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喝完粥,挨个儿将碗筷送到边上一个个摞起来,十个一摞,筷子也都摆在一旁,安置好了,又齐齐向上官澜行礼,退出来。
这些人里头,年纪最大的,看着也才三十出头,最小的,怕只有十几岁。一出门,便各自施展轻功去了,个个身法不同,但都精妙绝伦。他们走后,便是婢女捧着方才用了的碗筷鱼贯而出。
“行,到咱们了。”洛娘笑了一声,带着玉凤澈进了望湖楼,“上官,还有粥吗?”
上官澜眸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阵,笑道:“裳儿,你今儿打秋风怎么还把凤澈带来了?”
“嘿,什么叫打秋风,你这话说的,讨打!”洛裳说着话,已在蒲团上落座,玉凤澈也跟着落座,朝上官澜略施了一礼。
略坐一阵,粥便送来了,一口砂锅,揭开盖儿来,熬得稠稠的腊八粥还在咕嘟嘟地冒泡儿,热气腾腾看着就暖洋洋的。上官澜给洛裳与玉凤澈盛粥布筷,“你们吃吧,我方才陪他们吃过了。”
洛裳也不客气,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得说话,一面吃,吃罢了就添,不过三盏茶的功夫,便吃下去三碗,摸着肚子说吃饱了。玉凤澈吃得慢些,才吃下去两碗半。
“上官澜你这手艺可真好啊,难怪傅家兄弟每年腊八都来你这儿喝粥。唉,算算年头,傅微尘可有五年没来喝粥了。”话到此处,洛裳忽地一愣,方才还是吃饱了带笑餍足的模样,忽地就落了泪,“都五年了,他怎么还不回来?他莫不是忘了我吧?上官澜,你帮我问问!”
这番变故,玉凤澈始料未及,惊得差点儿洒了半碗粥,赶紧把碗放下来。
一副雪白的衣袖罩下,上官澜已将洛裳揽进怀中,“别哭了,多大的人了。前些日子,我不是还去了襄阳?是有月氏王子进了襄阳,若非前线战事吃紧,月氏哪有可乘之机?何况眼下又是冬天,正是他们南下劫掠的时候,傅将军自然要北上抗敌。你总说我不如傅将军,可不就是因为傅将军对你一往情深,我却朝三暮四么?”
约摸是最后一句逗乐了洛裳,她忽地破涕为笑,推开上官澜,自个儿抹了抹泪,“他比你好!哼,我还记着他说我做的腊八粥不如你的好喝。”
“他嘴上说着不好,不还是喝得一干二净?若是战事了了,他还不回来找你,我去帮你把他绑回来。”上官澜轻轻拍打洛娘肩膀,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别哭了,傅微尘回头知道又要怨我没照顾好你。”
“他哪里有那么是非不分!”
“遇见了你,他哪里还管什么是非啊,你说是不是?”
洛裳便笑,眼里泪光依稀。
玉凤澈在一旁看着,想着洛娘这般情景,是因为师叔,是因为云岩飞刺杀了傅微尘。他忽觉心里发苦,像揉进了一把沙,涩的浑的疼的。他偏头过去,不敢再看洛娘与上官澜。
“别再耽搁功夫了,燕子楼年年为你设宴,再不去要赶不上了,再辜负了燕姐的苦心。”
听了这话,洛裳点了头,起身,稍稍整饬了一番,“那我去了。”
玉凤澈忍不住回头目送洛裳出了望湖楼。
“五年前,她就这样了,平时都好好的,一提傅将军就不行。”待洛裳的身影被山石花木所遮,上官澜才收回眼风来在玉凤澈身上略停一停,歉疚一笑,“你多多担待。”
玉凤澈低低得应了一声,不知怎地,面前那碗腊八粥,他却再端不动了。
“此事,你也不必往心里去。你是你,云岩飞是云岩飞。”上官澜看出玉凤澈心中所想,一面开解,一面给他添了半碗粥,“趁热吃,还能再盛一碗,吃完了再走,可不能浪费了。”
腊八之后,公子盟里头的人越见少了,玉凤澈也打定主意留在公子盟过年了。上官澜想必也是清闲了,隔三差五就在望湖楼蒸点心,炒干果,煮咸货,分果子,玉凤澈也隔三差五被邀去喝酒。虽说公子盟里头清冷,但望湖楼,好像一直都热闹着。
日子倏然就到了除夕。
这一日,玉凤澈辰时起身,洗漱用过早膳之后便笼着手炉在站在檐下看雪后风光,小小湖中的三石之上雪痕错落,细细看着,竟颇有入画风味。
院门又被叩响,不轻不重的三下。早听惯了这笃笃笃的叩门声,唇角不自觉扬起,“进来吧,门没拴。”
“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半扇门后头露出上官澜带笑的眉眼来,“凤澈,你今日去不去望湖楼?”上官澜就着那半开的门进来,再转身阖门,一边往檐下走一边同玉凤澈说话。
玉凤澈站在原地,袖着手看上官澜过来,白袄子白斗篷,垂在背后拢了长发的缎带都是白的。不禁笑道:“这大过年的,你还穿一身白,也不怕晦气。”
长眉斜飞,带了一个稍有几分狂狷的笑,“别说今儿没到初一不算过年,何况,谁敢寻我上官澜的晦气!”
