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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讽刺道:“你有这曹植再世的功底,当年何必去学数学?”好像学数学是一种灵魂的沦落。

  俞扬故作矜持道:“我的才学哪里可以和曹子建相提并论,唯有‘钟情’可以与之相较而已——”

  叔父拍桌叫他“闭嘴”,将扒在官帽椅背后的俞槿吓得哇哇大哭,常周背过身去拍她的头。叔父敛容端坐回座椅上道:“你如何欣赏他是你的事情,古语云‘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你想他入宗谱,名字写在你旁边,总要过得父母这关。”

  俞扬得心应手地拿捏着他那“恬不知耻的腼腆”,堪称甜柔地一笑,弯下脊背,羞赧般道:“叔父原来是这样以为的么,其实,他是我丈夫,不是我妻子。”

  俞教授被一口茶呛得震天地咳,一室的人怔怖地看向常周,贺吟川双眼圆睁,带着不可置信的敬畏,常周这才领会俞扬这句话浅表以下的意思,先是恼恨他把这样隐私的事拿出来讲,继而意识到自己占了虚假的便宜,于是深沉地抿了抿唇。

  叔父以高手切磋般的姿态与常先生对视一眼,歪着嘴暗笑一声,对俞扬说:“男子汉大丈夫,竟然做女子之羞怯姿态,真是有辱门楣。”

  俞轸敏感道:“女子怎么了?爷爷这样说,我就不愿意听了。”

  俞彰理亏地企求她的原谅,俞轸又换了委婉语气劝道:“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小叔如果因为闲言碎语而畏首畏尾、屈从盲流,才是俞家的耻辱。”一言将矛盾焦点成功引到“何谓礼义”上来,接下来一小时,全是程朱派与陆王派的攻讦,至于俞先生该不该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早被抛到脑后。俞先生和常先生在这滑稽的场面中相视而笑。等跪到膝盖发软,俞扬请叔父回去休息,众人纷纷附和说要“明日再聆教”。叔父识破道:“明天是除夕,聆个屁的教。”趾高气昂地离去。

  常周把俞扬扶回房里,用药油为他按摩红肿的膝盖,俞扬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做当家人了吗?天天之乎者也、诗词歌赋,脑壳疼!”见他依旧黝着脸,不敢再多言,心知他是在为自己擅作主张生气。

  半晌常周道:“你是不擅长吟诗,你擅长的是‘淫诗’。”

  “何出此言?”俞扬笑问。

  常周将口袋里的小册子丢进他怀里,“俞轸给我的,说是你小时候写的诗,我语文水平有限,你给我解释一下,第一首写的是什么意思?”话未毕便禁不住笑了。

  俞扬翻开一看,难得起了廉耻心,窘迫地推卸着:“这么亵渎格律的东西,肯定不是我写的,俞轸弄错了。”

  常周不相信地闷笑,放下药瓶,将人摁倒在床上,说:“你这首诗作得很好……非常能激起人实践的欲望。我想,今晚我或许能行使一下‘丈夫’的权利……”

  俞扬任由他坐在自己身上解扣子,不赞同地摇着头,“你看着年纪轻轻,居然和我叔父一样古板,为什么一个家庭不能有两个丈夫?一个在上面的丈夫,一个在下面的丈夫。”他翻身取得主动,俯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早就告诉过你,性交位置歧视是不对的。更何况,我没向你求婚,你还不是我的丈夫。”常周几乎要惊得坐起,“你胡说什么?什么求婚?我和你说,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拒绝任何仪式性的东西,这是生理性的不能接受,你懂不懂——”

  再接下去,常先生沉醉不已,自己也不太懂了。正误入藕花深处时,俞扬忽地趴在他身上笑了,常周憎道:“你……笑什么?”俞扬一边动作,一边说:“我想到小说里的一句话,说,‘性会把人掏空,爱会把人填满。’”常周心里厌弃这话低俗,却低俗问:“所以你选择掏空我?”俞扬由他的下巴一路吻到他的眼睛,“我选择先掏空你,再填满你。”

  稚气的“淫诗”躺在地上,真真切切的可发一哂、不堪回首的描摹,那是:

