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仓、江荃跟洛娘早已在望湖楼等得不耐烦。他原本就想着去南疆试药,岂料竟出了兵防图一事,殊无妄白露宴后又回了南疆,上官澜便将盟中大小事宜全托给了他、江荃和洛娘。这时候,刚好赶上公子盟在京中的各家铺子报秋账,公子盟在京郊的农田庄子报收成,给盟中上上下下赶制冬衣,平常的吃食、住宿、车马开销都不提了。虽说这些事儿办了这么些年都有了章程,但要一项一项开支收入都记明白了,那真真是费劲。
洛娘一直管着衣食住行跟农庄的账,江荃管着各家铺子的账,平常都惯了,赶了账本来报给上官澜查也就罢了。如今上官澜走了,核查的活计儿交给了莫仓。莫仓看着账目,对着往年的账目,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好歹也算糊弄过去了。人都给磨瘦了一圈儿,眼下上官澜回来了,他可得赶紧将事儿给交托明白了,好抽身去南疆!
江荃跟洛娘也都看出来莫仓根本不是这块料了,虽说事情还是办了,但账目,还是得叫上官澜看一看,若是他觉着有不对的,趁着时隔不久,也好赶紧再核查。
上官澜一进望湖楼,看见齐刷刷扭头看他的三双眼,忍不住苦笑道:“莫先生,江先生,裳儿,你们好歹也叫我歇歇……”
洛娘嘻嘻笑道:“也不是不叫你歇,等看完了这两个多月的账目,你就能歇着了。”
平时,只有车马吃食的开销,两个月的账目也没多少。但眼下,刚好赶上事儿多的时候,虽说才两个月,便攒下了不少账目。
上官澜也知道时候,只得认了,往那长几之后坐了,开始看堆在桌上的账目。
首先是江荃整理的秋账,记了公子盟底下的绸缎铺子、酒楼、青楼、米铺的各项开支、税收、毛利、净利,江荃整理的账目条目清晰,一项一项的很是清楚。
江荃精瘦的脸上面带菜色,看着就像个病秧子,说话声音也轻,跟被人吓得不敢喘大气儿似的,“酒楼青楼一向都是好的,只是绸缎庄,徐记将绸缎庄开到了咱们铺子的隔壁街上,他们还卖衣裳,故而生意压了咱们一头。”
上官澜看着账目,绸缎庄的生意较之往日确实次了一些,便道:“找几个手艺好的绣娘,若是不行,就用盟里的绣娘,咱们做量体裁衣的生意,找人画几个好看的图样,让人挑,挑了再做。”
这话江荃听了,也办了。至于后来那绸缎庄的衣服图样上的人脸……不论男女,都是上官澜。此事,上官澜过了许久才发觉,但听说那绸缎庄有个公子盟盟主的噱头,生意不错,便也懒得追究了。
看罢了江荃的账目,便是洛娘的账目,洛娘管着盟里琐琐碎碎的许多事物,好在她也心思细腻,将账目也都分门别类理得分明。
洛娘攒着茶盏子,道:“冬衣得赶制了,除了殊无妄,你们几个出门的,可都没赶上,赶紧挑料子,不然入了冬可有你们受的。”
上官澜对着账簿,道:“我看还剩了几匹白缎、浅红勾花缎、石青团锦缎,哟,还剩了皮子嘛?白的给我,浅红的给凤澈,石青的给杨先生,皮子看看还剩多少,要是能做,给凤澈做个斗篷风帽。”
洛娘眉梢一挑,顾盼之间,颇为奚落,“那可是顶好的猞猁皮,你都没有,就给玉小哥?那可是你塞外的朋友特意托商队给你带的!”
上官澜轻笑道:“不要紧。”
“那你怎么不给我啊……”洛娘小声嘀咕,那皮子好看,她也喜欢着呢。
上官澜道:“我看你给自己留了红狐狸皮。”
洛娘俏脸儿一红,哼了一声,不开口了。
上官澜看罢了洛娘的账,洛娘便自个儿添上了上官澜说的几项,便算过了。
待洛娘与江荃的事儿了了,走了,才轮上莫仓。莫仓虽等了许久,却没有不耐烦,悠悠闲闲喝着茶,吃着点心。
上官澜笑问:“莫先生有话要避着裳儿和江荃?”
莫仓打怀里掏出来两张请柬,“避洛娘。”
那是傅都督和方小姐大婚,给上官澜和洛裳送来的请柬。
上官澜看了请柬,笑了,“好,这么些年,傅兄总算求仁得仁。”
莫仓叹了口气:“我怕洛娘看了又受刺激。她虽能把公子盟那么庞杂的账务算得一清二楚,但碰了跟傅将军有关的事情,就变得神志不清,我不敢冒险。”
上官澜将请柬收了,道:“确实不该送。”
“此间事了,我要回南疆试药了。”说到此处,莫仓忽地神采飞扬起来,“我昨日去还那本‘岭南卫生方’,碰上了甜甜,她听说我要去南疆试药,让我早去早回,叫我今年腊八就回家过年呢!”