他这份狂狷叫玉凤澈忍俊不禁,侧头看了看站在身侧的人儿,“嗯,你说的有理,着实没什么人敢寻你的晦气。”
上官澜撇了撇嘴,眯着眼打量不远处的山石,想来也看出了那山石的妙处,“往年,你是怎么过年的?”
玉凤澈愣怔了片刻,许久才道:“跟师父一道时,过年和寻常没什么分别的。”
“唉,那就是你没有领过压岁钱咯?”上官澜侧头来看他,眼神有些戏谑。
玉凤澈还没想好拿什么话来堵他,就听见他继续道:“不打紧,今年我给你发压岁钱。”
“……谁要你发压岁钱,你又不是我长辈。”玉凤澈没好气儿地白了他一回。
上官澜哪里是计较俗礼的人,煞有介事地回嘴道:“公子盟以前都发压岁钱,我还给圆心大师发过。”
“……”玉凤澈不禁好奇圆心大师收到压岁钱时的表情,干咳了两声,“成,那你发吧。对了,圆心大师收了么?”
“收是收了,不过往后他就回少林寺过年去了。”
玉凤澈暗道,若非圆心大师知道你这人不循俗礼并无忤意,少林寺圆字辈底下的戒字辈空字辈能打死你。
不多时,起了风,两人回屋煮茶说话消磨了好一阵子。
“凤澈,陪我回望湖楼吧,我包饺子给你吃。”茶烹过一道,玉凤澈正琢磨着是不是该用午膳的时候,上官澜招呼了一句。
玉凤澈微微一愣,旋即笑开,“好啊。”说着,伸手启了窗扇一角,“又开始下雪了。”
上官澜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笑意被遮掩得严实,“那好,赶紧走吧,馅料儿皮子我今早就备下了。”说着,开了门便站到了檐下等玉凤澈出来。
玉凤澈翻找了一阵,只找出一把伞,披了斗篷出来,见上官澜已经自顾自步入雪中,赶紧把伞撑开赶上去与他并肩,“天儿善变,你怎么总不爱带伞?”
上官澜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罩着的白绸伞,道:“嫌麻烦。”
玉凤澈抿唇一笑,不再纠缠带不带伞,只在上官澜身侧亦步亦趋,一方绸伞到底撑不开太大的天地,玉凤澈错开肩膀一手虚虚扶在上官澜后腰才勉强叫那一方绸伞蔽下两人。上官澜侧头瞧了低垂眉眼跟在身侧素手执伞的凤澈,一个恍惚,仿佛岁月静好流年如画。
望湖楼内炉火烧得正旺,一方雪白绒毯自软榻长几之前迤逦出丈余。玉凤澈就着搁在毯子上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正垂眼仔细看着上官澜纤长手指迅捷仔细地料理掌心的饺子皮儿和馅料儿。
看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我也来试试吧,似乎不难。”
上官澜仍旧低头忙活着,但眉梢眼角已然缀上笑意深深,“去那边儿净了手再来。”
依言洗手擦干,玉凤澈小心地拿起一片儿饺子皮儿学着上官澜的样子摊在掌心,那皮儿中间厚周围薄,匀称妥帖的一个圆,“这饺子皮儿,你做的?”又学着他拿筷子夹取了馅料放在皮子正中,小心地给圆边沾了水捏合。
玉凤澈包一个饺子的功夫,上官澜已经把三个饺子安排妥当了,“可不是,从揉面到擀面皮儿可都是我一人操办的。”抬眼看了玉凤澈包的饺子,真真只是勉强把皮儿捏合,忍不住叹了一声,“这饺子真丑。”
拿了第二张皮子准备挑馅儿的玉凤澈正要把皮子甩给上官澜,却听他又道:“好好看着,是这么捏的。”耐着性子看过一遍,又仔细地捏过几遍,总算成了几个像样的。
包好了三十只,两人先就着屋内炉火架起锅灶煮将起来。上官澜启了软榻之后的窗好叫水汽散去。玉凤澈颤巍巍地包着饺子,抬眼,恰好瞧见上官澜低头认真得搅动着锅内白花花的饺子,锅里水雾浓浓地腾将起来,把他唇角眉梢的温情笑意糊作一团。这一眼,叫玉凤澈愣怔片刻,这才掩饰过眼里一闪而逝的慌乱惶惑,低头继续应付手里的面皮馅料。
玉凤澈的饺子捏得松了些,一下锅,皮儿是皮儿馅儿是馅儿,好好一锅饺子,成了面皮儿汤,玉凤澈面色沉沉颇为不好看。上官澜笑呵呵地给两人盛了面皮儿汤和饺子,道:“味道也不差,将就着吃吧。你自个儿包的,还好意思嫌弃?”