  蓊郁隐狭湖,勾人步野踪。

  蒲低含嫩浅,雨密酿春浓。

  未解推波意,先惊泣露淙。

  宣衣摇韧骨,始与暗潮逢。

  第二日是除夕,叔父本人镇在家中,无人敢不勤恳地早起。俞柳教授被俞轸邀去镇上给邻里写春联,其余人扫除、备年夜饭,各自忙碌。吃罢早饭,俞扬和常周两个闲人被叔父叫住,在前厅候了一会,俞彰抄着手出来,将一把柴刀扔在地上,铿然一声,常周吓得躲到俞先生身后,血淋淋想,用这样的钝具自裁会是怎样的皮肉牵连!俞扬正要拉着他跪下,叔父白眉倒竖,勃然道:“苦肉计收着!只我一个人在,跪什么?带小常老师去山上祖坟看看。”

  俞先生此生唯一使用纯熟的刀具是西餐刀,平时看见裁纸刀都觉十分新奇,此时握着这把朽木连着锈铁的柴刀,竟有种游戏得了新装备的欣喜。去墓地一路,不准随行的人代劳,挥舞着在前边开路。贺吟川乘机对常先生嚼舌:“见过这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吗?”不过,贺小朋友是没有底气嫌小舅舅丢人的,这里最丧失尊严的就是他——他兄长的绳子还系在他腰上。只说上一句话,被往后一扯,常周又不可触及了。

  家族墓地西侧,是俞蕴先生与他唯一一任妻子,即俞柳教授的生母瞿氏的坟墓。俞蕴先生埋骨鹧鸪湖;瞿氏特别时期因消化道梗阻惨死西北荒地,骨骸找不回了,故此处只有两人的衣冠。但俞扬固执地认为,“他们回到了这里,我感觉得到。”贺惜安将母亲嘱咐带的一束黄水仙放在墓碑前,虔敬地站着,“从前家里的老人回忆起外公,说他儿时慕谢康乐风采,常常领着玩伴来这座山里。他不走山道,偏爱往草丛深处钻,还因此被蛇咬过两次。”他们回忆着往事,常周心底忽然有了去年和雷妮在鹧鸪湖凭悼时未有的震动,大概俞扬的感知是有根据的,“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一定会回到这里。”他说。

  祭拜过两人,俞扬又带人往坡下走,凭借记忆找到一处坟冢,坟右植了一株柳树,飒爽地站在山风中,已有年岁,丝绦能远远垂到墓碑上。俞扬道:“这柳树是我姐亲手所种。”男植杨、女植柳,这样的丧葬风俗常周是有所耳闻的,但墓主名“俞封”,照俞家这一代的取名规律,应当是个男性。贺吟川抢先为他介绍:“这是我大舅舅。”俞扬接口道:“我同父异母的长兄。他因母亲的死罹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迁居美国不久,在迈阿密的一家疗养院自杀身亡。”

  一代又一代,传承了荣耀,也传承时代的病痛。这是常周绝无体会的,他在遇见俞扬之前,不过是一尾孑然的小鱼。他杳杳望着山脚的方向,语意迢迢地说:“人生在世,真好像风吹尘土。”

  俞扬摇头笑着,亲密地搂住他的肩膀道:“这样的话你说不合适。”

  常周感觉受了轻视,“那谁说合适?”似你这样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

  “上了年纪的人。”

  常周呆滞道:“哦——那等我上了年纪再说。”

  “那也不合适,”俞扬拉着他朝山下走去,“我们彼此相伴,不可能会有那样的感受。”

  贺吟川走在他们背后,哀愁地垂头叹息,不经意间竟走了岔路,来到一片草甸上,他正要回头怪贺惜安不提醒,却见身后牵着绳头的是常周,愣愣往下看,兄长先往湖边去了,小舅舅正站在不远处抽烟,显然是在等他们。他的手心随着常周的靠近汗湿起来,脸上挂着怯笑,“怎么是你?”

  常周将绳子一圈圈收起,走到他面前,为他解开束缚,温声说:“上次答应会和你好好谈谈,但你一直不愿和我说话。”

  “是贺惜安不准我和你说话!我连上厕所都要先和他请示,我怎么敢……”

  常周不揭穿,顺从道:“所以我和你哥哥商量过了。”贺吟川把他稍稍拉离了易滑坡的位置,眼睛却冷冷看着俞扬,忿忿道:“不想让他偷听!”