上官澜听说,不由笑道:“莫夫人究竟还是舍不得你的。”
莫仓也嘿嘿嘿直笑。天色渐晚,上官澜留了莫仓用饭,权当饯别。
☆、拾柒.
上官澜了结公子盟内务后,便写了份文书,将襄阳兵防图一事报备进宫,还稍稍提了提襄阳都督府和太子。
报备上去不多久,太子被禁足东宫,朝中掀起一阵血雨。与太子关系亲昵的纷纷撇清关系,来不及撇清关系的,少不得被削职剥官。襄阳都督府梁天衡被流放柳州,死于途中。
直至冬至,朝中掀起的这一场风浪,都没有停。徐宏坤也是直到宫中大半元宵宴,太子不能团圆,皇帝感怀,将太子打东宫提出来。太子在宴中跪伏认错,陈情剖白,这才得了皇帝宽恕,接了封禁之罚。
但这般大的风浪,始终没有吹到小小湖。
玉凤澈本想着顺应时节出门吃个馄饨,还没出门呢,便有人来请他去望湖楼吃馄饨。
想起上回端午节上官澜包粽子,玉凤澈不自觉笑出声儿来,这回的馄饨,不至于,也是他亲自动手吧?
到了望湖楼,果然,还是他亲自动手。
穿惯了白衣的上官澜,这回穿着的,竟是一身深蓝团锦的窄袖袄子。腰上系着青玉做扣儿一寸半宽的黑缎子腰带,斜襟上头两寸阔的黑边上,宝蓝的线绣着繁杂的云海纹路。袖口给他卷到了手肘,看不出有什么花样儿。平日里压根儿不束的长发竟梳得一丝不苟,还罩了银冠。平日看他出尘风流,这回看,颇有几分凌厉贵气。玉凤澈看得稀奇,笑问:“今儿这是出了什么事儿,穿了这么一身?”
上官澜抬眼,看着玉凤澈笑了一笑,“卉儿和傅兄成亲,要去恭贺,总不能穿白的,打扮得太惫懒也不像样不是?”
玉凤澈这才想起上官澜提过此事,终归是美事一桩,不由笑了一声,到长几之前的蒲团上盘膝坐了,“原来你还是计较俗礼的,我还当,你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瞧面前的馄饨,个个形状精巧,不禁暗叹他白案功夫了得。
“我不放在心上,可总有人放在心上的。”上官澜笑了笑,手中还是不停得包着馄饨,快包完了,馅儿和皮儿都所剩不多。
“这馄饨,什么馅儿的?”玉凤澈瞧着馄饨问道,“你这白案功夫,到底是哪儿学来的?”
“蘑菇荠菜还有鲜肉。你可喜欢?”顿了顿,放下了最后一个馄饨,笑道:“跟师娘学的。”
说着话,已经有婢女将馄饨分装在食盒之中要分送到各处,只留了四十个在案上。
上官澜就着架在长几一侧的火炉煮水,问:“一人二十个,吃得完么?”
“如果好吃,三十个也不在话下。”玉凤澈道。与上官澜相处时间已久,也不再如当初一般生疏,“端午包粽子,冬至包馄饨。我在想啊,你夏至是不是还亲自做手擀面?中秋是不是还亲自做月饼?除夕是不是亲自包饺子煮汤圆儿,元宵,是不是还真去做元宵啊?”
“会做的。做得不多,有时候出门办事,便做不成了。”上官澜的答案叫玉凤澈瞠目结舌。良久,玉凤澈才蹦出一句来:“你这样的男人,姑娘都比不得。真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上官澜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在夸我了。每年到了时候,总有些想吃的东西。其实也不是非吃不可,但不吃,总觉得遗憾。”
玉凤澈点了点头,也觉得有道理。
说了一阵话,馄饨也煮熟了,上官澜给玉凤澈盛了一碗,“尝尝看。”
玉凤澈依言尝了,馅料儿果然是极为费心的,味道鲜美口感爽滑。听上官澜问:“好吃么?”忙不迭点头,“嗯,比小媳妇儿做得好!”其实这话也算奚落他,但上官澜不以为忤,只当是夸奖消受了。
吃过了馄饨,上官澜收拾了东西,整饬了若干贺礼,预备往傅微介府上去。玉凤澈在旁边瞧着大大小小的仪箱,看上官澜对礼单,忽地瞧见他肩上沾了些面粉,不由上去,伸手给他掸了掸。
上官澜转头来看,玉凤澈一笑,“该穿白的,沾了面也看不出。”
“多谢凤澈提点。”上官澜眉眼一弯,笑意清润。
核查清了礼单,上官澜便跨马预备往国公府上去了,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句,“我便不送你了。”
玉凤澈扬手,示意他不必管照。
傅微介心仪方卉一已久,只是方卉一一颗芳心全在自个儿兄弟上官澜身上,傅微介虽说是个粗犷汉子,但这怜香惜玉却是上官澜也及不上的,也不迫她,只待她回心转意。岂料这一等就是七年,方卉一也已经二十五岁,他自个儿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如今这两人总算修成正果,可算了了京城中不少人的一桩心事。
傅微介一身大红团锦的喜袍,镶玉金冠两边各垂下一串红穗。欠休整的髭须也被剃了个干净,这么一打扮,倒有几分俊朗。还差几盏茶功夫就该去接新娘子了。饶是沙场征战出生入死的一条好汉,到了这时候也坐立难安。听说上官澜来了,赶紧跳将起来,迎了出去。
见到上官澜一身深蓝团锦,很不适应,迎上去道:“上官,今儿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上官澜道:“毕竟是你大喜,总不能穿一身白的来给你添晦气。还是说,我穿这一身不像样?”
