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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和郭开都愣住了。郭开毕竟经历过各种场面,迅速回过神来,他挥手让刀斧手们停下,慢条斯理地冷笑道:
“先生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帘后的阴影内走出一个身着白色常服的男子,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暗藏锋芒:“李牧世之良将,若能弃暗投明,为秦国所用,必能助吾王一统海内,此亦吾王之所愿也。”
郭开扬了扬眉毛:“这真的是秦王的意思?”
“正是。”白衣人不容置疑地回答道:“还是说,上卿认为自己比在下更了解秦王的意思?”
郭开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先生自恃辩才无双,那老夫今天就坐观先生如何施展了。”说着,他转身坐回主座,颇为悠闲地啜起一杯酒来。
白衣人心想:我既能说动郑国3,也不一定说不动你。他向李牧庄重行礼道:“愿将军屈尊,听在下一言。”
李牧颇感兴趣地审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就地坐下冷笑道:“先生是秦王派来的人?”
“是。”
“先生与郭开策划了除去我的阴谋,或者说,先生才是实际意义上的主谋?”
“可以这么说。”
“呵呵,”李牧半是不屑半是无奈地苦笑了两声,“哼,感谢先生坦然相告,让李牧却也死得明白!”
“将军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先生小看我了。”李牧扬起头道:“我不恨你。各为其主,先生做得并没有错。”李牧冷冷道。
“也许以后就共为一主了。”白衣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李牧。
“先生,我和郭开一点都不一样。”李牧语气严肃而轻蔑地反击道:“先生给了郭开什么?黄金?美人?官爵?先生,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些对我都没有任何诱惑。”
“我明白。将军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在意身外之物。这也是秦王敬重将军的原因。”白衣人似乎早已知道李牧的回答。
李牧扬了扬眉毛问道:“那先生何以说我?”
白衣人目光郑重地直视着李牧,李牧想,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因为里面似乎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感与内涵。
“在下一路入赵,民生维艰,疮痍满目。将军曾看到路边累累堆砌而无人掩埋的白骨吗?将军曾听到刚降生便被抛弃的婴儿的哭声吗?将军曾感到千万家庭对亲人逝去撕心裂肺的悲痛吗?将军在雁门素有厚待军民、谋勇双全之名,难道不知最大的仁义,就是早日结束这持续四五百年的乱世,使天下重归太平;难道不懂最大的谋略,就是辅佐百年不遇的明君一统江山,奠定前所未有之基业?在下肺腑之言,望将军明察。”说完他真诚地再次行礼。
李牧收敛了脸色,语气中亦增添了几分敬重:“先生说得很精彩,也很诚恳。先生追求的,是一个和平的天下——”他看见白衣人眼中现出肯定的神色,突然调转话锋问道:“那敢问先生,是秦王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白衣人沉吟了片刻后答道:“秦王受命于天,秦王的天下即是天下人的天下。”他看着李牧,淡淡一笑:“不过,我知道这不是将军想听的答案。”
白衣人正色道:“三百年来,大国恃强凌弱,兼并疆土,周室衰微,已是不可扭转的趋势。天下需要的是霸主,以铁血手腕富国强兵,以雷霆之势扫清六合。因此,孝公用商君之法:废封建,从此无世卿世禄,出身最贫贱的人也可以通过军功位至上卿;废井田,从此无祖传封邑,勤劳耕作的人可以买卖土地获得财富;明赏罚,人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从此道不拾遗,乡邑大治。如今,秦王奋六世之余烈,立志将秦制推行天下,使四海之内百姓有安身立命之所。所以在下说,秦王是天意所属,民心所向,秦王之天下,亦是天下人之天下。”
李牧自始至终耐心聆听着。白衣人慷慨激昂的发言结束后,他并没有显出赞同或反对的神色,只是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先生知道阴山草原最美的是什么吗?”
白衣人心中自有千万条反驳李牧质疑的论点,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李牧会有此一问,他只能如实答道:“在下从未去过塞北,所以并不知道。”
李牧笑了,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缅怀的温柔神色:“是风。草原一望无际,你可以无拘无束的纵马奔驰。草原上的风不同于城市里的风,山谷里的风,或是湖面上的风。那风一旦吹起来,便席卷万里,掀起绵延不绝的绿色巨浪,连天地也赞叹它骄傲、狂暴和不羁的灵魂。那是最迅猛的风,也是最舒适的风,因为那是自由的风。”
白衣人心中暗暗叹息,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镇守边郡几十年,未尝败绩,并非像世人称赞的那样因为我的智勇双全。边郡的军民,离国都遥远,他们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家园。然而,他们也无需忍受繁冗的法令和苛刻的官僚,若是政策苛严,更可以牵起牛马到草原别处建立部落。边军骑士们,就如同草原上的浩荡长风,他们骁勇善战、视死如归,不是为了军功奖赏,而是出于对共同家园和幸福的保护与信念!”
