极走出去,来客是武安侯韩绍。韩绍带了棋盘来,请无极下棋。那是一局残局。韩绍以棋局作为江山的版图,向无极阐述如今这个天下的局面。韩绍早已看出无极绝非泛泛之辈,他向无极描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山河,试图以此唤醒无极逐鹿天下的野心。无极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可之后又清醒,蓦地剑指韩绍。韩绍脸色从容,毫不惧死,风骨之正,连无极都不忍杀他。无极令人送客,韩绍向他拜别。
秋阳宫,季容近阵子都难以入眠,平日里心神难安,有好几次都唤无极,后来才想起自己令无极不准再入宫。深夜,季容惊醒。季容身上被薄汗浸透,嫪丑取了参丸让他含服,季容缓过来后,问他,无极可曾求见?
嫪丑温柔说,王上令武阳君闭门思过,武阳君如何敢来?
又说,王上若是想见武阳君,奴这就去命人传唤他。
季容沉默须臾,说,寡人……是不是,太在乎他了?
嫪丑帮他掖被子,温声劝,王上是天命之君,不管是在乎,还是喜爱谁人,那都是他千百世修来的福分。
季容不语。嫪丑一直服侍季容,如何看不出,王上对无极的情谊非同一般。季容是个十分克己之人,对情爱之事也极其收敛,他对无极的各种让步和偏宠,已经大大地违背了自身的原则。说到底,季容内心最怕的还是步上先帝的后尘。他也正是察觉到无极对自己的影响,欲要悬崖勒马,这才冷落无极。可是,这样做,到头来难受的却是季容自己。
季容喃喃道:“寡人真的不知,该如何对他……”
他以为自己知道,作为一个君王,要如何对待自己的臣子——赏罚分明,不宠不骄。他如何不知,无极有多危险,那个少年是一只狼,难保不会有噬主的一日。季容几次的噩梦当中,都看见那神似无极的男人,坐在王座上,睥睨天下。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能狠下心。他甚至荒唐地想,究竟要怎么宠爱他,给他多少的权力,才能让无极感到满足,这样的话,那双眼才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十一月,是万寿节,齐王于金麟殿设宴,如今的齐国,正处于鼎盛之势,各方诸侯都亲自前来贺寿。季容身着华丽的礼服,面见诸侯群臣,大宴上,放眼望去,可真是一片云蒸霞蔚,花团锦簇。这次,龙霆军上台献舞,季容看着那些少年,朦胧中,想起两年前那个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的春君,当台上那个扮演春君的少年摘下面具时,齐王猛地回过神来,不是无极。
思念的情绪如洪水一样,突然变得无比之猛烈。宴后,齐王就叫人去传武阳君无极来。季容坐在秋阳宫里,他从不觉得等待的时候如此漫长,可他突然又发现,自己竟有小半年不见无极了。季容失神之际,冷不丁听到后头响起低沉的声音:“无极拜见王上。”
季容猛地回过身。
无极跪在外室,他们之间隔着几重卷帘。无极比起之前,黑了一点,个头又高了一些,那面目似乎变得更加俊美,更加让人不可逼视。这才不见多久,季容却觉好似过了数十年。
齐王的唇翕动道,今日万寿节,何故不见武阳君?
无极道,咸汾匪寇猖獗,臣带亲兵清剿,今晨快马赶回,不想误了此事,求王上降罪。
莫怪季容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齐王令无极上前,无极走近十步,又停下来。季容再叫他上前,无极却先一步说,臣……身上污浊,不得靠近王上。
那语气恭敬而疏远,不复往日亲近,季容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呼吸都觉得难受。他故作平静,点头表扬武阳君,并给了赏赐,无极收下恩赏,拜谢齐王。季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说,那你告退罢。
季容听到后头之人起身的响动,他只当无极要离去,阖目时,一股温热的鼻息由耳后拂来。季容怔住时,一双手臂从后头慢慢地环住了他。“臣斗胆……”那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薄唇轻轻擦过齐王的发丝。季容一动也不动,无极从身后抱着他,曾经何时,少年的肩膀已经比他的宽阔,身子也比他的高大,那双充满着力量的双手轻易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无极的呼吸仿佛带着一丝颤栗,他深深地闻着季容身上的沉香,似是为此而痴迷万分。他沉声问:“王上思念无极么?”