玉凤澈闷头喝汤。
“晚上就一道守岁可好?”
玉凤澈听见上官澜音调微微上扬,似带一分笑意,抬眼,果然正笑得眉眼弯弯温柔亲和。真真是美极了的人。玉凤澈喉头微微发涩,却跟着挑起眉头笑了一笑,“好啊,横竖我一人也无聊。”
悠悠闲闲包饺子煮茶聊天,消磨了大半日光阴。
上官澜嗜酒如命的性子哪里受得住杯中仅有茶水?喝了半日的茶,晚膳用过,终究是布上了酒。想来是要应个时节,酒是那东风十里醉屠苏。
上官澜照旧将酒壶推到了长几正中,歪着头瞧他,眉梢眼角还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玉凤澈好笑得摆了摆手,“我再怎么不识好歹,也不至于大过年的找你晦气。”话还没说完,面前已经摆上了酒盏斟上了屠苏,上官澜笑道:“既然你不抢我的酒壶,那就陪我喝酒吧?”虽说是问话,但面前的酒盏之中盈盈满满却是没得商量。
玉凤澈叹了口气,将酒盏接过,也不急着饮,只捂在手心,眯眼顺着上官澜背后半开的窗子望了出去。依旧是上官澜看惯的那一份湖光山色,密雪未停风稍歇,清月湖上早已没了粼粼波光,只剩一片冰地白雪素裹银妆,自此处遥看眉山,当真与雪天交织一处,上回看过的梅花林那份傲寒而开的花势也黯淡了些,叫皑皑白雪抢了风头。
“怎么,想去看看么?”
上官澜的清润声音叫玉凤澈回神,收回悠远的目光看了上官澜一眼,笑了笑,喝了一口尚自温暖的酒水,“外头雪还下着呢。”
“你小小湖门口春联儿贴了么?”上官澜饮罢一盏屠苏酒,忽而开口问道。
“啊?”玉凤澈这时候才想起,方才随上官澜进这望湖楼时,确实瞧见了门前的一幅大红对联,“还没有,没想得起来。”
上官澜手中酒才斟了一半,听说玉凤澈门前还没贴对联,笃地一声将酒壶放下,拉起玉凤澈就往左边儿珠帘之后的书案去,“那咱现写一个贴贴?”
玉凤澈回头瞧了瞧那被他弃之不顾的酒盏酒壶,果然是个随性的人,想什么来什么。再回头,上官澜正在书案上头铺着不知打哪儿翻找出来的两长条红纸。仔细瞧着那人侧脸,眼神清亮欢喜,俊朗之余,还带出几分活泼。
“凤澈,你说咱们写个什么?”上官澜一边磨墨一边侧头来看,玉凤澈微微一惊,赶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艳,“随你吧,别写得太晦气就成。”
“成啊。”上官澜眉梢一扬,取了笔架上挂着的羊毫联笔,浓墨饱舔龙飞凤舞写将起来。片刻,便写成一幅春联。
晓看千堆雪,暮成一世春。
上官澜的字写得很不错,笔锋折转流畅狂狷,甚至有几分凛凛意气扑面而来。当真字如其人。上官澜搁了笔,笑得意气扬扬,指着那春联对玉凤澈道:“凤澈你看写得好不好?”颇有几分献宝的意思。
玉凤澈装模作样看了半晌,鸡蛋里挑骨头地指着那“堆”字道,“这个字好像写歪了。”
上官澜收敛了面上张扬神色,认真看了那个“堆”字许久,“我觉着没歪。”
玉凤澈看着好笑,满脸揶揄,“不歪就不歪。”
听见这话,上官澜才放心地扬起眉毛笑了,“等雪停了,去贴对联儿?”
玉凤澈不自觉跟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待到雪停,天儿也擦黑了。推开望湖楼的门,一片素裹银妆,弯曲而去的小径上头晶莹积雪简直叫人不忍踩踏。上官澜将写好的春联儿搅和好的浆糊摆在木桶里提在手里,自顾自踏上了小径,但脚下确是半点痕迹也无。
“你这踏雪无痕的功夫,倒是不赖!”玉凤澈旋即跟上,可惜脚下却有浅淡痕迹。
上官澜拂袖往前,长襟广袖拂得小径两侧矮木蓬草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笑道:“我怕你心疼这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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