  常周和蔼道:“你小舅舅会伤心。”

  “他哪里伤心?!”从来只有胜者对败者的挞伐,贺吟川兀自想着。

  常周没有回答。许久后说:“我和他曾有一个共识,我们都认为爱情是一种极度侵蚀理智的情感,它往往引导人做出顾此失彼的错误抉择。我不想被嫉妒和占有欲转移注意,他不想被嫉妒和占有欲拖累人生。”

  贺吟川不甘心地问:“你们因为彼此放弃了这种想法?”

  “我没有。”他带着几分苦恼地摇头,瞬而又为了俞扬变得明朗,“但他渐渐不这样以为了。倒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董升升。”

  “董助理对小舅舅……我看得出来。”

  “是啊。连我这样愚钝的人都察觉到了。”常周道,“他五月份要回台湾和相亲对象结婚了。”

  “他……这样看得开。”

  “俞扬很高兴。他对我说,‘只有浅薄的情感才是害人的’,自此以后,董升升不仅是一位得力的助手,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对俞扬,能停留在心向往之的阶段。我始终觉得,人的情感虽不至于都像方淮、秦榕的那样害人,但到底是累人的,我习惯了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生活。但是——”他的眼睛看着俞扬的方向,亮盈盈的,像一束兼有崇敬和爱护的追光,“我希望他快乐。我控制不了。”

  他愿意用理智去冒险,接纳爱情的存在,不是因为爱情本身可信,而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

  贺吟川沮丧地低着头,他只记得投桃报李的美好歌咏,还完全不懂得爱情绝非是我对你好、你对我好的礼尚往来。他觉得自己仿佛需要经年的时间去理解这件事情,满腔的恋慕话语像被挖空了般,他拿过他手中沉重的绳子,灰心地往山路上走,“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返程没走原路,贺惜安留恋湖光山色,带着小舅舅等人由水路返回。舟中眺望去,以西则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以东则烟水浓,天水阔,春水清。面对如此美景,贺惜安提议要联句玩,只可惜常周参与不了,贺吟川又不学无术,太拖后腿,最后往往是舅甥两人切磋。俞扬直言太无趣,贺惜安说要换个简单的,以争取弟弟的加入,俞扬见常周自得地抱着相机伏在船尾拍照,于是摆手让他继续,贺惜安稍作思考,起句道:“一壶清酒祓酽愁。”俞扬拍着船桨,索然无味说:“一棹浊流荡轻舟。”贺吟川自幼恨透了这种恶毒的游戏,每轮到他,他就有种腹部痉挛的错觉,他知道兄长有意刁难,无奈船上不能尿遁,于是结结巴巴地接道:“一、一阙新词歇早春。”他兄长果然鄙夷地说:“一到你就换韵,你要反思一下为什么。”俞扬做和事佬说:“换就换吧,别为难他——”这时,常周惊喜地站起,“我想到了,这个简单!我能接!”三双眼睛齐齐看来,常周叉着腰,底气十足地放大了声音:“我接——一头雾水丢死人!”随行的保镖忍着笑,舅甥三人默契地夸赞着:“这句接得好!尤其是‘丢——死人’三个字,太别致了,太别致了。”

  俞先生不珍惜,殊不知除了这些咬文嚼字的雕虫小技,他和常先生相比,就再无更多占优的地方。假期过后,两人又回到相隔两地的状态,偶尔聚在一处,不论在本市家里还是外地酒店里,情难自已之下,无非是做些沉迷放纵的勾当。俞扬嫌形式太古板,诱哄常周和他下国际象棋,妄图以棋盘胜负来获得创新的契机,常周悠然相应。等到连输五局,我们的华尔街业余国际象棋邀请赛冠军正色道:“你是不是经常和电脑下?我太生疏了,这样不公平。”第二日,俞先生换了间电竞房,打开某射击游戏,和常周对了一小时的枪,起初略占优势,等常周手热了,竟又是一败涂地。几次约会都沉浸在失败的阴云中,即便是一些常周起初连规则都不知道的游戏,等他快速地熟练,最后输家也是自己。“典型成功人士”俞先生惨淡地想,这样下去抵赖的理由就要用完了。