季容颤声:“寡人……”身后的身子极其滚烫,几乎让他融化。无极打断他说:“无极思念王上。”他嘶声道,“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等待着王上……”
季容的喉结微动,那声音就像是甜美的毒药,一点一点地麻痹自己。无极感觉到季容没有拒绝自己,他的心亦在颤动,他用脸颊厮磨着季容的鬓发,受不住欲望的蛊惑,想去亲吻王上。季容却退了一步。
无极微怔,季容避开他的眼神,唤来内侍,令他送武阳君出宫。
无极离开了宫殿,季容独坐良久,灯里的油都添了两三回。内侍呈了一碗醒酒汤上来,季容喝了醒酒汤,便更衣歇下了。
夜半,季容辗转反侧,身子发着奇热,邪火烧灼下腹,无比之难受。季容忍不住掀开衾被,难以控制地用手粗鲁地擦弄腿根,跟着一股陌生的馥香飘来。一个女人钻入了季容的床,想要和王上欢好。原来那个醒酒汤里加了助兴的红丸,然而季容身有顽疾,不可能举事,他只觉血脉贲张,来人见王上两眼发直,脸色涨红,一滴鼻血慢慢地坠下,吓得魂飞魄散,滚下床去,忙不迭地去叫人。
此事惊动众人,武阳君听说王上出事,连夜闯进齐宫。他来到秋阳宫,就见到跪在地上的內侍和一个衣裳不整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季容的侧妃,晋国来的祁夫人。
第十七章上
太医院的医正都被传了过来,闵后守在齐王的床侧,心疼得不住掉泪。季容已经服下了汤药,身上的燥热已经褪去,出了一身大汗,他的身子本就不是个结实的,这样一搅和,瞬间就被抽干了底子。闵后细细地擦着季容额头的汗珠,跟着厉声道:给本宫好好审审那个毒妇,她究竟是跟谁借的胆子,胆敢谋害王上!
祁夫人想是太过害怕,连大刑都没用上,被人一逼问,就全盘托出——正当內侍监总管因病休息,祁夫人买通了王上身边的一个內侍,在醒酒汤里加了补药。谁知道补药性情如此燥烈,季容难以消受,血气翻涌,差点儿厥过去。此话说出来,众人面色都闪过一丝尴尬。
在王后的治理下,后宫的女子向来安分守己,不敢妄为,祁夫人入宫也有十几年了,这一回居然干出这等糊涂事。后宫争宠在所难免,祁夫人毕竟陪伴自己也有些年头,季容想到自身顽疾,向来对这些后宫女子多有愧疚,虚弱地命人处置那个內侍,而将祁夫人先收押,之后再商量如何处置。
无极却大步踏出,一双冷眼盯着祁夫人。祁夫人瑟瑟颤抖,一直躲避无极的眼神。无极突然冷道:把她身上的袍子扒下来。侍卫一怔,祁夫人神色大变,紧抓住衣服,嘶声哭求着王上,莫让一个臣子羞辱她。众人不知武阳君此为何故,只看无极揪住了祁夫人的衣裳,季容脸色微变,欲要出声阻拦无极,女子的尖叫声伴随刺耳的撕裂声响起。祁夫人狼狈地摔在地上,十几双眼睛都清楚地看见,夫人的小腹微微隆起,竟然是有了身孕。
众人神色各异——祁夫人有孕,莫非是王上的龙种?
祁夫人由地上挣扎爬起,她看着众人凌乱慌张地尖声说,你们谁敢对我不敬!这是王上的皇子!
王后不知内情,也惊讶地看向季容,却见季容脸上仅剩的血色消褪殆尽,撑在床上的手激动地颤抖着……
无极看着她的肚子,那眼神恶毒得像是要将祁夫人盯穿一样,可他随之冷笑一声,你说你肚子里的是皇子?祁夫人虽是半疯半明,却极是害怕眼前这个男子,只听无极接着问,夫人身怀龙种,那可是件举国欢庆的大事,臣看夫人已经显怀,想来也有数月,此事竟瞒得滴水不漏,究竟是为何?祁夫人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只晓得往后退缩。
无极一步步走近她道,后宫怀子,却遮遮掩掩,为了得到王上的临幸,而要机关算尽……
真相已经接近水落石出,明眼人都知道,祁夫人这肚子里的,定然不是正经的龙脉。祁夫人蓦然越过无极,冲向季容,抓住他哭道:求王上看在妾陪伴王上多年的份上,宽恕妾身!妾是身不由己啊,王上从不看妾一眼,王上可知这后宫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啊!王上若无意,当年为何又要纳妾做夫人,妾会如此,都是王上逼的啊——
季容脸色惨白,尤其听到祁夫人所说的那番话,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侍卫上前来欲将二人分开,祁夫人死死纠缠着季容,指甲嵌入季容的血肉,一片混乱之中,一柄利剑直穿祁夫人的胸膛。季容怔怔地看着女子倒下,那双眼到死都没有合上,他缓缓地抬眸,看到了无极那双深暗的眼眸,那眼底深处映着一抹残忍的血光,季容猛地想起,他在何处看过这样一双同样的眼——是先帝辛夷的男宠繇奴!繇奴嗜杀暴戾,草菅人命,常常动不动在年少的太子面前拔刀杀人,滚烫的鲜血泼到季容身上,繇奴还会笑着问他,这样的血色,美是不美?
