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多子,子又生孙,孙儿年龄不等,最长者已有家室,最末却仍在襁褓。乳母们虽有心看护,奈何兄弟众多又不肯老实待着,往往是逮着这个逃了那个。等把乳母们折腾得没了精力,哥儿几个又撺掇弟弟们去各宫各殿“探险”。
“听说宁王叔叔大破云胡国时,将它的‘国运’带了回来,就藏在昭文殿内。有谁想一起去看的?”
“那可是皇爷爷的寝殿!让我爹知道非把我屁股打开花不可!”
“长辈们都在琼林宴陪新科状元郎呢,悄悄进去一会儿不会被发现的……啧,难得的机会!错过再没有啦!”
“可是……”
“哎呀别磨蹭了!你,过来。”小娃娃跌跌撞撞向哥哥们走去,笨拙地行了个礼。临行前娘亲一再嘱咐要听话懂礼数,依他有限的认知尚不能区分听话的对象,干脆一视同仁。“你叫……算了,我记得你就是宁王叔叔的儿子。一会儿你站在门外,有人过来就大声哭,记住了吗?”
小娃娃怯懦地点点头。
*
“老实交待,都是谁进过昭文殿,又有谁动了国玺!”
殿外挨板子的乳母惨叫不断,殿内气氛严肃至极点。原弘靖手捧断作两截的玉玺,冷眼扫过众世子。起初还有嚎啕大哭的,这会儿吓得都噤了声。一位宫人出列支支吾吾道:“回禀摄政王,奴才负责昭文殿日常扫洗,今日刚到殿外就听见有位小世子在哭呢。”在他逼视之下慌忙一指小娃娃,“正、正是这位。”
四面陆续钻出几道声音:
“我、我能作证。我们几个在一块玩儿,中途他忽然不见,等发现他时玉玺已经摔在地上了。”
“我、我也作证。”
“我也……”
他就这么被“挑选”出来,仍然笨拙地向众人行礼,怯怯地喊了声“爹爹”,手指绞着裁剪不合的华服衣摆。
“孽障!你可知你闯了多大的祸!”
原弘靖朝他走来。不知所措的小娃娃见父亲过来,张开双臂甜甜一笑:“爹爹,抱。”
一个扑空趴倒在地。
“你还有脸笑?”原弘靖抓起砚台朝他掷去,正砸中额角,鲜血混着墨汁成股流下,脸上身上皆是一塌糊涂。
小娃娃保持着那副惊讶神情,待乳母领着他回到住处、叫娘亲一把揽进怀中时才敢小声啜泣。
……
“那时候年纪小不太能记事,那些人的脸我早已记不得了,但每每一到人群中央总没来由的心悸头昏。”原卿越坦然一笑,“特意省去二哥替我出头那段,不必谢。”
“乖。”苏凰往他脑袋上乱揉一把,“算算日子,那年的新科状元不巧正是在下。”
“苏相风光无限之时我却狼狈不堪,谁曾想多年之后事态如此变化,妙哉,妙哉。”
“咻咻”几声响,一道道光芒曳着星星点点的尾攀上夜空,天边绽开大朵大朵烟花,在无边寂寥中纵情挥洒短暂的生命。相拥着的两人不约而同仰望着,一如此刻城中其他共赏美景的爱侣。夜空是五彩斑斓,观者眼中是五彩斑斓,衬得人心也是五彩斑斓。
额上一丝冰凉触感,原卿越伸手去接,接回一只玉晶兔子吊坠。苏凰将他搂得更紧,贴在耳旁轻声道:“生辰吉乐,我的小王爷。”
小兔子在手心发凉,愈发觉得脸滚烫。他试探着环上对方的腰,稍一动作就被箍住不放。
“要不……今晚就留下来罢?”
“我拒绝。”全身只有脚是自由的,他乱踢几下算作抗议。
“演技拙劣。装亲热套近乎装不像,正儿八经推脱也装不像。可我能拿你怎么办?”苏凰忽又还他自由,屈膝至与他平视,“不如你教教我,什么时候向你父皇提亲比较合适?”
☆、第18章
“所以您踹了他一脚,就这么逃回来啦?”
“嗯。”
“您把玩这小玩意儿半天了。”
“哦。”
“您脸上红晕还没褪呢。”
“多嘴。”
常安接过吊坠对光端详一阵又塞还给他,道:“既无镌刻密令又无藏匿毒物,确实普通,但不正常。他若是搬座金山银山来都情有可原,拿这点小东西就把你打发了……还是软乎乎的兔子。”
“我属兔。”他将吊坠收进锦囊掖于枕下,“饿不饿,陪我吃碗寿面?”