傅微介还是头一回看他穿这样的衣裳,不似白衣出尘落拓,平添一股贵气。当即笑道:“难为你肯费心换衣裳。好看好看。”
才说了两句话,喜婆就拿了大红扎花来给傅微介系上,道:“成了成了,还说什么话,再不去接新娘子就误了拜堂的吉时啦!”
傅微介呀了一声,伸手抓住上官澜手就不放了,“上官啊,接新娘子我是头一回,怕得紧啊!你陪我一道去吧,给我壮胆。”
瞧着面前在战场上如狼似虎的一条好汉,此时缩着一张脸说“怕”,上官澜好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新娘子能比千军万马可怕?”
傅微介老脸一红,死死拽着上官澜不放,“不成不成,你得跟我一道去。”
喜婆拿了一朵大红绢花儿来给上官澜戴在衣襟上,道:“这位公子就跟着一道去吧,我看啊,公子您不去,这位姑爷迈不出大门啊!”附近同上官澜傅微介相熟的听见了,都哈哈大笑,纷纷出言相劝。
上官澜央不过,只得跟着去了。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就出了镇国公府,傅微介一马当先,后头跟着上官澜,再后头便是吹打地欢畅的仪仗花轿抬礼了。
接到了新娘子,一干繁杂礼仪自不必多说。傅微介小心翼翼总算没折腾出什么大事儿,等新娘新郎坐在喜床上由喜婆撒帐的时候,傅微介额角都见汗了。好容易捱到礼成,傅微介又赶到外头同宾客喝酒谢礼。
喝到后来,眼见着就糊了。拉着上官澜说:“上官啊,我打小就喜欢卉儿,皇上赐婚那会儿,我可高兴了。就那会儿,你丫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了,偏偏卉儿对江湖豪客向往得紧。你小子,不厚道,不厚道……”说到后来,越发语无伦次。
上官澜捏着酒杯,拍着傅微介的肩膀笑道:“我待卉儿,只是挚友。傅兄,卉儿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你才是她的归宿。只是,你一直不提亲,她总不能逼你提亲不是?”可惜,这番话,傅微介已经听不见了,他早就醉死了。
数九天儿日子难捱,玉凤澈也懒散下来,整日捱到辰时过半才起身,捂着手炉用饭看雪看看梅花,再过一阵,便又要睡下了。这一日,正捂着手炉坐在支开半扇的窗前看书,小小湖的门却被推开了。由窗子看出去,上官澜穿着斗篷戴着风帽,正站在门边笑着招手,示意他出去。
玉凤澈披了大氅,踏着两寸来深的积雪走到他身侧,问:“雪还没停呢,怎么出门也不打伞?”
上官澜掸了掸肩上落的雪,拉住玉凤澈的手,笑道:“眉山上的梅花开了,清月湖上的冰也够厚了,咱们去眉山上看花吧。”
上官澜本就是疏懒随性,想什么来什么,遥遥瞧见眉山上梅花儿开得颇成气候,便想去看,但独自一人难免落寞清寂,便来找玉凤澈要拉他一道去。
玉凤澈苦笑,巴巴地跑来,就为了这件事,“去是可以去,好歹——”话还没说完,上官澜就不由分说拽了人就走,“我就知道你肯,去年就开得极好,也不知今年如何!”
玉凤澈无奈,把“好歹等雪停了”半句生生吞下。
两人携手一前一后走在清月湖面厚厚的冰层上,玉凤澈见上官澜脚步沉稳,料想他是功力深厚因而可以稳住身形,但自己却因冰面滑溜无处着力一步一滑,全靠他一手拉拽。时间一长,便有些不耐烦,“这清月湖,用轻功滑过便是,何苦这么走?”说这话的功夫,又滑了两三回。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