无极瞧见王上身子微晃,想要抱住他,季容看见他靠近,却一副极是惊恐的模样,他用力摆手,失声道:出去……出去!
无极以为季容是因为自己杀祁夫人而发怒,欲要强辩,季容却猛地失态大吼:滚!给寡人滚出去!
无极睁大着眼看着他,眼里泛着狰狞的血丝,之前方和季容重筑的温情瞬间消泯。他用力地攥紧了双手,含着嘴里的一股血腥气,咬牙道:那无极……告退!
无极转身大步踏出秋阳宫,就在他将要跨出门扉时,里头传出了王后的惊呼:“王上!”无极立时回头,想要追回去看看季容,却被侍卫用长枪挡住。侍卫低头说,王上有令,不见武阳君。无极唯有含恨离开。
第十七章下
齐王的秋阳宫见了血,晋国来的祁夫人因犯过,被齐王赐死。人人皆知季容秉性仁厚,祁夫人虽不曾为季容生下一儿半女,入宫伴圣却也段时日了,今却不知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使得齐王竟不顾多年的情谊。此为元熹末年的秘事之一,详知内情的人,并没有几个活了下来。
只是,这事情的后来,季容卧病于榻,对后宫的女人是更是意兴阑珊,到了月末,大郭氏自请去云中修行,而原先还算受宠的小郭氏则再也没听说过。至此,齐王的后宫彻底凋零,除了王后,一个排得上份位的女子都没有了。
冬至,秋阳宫里炭火烧足,十分暖和。
季容倚在床头,闵后在旁侍奉汤药。季容大病初愈,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清癯,有一种病态的清俊。
当日,无极在王上面前拔剑杀死祁夫人,虽是非常时候,但也是犯了大大的忌讳。当日在场之人,都暗忖武阳君这一回,必定彻底失宠于齐王。然而,季容清醒之后,只说让太子和王后代掌国事,并命人将祁夫人葬于后陵,其宫中內侍宫女二十人一并殉葬。其余之事,不再追究。至于武阳君,齐王仿佛是遗忘了这么一个人,即不传召他,也没对他有丝毫的责难。
这些天,闵氏亲自照料王上,她尽挑些高兴的事儿来说,话里不曾提及祁夫人,也绝口不谈武阳君无极。
今天季容的精神不错,脸上不仅多了几分血色,胃口也比平日好多了。闵氏一边喂他,一边说到了太子。这阵子,季容无法上朝,由太子和弼在丞相等人的协助之下治理国事。为此,太子彻夜读奏疏,不敢有一分一毫怠慢。季容听到这儿,看向闵后。王后问他怎么了,季容的手缓缓伸向闵氏的手,将它轻轻握住说:“寡人百年之后,有你在太子身后,寡人也能心安了。”
闵后听到此话,不免动容。当日祁夫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一直徘徊在她的心间。她如何不知,王上的心不在她身上,也不在这后宫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上,可只要她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的王上,他们永远都是王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其他的,那又如何。闵氏感动之余,又听到季容语出不祥,不由放下汤碗,回握住王上的掌心,婉约道:“太子尚年少,还要王父带着他,王上千秋无期,莫再说这些话,来吓唬妾身了。”
两人说了些暖心的话,王后看季容乏了,便伺候他躺卧下来。
闵后带着一众宫人踏出秋阳宫。王后止步,只见,王上的寝宫外头,一个男子长跪不起。自从季容病倒之后,无极每一日都会到秋阳宫外求见,往往一跪就是一日。
闵后看着那个方向,她命人搬来炭火,放在武阳君身边。话虽如此,她的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她摆出一副端庄淡漠的姿态,缓道:“记住,莫让任何人打搅王上。”
无极一直跪在外头,整日不吃不喝,一直到掌灯的时候。雪下得越来越大,乌黑的头发散着零星落雪,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水渗透,如深井一样的双眼微微垂着,长睫都结了薄霜。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进入了视线中,无极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见是赵黔赵将军,眼里闪烁的微光又黯淡了下去。