  于是某日在家,常周读完一本闲书,正预备去洗澡,被俞扬挽留住。常周好笑问:“你还想比什么?我对棋牌类游戏实在没什么兴趣,你饶了我吧。”俞扬振声道:“你在研究院忙了一整天,我不舍得叫你再费脑力,”其实是心知常先生嫌他技艺太臭,“我想到一个公正又便捷的好办法……”说着,从地毯下摸出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来,常周从他手里夺过,俞扬说:“你不是笃信概率么,我们就听凭概率来决定晚上……”常周笑着骂道:“决定什么?你为了这点猥琐的事情,竟然如此苦心孤诣,垂虹资本的员工知道吗?”

  俞扬逮住他的腰,曲腿将人禁锢在身前,摸过那三枚铜钱,振振有词道:“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婚姻就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而你不愿意,那么做爱就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好像婚姻里做爱不是重中之重似的。常周和他扭打,被他牢牢捏住手腕,脖子发红,叫嚷着:“我讨厌仪式性的东西,你别想我接受婚姻!”俞先生笑着亲他的鬓角,动作意图驯服,心里却想:“年纪轻轻,偏见这样多,也好意思自诩理性。”转念又想:“他不肯结婚,我如何说服垂虹资本给我涨安保费?”

  好久常周汗涔涔地倚靠着他,手指拨弄着俞扬手心里的铜钱,分辨着绿色锈迹后的字,讥讽般道:“你这房子究竟估值多少?处处都是古董。”俞扬心道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就去把它变成我们的共同财产。口中只是敷衍说:“是吟川放的,说可以除湿,也不晓得哪里听来的,神神道道!”一边鄙夷别人搞封建迷信,一边拉着常先生算起卦来,并美其名曰是展示卜筮文化和概率论的碰撞。得出六爻,俞扬笑得不能自持:“天意!看见没有?兑上艮下!”常先生担心受骗,要他解释清楚,俞扬道:“这是咸卦,不信你自己去书架找本《周易》翻翻,柔在上而刚在下的意思。”

  常周竟真去找了本来,坐回他怀里翻,口中囔囔着:“难道是你在下面的意思……”等看见“山上有泽”那一句,幸未辱没多年的语文教育,面色倏地一变,正要逃走,俞扬将他抱起,向书桌后的靠背椅走去,脸上是正色的,“就是我在下面的意思。既然概率替我们作出了选择,我们就应该坦然受之。”

  第二日常先生趴在床上,极其认真地阅读了注解版的全书,心中惶惶地想:“真是本怪书,比三流期刊的物理学论文还要含混,难怪被俞扬拿来牵强附会!”思虑了一早晨,下午趁俞扬出门,叫人帮忙把三枚铜钱寄还贺吟川,屁股总算稍稍有了安全感。

  然而此举纯是低估了俞扬革故鼎新的本事。有一天在沿海某市俞先生的住处,常周不知怎地想起他说他比吟川更早遇见自己,里里外外地纠缠了一日,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见过。俞扬此时正为人工智能项目脚不沾地,又暗忖着,那天自己会担着误机的风险等他发完痴,分明比常周还痴!只对他说:“你不会记得的,算了。”常周却觉受了挑衅,“我又不是你,我从不忘记事情!”临到夜里应酬回来,俞扬强行将人从床上挖出丢进车里,一路开到不远的月光寂然照着的海边,在车前盖上带他回忆一番两人的初见(单方面的),唯恐他忘记,用了狠劲,常周止不住地溢着泪,想发泄出气,肌肉又太绵软,只能宽展地躺着,仰面看渐渐晕开的星辰光芒,嘱咐自己务必记住教训。待到下次,俞扬做一场你情我愿的戏,他又重蹈覆辙——怕就怕这个人是个混球的同时,又是深切真挚的。三月初,《平等婚姻法》通过,两派重修旧好,纷纷祝贺,上下欢庆,钱谦和汪湖溪风光一时,名利兼收,而我们的功臣之一俞先生,正为了抵在墙上的姿势在家刻苦健身——常先生虽不精壮,但身高摆在那,偶尔蓄力抱起不成问题,长久抱着还是很为难的,俞先生不切实际地梦想着。