此时听众与演说者调换了位置,变成白衣人一语不发地听着了。李牧站了起来,语调也越来越掷地有声:“秦法奖励耕战,但也几乎堵死了百姓们其他的所有出路;秦法什五连坐,但也将所有人民变成了国君的密探和特务;秦法严明苛刻,使整个国家成为了最大的军营和监狱。这样的天下太平,不是李牧所追求的!也许秦王行法治,是为了救世,那么先生又如何保证,下一位秦王也是为了天下?先生又如何知道,这样的统一,不是将天下拖入另一个深渊?”
“可是将军!”白衣人同样站了起来,眼睛在同一平面上与他对视着:“泱泱华夏,地广物博,不是草原上星罗棋布的部落!在下的老师,老师的老师,探寻了几百年,争论了几百年,秦的制度是唯一的办法。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事,变革也总需付出代价!”
李牧沉默了片刻,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对方:“这代价很大啊。先生也许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这代价包括了先生自己,和先生最亲爱的家人、朋友,先生也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白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犹疑,但他随后坚定地低声回答了两个字:“愿意。”
李牧偏过头颇具玩味地看着他:“当真?”
白衣人并没有回答,但他也始终没有躲避李牧的眼神。
最后,李牧轻笑了一声道:“那先生可真是个自私而狠心的人。”
白衣人却不退让:“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我认为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犹如将军不会同意我的劝降,而愿意为自己的理想付出代价。”
李牧摇着头笑了,从进入大殿以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犹如他口中草原上的风:“先生虽与我道不相同,但无愧于知我者也。有趣的是,这里有满殿的赵国人,但我却想把后事托付于你,我的敌人。”
他抽出匕首,脸色平静而释然:“吾计不成,天意也。我死后,请挖出我的双眼,将它们置于邯郸城楼上。先生,您也许可以活到天下统一的那一天。李牧也想看看,秦,能不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幸福!”
说完,他将匕首含在口中。因为右臂患有繓病而无法伸直,他一头向柱子撞去,匕首贯穿了他的脖颈,滚烫的血液喷涌如柱,染红了白衣人整件衣服的正面。4
“都愣着干什么!没用的东西!”郭开第一个回过神来,怒斥众武士。
还没等众武士上前,白衣人一把拔出李牧口中的匕首,大喝道:“谁敢过来!”
“廷尉,你又想干什么?你……把匕首放下!”
李斯将匕首对着自己:“上卿,我答应了李将军,那就不能食言。”
郭开一甩袖子:“你……你真是折腾!随你的便吧!”
李斯在李牧的尸体旁弯下腰,李牧的眼睛仍然大大的睁着,仿佛渴望着再看一眼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李斯不再犹豫,他一刀扎下去,挖出了两只血淋淋的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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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捧着盛有李牧双眼的木匣来到邯郸北城楼上,郭开和侍卫们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绕着城楼走了一圈,有一处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城西的紫山山峰。他停下脚步,将木匣放在瞭望孔中,又搬起几块砖放在四周将木匣固定住。安置得差不多稳妥了,他暗自想道:将军,斯选的这个地方,你可还满意?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刚死那会儿,他不愿相信父亲永远离开了,于是到处问大人:人死了以后会怎样?后来有个讨饭的疯婆子不嫌他烦,对他说了很久很久。她说,人死了以后啊,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我们呢,我的三个儿子,他们每天晚上都看着我呢。
他望着明朗的星空,想起儿时的故事:今夜,天空中会多出一颗星星,永远照耀着燕赵大地。如果另一个世界有高悬明亮的星空,那一定也有黑暗不见底的深渊。像我这样的人,死后是一定会去那里的吧。
可就像君上说的那样:要做大事,做前所未有的事,就不能怕错误,不能怕骂名!如果那个世界也有法庭,请公正审判我的功劳与罪行。
他步履蹒跚地走下邯郸城楼,仿佛听见这个属于英雄的时代悲壮悠长的尾音。这个时代有他的老师荀子,他的师兄韩非,还有最后一位战神李牧。今后时代的主宰者,到底会是代表着英雄和贵族的虎与豹,还是崇尚利欲和权欲的狼与羊?