赵黔道,眼下已经到了宫禁的时间,令武阳君离开王宫。宫人过来将无极扶起,无极拂开他们,踉跄一下,忍住刺痛,等站起来时,额头已经出了冷汗。无极素和赵将军井水不犯河水,他如今心系于王上,便收敛倨傲,拱手向赵黔打听季容的身子。赵黔原也与武阳君不甚对付,可联想到王上的种种反常,斟酌再三,还是告诉他道,王上的身子已经大有起色,不日就能临朝。
无极知道后,心头一松,可随后赵黔的话,却又令他整个人如若瞬间坠落谷底——王上仍不愿见他。犹记得当日,季容看无极的眼神,满是惊恐和抗拒,再不复过往的一丝亲近。无极不知赵将军何时离开,他只觉每次和王上在一起,心口不住地愈合又撕裂,使得他对王上的爱慕,渐渐地染上了一丝恨意……
无极胸口一闷,瘀滞于中的浊血溢出嘴角,他两膝一屈,跟着就听见了宫人惊呼的声音——
将养了一月有余,齐王再次上朝。议事中,季容戴着沉重的冠冕,扫视了一眼群臣,突然问,武阳君为何不在。季容此话问得唐突,朝臣们面面相觑。只看齐王皮笑肉不笑,说,一连三日不来,是仗着寡人宠他,还在和寡人置气么?
嫪丑小步走到季容身后,谨慎地道,武阳君身子抱恙,这方告假。季容目中波光闪烁,依旧是一副冷淡的语气:有病的话,就传御医,莫让他人都以为,寡人的朝堂是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的地方。
总管小声应是,下去传御医到武阳君府上看一看。
武阳君府里,无极靠在床榻上。他脸色灰败,确实是感染了寒邪。无极听说了季容在朝上责难他的事情,脸上无喜无悲,只是在传话的人出去之后,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婴顺着他的背,问阿兄说,王上原来是这么无情的人么?
无极睁开眼,说,别被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阿婴眼里转着泪。
无极嘶哑地说,傻妹妹。
阿婴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也说了句,傻哥哥。
齐王负手,他静静地看着那一地的白雪。他知道,在他陷在噩梦里的时候,有一个人,日日夜夜跪在这个地方。嫪丑帮齐王举着伞,他不晓得王上打算站在这儿到什么时候,可他也不敢对季容说,如果想见那个人的话,何不妨去——王上是天下之主,又岂能扰于儿女私情,在外人眼中,齐王的无极的徇私,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了。季容自己何尝不明白,他只怕自己会变得像先帝那样昏聩,并不是他不相信无极,他只是不相信,人心的贪欲。再说,他身有痼疾……
季容无声绞紧手心,他死死地盯着无极长跪的地方,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用力地攥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
雪夜长寂。
无极服药之后就睡下,他梦境凌乱,一会儿是繁花似锦的齐宫,一会儿是泼天盖地的鲜血,最后是一个巨大的陵墓,中央摆着一个棺椁。当他看清棺里的人时,蓦然惊醒,此时有人拿着丝绢轻轻擦着他的脸。无极原当是阿婴,直到他闻到了鼻间弥漫的一股沉香。那是用二十几种香调制而成,极是讲究,这世上能用这种香薰的人,只有当朝最尊贵的人。无极猛然睁开眼,赶在那个人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季容身上穿着寻常贵族的常服,便是在室内,也用帷帽遮掩住了相貌。他出来只带了嫪丑和几个亲信的侍卫,避开了王宫其他的人。
无极出了一身的汗,他凝视着眼前人,神情有些恍惚,好似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季容不出一声,在经过天人交战之后,他欲将手婉从那滚烫的手心给抽出来。
无极厉声叫住他:“王上!”
季容一震,知道再瞒不住,可面上仍强作平静,只说武阳君若退了烧,再休养一时,便上朝罢。无极却不放手,他死死看着季容,眼里充斥着极其强烈的情感,仿佛是极爱,又像是极恨……他嘶声问:“王上漏夜到无极的府上,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么?”
他们之间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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