  自春节假期后俞柳教授应邀赴欧洲访学,两个外甥便寄养在小舅舅家。俞扬本就没有栽培小辈的觉悟,周末一受贺吟川撺掇,反倒近墨者黑,和小外甥没日没夜地玩游戏,将正在刻苦准备升学考试的贺惜安勾引得眼红不已。贺惜安想离间弟弟和小舅舅,那两人淡然回应称,“正是因为现实中不能互殴,所以只好在游戏里出出气。”贺惜安听他二人饭桌上聊游戏,妒火中烧,有如万抓挠心,饭也吃不下,躲进卫生间向常先生打电话告状。等下一周,舅甥两人用客厅的电视连上网络,发现游戏软件被卸载,游戏平台无法登陆,桌面上仅留下一个蓝黑的小图标,名称是“南方物理研究院内部版多维推箱子游戏”,启动后,通过第一关,会得到“本游戏的开发者是刘梁博士”这一无趣的线索,后面的线索是什么,俞扬不知道,因为他们不会玩了。

  然而常周此举无疑是引火烧身。没有游戏,贺吟川乐得外出寻找乐子,少了双杯弓蛇影的眼睛盯着,更加便利俞扬在床上施为。可怜我们的常先生,白天为物理兢兢业业,晚上为爱情恪尽职守,俞扬在家不过一周,他就被弄得眼圈青黑,气息虚浮。常周条分缕析,和他说,没有性爱,人最多牙龈红肿,长几颗痘;而过度沉迷于性爱是要误大事的,铺垫够了,才向俞扬提出要在p四月会议开始前暂时分居,俞扬固然不答应,可是他自己又确实控制不住,不能申辩,便躲在书房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日下了入春时节第一场大雨,天闷着滚滚的雷声,全城黑潦潦的,俞扬借机示好,亲自开车送常周去上班。车在研究院正门外的街道停下,俞扬从副驾驶座前抽出一把伞,正要开门绕过去遮他,常周看窗外的雨已下得如天漏了般,阻拦道:“你不用下车,这雨撑伞根本遮不住。我自己过去,淋我一个就好。”

  最后这句话刺中俞扬的耳朵,他全然忘了常先生是什么水平的情感表达和领悟能力,固执说:“我陪你过去。”

  常周还未感受到他的气恼,看了看时间,像哄劝儿童般说:“从这里走到办公楼大概需要十分钟,我再多陪你十分钟,然后你回去。”

  “这不一样!”俞扬只觉两人间最大的症结再掩盖不住,烦郁地扯开一个衣扣,压抑道,“你稍微理解一下我……我送你过去。”

  常周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不能沟通,气血上涌,不吐不快道:“你不愿意分居,我可以妥协;但你能不能别像个青春期小姑娘似的?我不可能和你一样沉湎。”

  俞扬哪里受过近旁人这样的苛责?他擅长预防别人滔天的嫉妒和过甚的欣赏,当遇到尊严严重受损这样的稀奇事时,他根本不会应对。他丧失理智地想,是不是他对常周太好,才让他如此肆无忌惮?他失控极了,忍不住口出恶言:“你下去。”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表情,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青面獠牙的阎罗。

  常周望着他额角的鼓起的筋脉,左胸口疼得很,他感觉心脏里泵的不是血液,而是苦瓜、紫甘蓝、柠檬炸的汁,又苦又涩又酸。“有时我真的宁愿我们只是朋友,那样我们永远不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争吵。”记了一路要提醒他返回时慢行,这时也忘了,他直接推开车门走入雨里。俞扬缄默地坐了许久,才发现雨伞仍在自己手中攥着,降下车窗,人已经远得叫不住了。

  心气平静后,俞扬反刍着那句叱问,恍而想起雷妮的祝愿——“我但愿你有广阔的胸襟”,如今看来,他是没有的。他口口声声称常周的木讷和专注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可当他自身被侵犯了威严、抢夺了视线,他并不能坦然视之。俞扬心中陡生起不常见的愧怍,但愧怍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一劳永逸的办法又必然是阵痛的……他思忖着,不如先和常周拉远距离,一来遂了他的愿,二来免得自己见了他就心软,问题再次不痛不痒揭过了,最后变成沉疴烂疾。

  明日他飞赴纽约,晚间和在美国陪伴向希微的柳卿云谈及此事,柳小姐为常先生打抱不平道:“你就冠冕堂皇吧!我看你一是想敲山震虎,二是是想报复他说你像个小姑娘!”