在李斯将要踏上通向被软禁的小院的马车时,他突然转身叫住郭开:“上卿。”
郭开停下脚步,转身疑惑地望着他。
李斯缓缓说道:“那天上卿的问题,在下今日给您一个答案:您与李牧的区别在于,您没有信仰。上卿所信,无非是生杀予夺的快感,而李牧心怀天下人的福祉,这之间就是大忠与大奸的天壤之别!”
他望着郭开不知是恼火还是厌烦的神色,脸上现出那个惯常的平静如水的笑容,一字一顿道:“斯没有李将军那么高尚,但斯此生所求,尚有一天下一统。”
说完,他踏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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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时代的变革需要巨大而残酷的代价,甚至几代人的血泪为天地献祭。他一直这么认为,在他将毒酒端给最敬爱的师兄时,在他陷害惺惺相惜的敌方大将时,在他废封建行郡县时,在他焚诗书禁私学时。
公元前212年夏,天气很闷热,池塘边的知了吵闹个不停。长公子扶苏怒气冲冲地冲进丞相书房。
“我的奏折,丞相压下了?”
李斯拉着扶苏的手让他坐下,为他端了杯凉茶道:“长公子先坐,臣确是想与你说说这件事。”
“臣不明白,为何长公子自协理监国以来,就处处与皇上过不去?如今这朝堂与天下,赞成的、反对的,无心的、有心的,都看着长公子。你为方士们求情,就是在谴责你父皇残暴不仁;你要大赦骊山刑徒,就是在批判秦法刻薄寡恩;你要废除焚书令,就是在公开支持封建复辟。你忘了,你的父皇也是一个人。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和事业。你认为他愿意看着帝国重新分裂吗?”
扶苏重重地放下茶杯,瓷器发出“哐”的一声清响:“可那是四百六十七条人命!”
李斯望着泼了一片的茶水,亦肃然正色道:“王命既出,驷马难追。这没有回旋的余地。”
扶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杯子。屋内盛夏时节燥热的空气突然变得像冰窖一样冷。
半晌后,扶苏开口了:“十六年前,丞相曾经点评过扶苏的一幅画,丞相还记得吗?”
李斯心中怅然,他答道:“臣记得。”
扶苏眼中闪着模糊的光,他的声音因强烈而压抑着的感情有些颤抖:“丞相说,长公子下笔处,自有无限真情。我一直以为,丞相是个有感情的人……”
李斯的脸在窗棂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叹口气道:“长公子何不读一读《韩子》?‘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陵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顾以为暴。’5长公子有仁爱之心,却也要讲究策略和方法……”
扶苏背着手站起身,冷笑着打断了他:“不要搬出这一套救天下的说辞。父皇与丞相的所作所为,只怕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吧!”
李斯此刻心中突然有股倔强劲翻涌上来,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兰陵与孙师兄争论的草堂,他亦起身厉声驳斥道:“是又怎样!长公子认为臣如何,暂且不提,就说你父皇,也不愿意失去这一切!长公子生来,就有万人之上的地位,你可能体会你父皇得到它的艰辛!他弱冠前登基,每日与大他几十岁的权臣周旋,唯恐说错了话,断错了事,一不小心就可能葬送整个家族!他亲政前五年,宵衣旰食,除了新年和仲秋,从不敢休憩一天!他建立起这样的天下,又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价!他现在,只是想在自己尚能稳住大局时尽量多除去一些隐患,以后……”,他本想说‘以后将这天下交给你时’,但话到嘴边最终吞了下去,只是道:“以后更稳妥些。”
扶苏定定地望着他,这目光让李斯有些不安的预感,他点头轻笑了一声:“是,也许我不能完全体会你们为了这权利到底付出过什么,我也不能理解你们口中的策略方法。可是扶苏心中——”他扬起头,抬高了音量:“扶苏心中,有些底线永远不能越过!”
说完,他一甩袖子,转身要走。
李斯有些紧张,自悔失言,急追至门边问道:“长公子,你要去哪里?”
扶苏对他露出一个比寒冰更冷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嬴政,只是嬴政从未对他亮出过这致命的武器。
“我去哪里,不是丞相该过问的。”
始皇三十五年,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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