  酒吧里音乐声震天,柳小姐的叫嚷像闹市中的坠机般向他砸来,俞扬捂住遭罪的耳朵,承认道:“有这么明显?”

  “唉,常老师单纯得很,看不出来的。”她哀叹着。

  “我怕他根本不会去想。”俞扬亦哀叹。

  柳小姐同情道:“那你也太不值得了。”他这样自我过甚的人竟也有卑下的时刻,柳卿云嘿嘿地发笑,卑鄙地揣度,“是不是觉得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啊俞扬?”

  语言哲学上说,任何复杂的表达都可以节约为“、关系词、b”的浓缩,柳小姐这问句听在俞先生耳中,就只剩下:脸——贴上——屁股。他脑中的污秽念头被触发地运转起来。他看着周遭群魔乱舞的肉体,怕自己孱守不住,回想到手机里还储存着某天夜里偷拍的照片,腾地起身说:“你慢慢喝,我回去了。”

  四月初,经萧宋先生操办,雷妮顺利在某市举行个人画展。常先生半月没和俞扬见面,例常的通话没有彻底搁置,但也仅有临睡前的寥寥几语。常周果真不把这当作是俞先生有预谋的冷落,反以为是自己蠢笨的言行惹得他不愿再和自己交流。他拙气地试探,像对待一只防备着人的野性难驯的猫科动物,只敢蹑手蹑脚地靠近。当他在展出首日的仪式上得知俞先生并不会出席时,他沮丧得不能言喻,雷妮关切地问:“亲爱的,你和扬扬这是怎么了?”常周委屈胜过内疚,鼻腔仿佛灌了冰水,“我说错话,他生气了。”

  他们眼前是那副享誉颇厚的现代派名画,画作以灰暗的城市为背景,上方高悬一个古怪的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外墙的空房间,失意的人垂首坐在边缘,仿佛下一秒将急坠直下,又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漫天星辰接入怀中。常周盯着这幅画,忽然地获得了欣赏艺术的能力,眼里雾气蒸腾而起,“我早和他说过,我们不合适,在一起也会很快分手。”

  “哦……常周,”雷妮感性地握住他的手,他太懂得自己的儿子,因而无法偏袒,反而代替俞扬歉疚着,“他远不值得你如此;爱情远不值得一个人如此。”她这样说。

  当日俞扬人生第一次受到了来自母亲的教诲,他立誓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抛弃常周,“事实上,他答应和我在一起那天,我连如何预防阿兹海默症都想象过了。”

  “你总是很轻率。”

  “我是深思熟虑的。”

  “也是不可信的。”雷妮十分放心不下,叮嘱道:“他相貌出众,智力更是常人无法企及,这样的人,你不要臆想他是柔弱臣服的角色。你要给予他尊重,知道吗?”

  俞扬沉闷地说:“我爱他。”

  雷妮笑着摇头,“尊重和爱是不同的,扬扬。如果你不尊重他,你的爱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上月浓情蜜意时,两人曾相约去沙漠徒步旅行,时间定在四月中旬的四五天,签证和机票都是早有准备的。现在俞扬并不提及此事,常周疑心他不想去了。拖延到星期四,他主动联系俞扬,却没有接通,只得到何助理的回话说老板正在开会;软声软气地发去语音,亦未得到回复。晚上,他感到意识如同火箭升空,扎入寂静的宇宙,睡眠像地心引力般远离了他。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直到凌晨,当他翻腾着坐起,他痛恨地捶着俞扬惯睡的枕头——事到临头,俞扬安然地工作,自己惦念得废寝忘食,究竟是谁更沉湎?“你不去我自己去!”他任性地自言自语,跳下床去取行李箱来收拾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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