“托您的福,今日盛宴使我大开眼界。不过我向来只吃果蔬,在一旁闻闻味儿就好。”
能陪着吃面的让他一脚踹没了,肯陪着吃面的帮忙烧水烧出足够沐浴的份量。贤王殿下望着一大口锅沸水有些头疼,最终一人洗一只梨,围在炉边思考人生。
火光将人影投在墙上,常安灵活舞动两只手,影子一会儿是老鹰一会儿是兔子,一会儿又变为一对鹿角搭在头顶两侧。
原卿越膝上叠了一叠待上色的面具,忽然停笔看他:“你比起初进王府时变化许多。”
“有吗?或许是熟能生巧罢。”他照常摸摸下颌,若有所思,“您不也是?与人相处更为亲切自然了。”
“民间夜话有云:面具戴久了就会嵌进脸皮里附在骨头上,慢慢长成一张新的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练到极致,自己究竟是人是鬼也分不太清了。”
三笔两笔勾勒出一张人脸,再饰以妆容,一副面具大致做成。
“你长我这样多岁,见过云胡舞表演不曾?”原卿越戴上面具,手腕翻动。“我母亲私下里为我跳过几次,一舞倾城的绝世美人被困在那种地方,是蝴蝶翅膀也生锈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哎哟”一声惊呼,围墙上掉下来一团黑影,径直往屋里闯。
原卿越:“去弄点姜茶药油来,有贵客到。”
*
“哇呀!疼!疼!轻点嘛!”靖懿望着自己肿胀成猪蹄子似的脚腕,眼泪汪汪。
“还好没伤着骨头。等会儿比较难受,忍不了就掐住我的肩。”原卿越抬高她脚,涂上药油慢慢化开,兼用布包热敷。“从实招来,什么原因值得公主深夜造访,而且是偷逃出宫。”
她一撇嘴:“父皇逼迫我在除夕宴上为蕃王献舞,我不肯。几位姐姐都能自由选择、各抒己长,我舞蹈最差,这不明摆着要我当众出糗吗!”
“母亲没替你求情么?”
“唉,经皇长兄一事父皇受了不小打击,对母亲更是极为冷淡……喏,我今晚溜出来便是得到母亲的默许。”
“连母亲都无计可施,我能怎么帮你?”
她连连摆手:“不、不,我是来避难的。父皇说绑也要绑我去,我借你这儿躲躲,躲过这阵子就好啦。刚刚又跌伤了脚,许是天意如此。”
“藏是可以藏。但你想没想过,父皇寻不到你便会去为难母亲。今夜且在此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哥哥——”
她扯住原卿越的衣袖,“我不想嫁给蕃王,也不要嫁给他的儿子!求你…求你别送我回去!”
“终于肯说实话了?”
*
凤露台除夕宴
昭幽国君于此时此地宴请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境太平;宴请四方来客,祝愿情谊永存。国君上座受万民敬仰朝拜,臣民在下拥之如拥日月。
可巧,尚书陈全席位就安置在苏凰邻座。
“哟,国相大人难得一回没在开宴前溜号,稀奇稀奇。”
苏凰笑靥不减:“旁人都等着看笑话呢。尚书大人想演出一场闹剧助兴可别拉上我!”
“哼,老夫就不爱和你们这帮混小子多说。你可知这趟都来了些什么人?”
“众蕃王、王子。”陈全闻言轻蔑一笑,苏凰继续,“青岐国储君祁司星,您从方才一直盯着看的那就是。”
“你竟认得他?”
“实不相瞒,晚辈是胡乱猜的。”苏凰娓娓道来,“早几日收到消息,陛下有意从访客中为几位待嫁公主择良婿。仅是这样倒正常不过,但安排公主们献艺莫不是自降身份、有示好之意?番邦来访不至如此,晚辈思来想去,普天之下能令昭幽忌惮者非青岐莫属,然青岐王年事已高禁不住舟车劳顿,此次定是由储君前来。若能顺利联姻,昭幽便少处隐患。可陛下错算一点,祁司星并非什么青年才俊,还只是个小鬼头,即便是年纪最小的靖懿公主也整比他大上五岁。”
高座之上,浑身珠玉的圆脸少年稚气未脱,在一众异域风情中显得格外扎眼。作为众人目光之所在,他毫不在意,晃荡着一双腿东瞅瞅西望望,笑起时还露出一颗虎牙。
“然而小公主的舞技似乎登不上台面,更别提去吸引一个……”
这……
众白衣舞者覆面纱翩翩起舞,纤腰软骨媚态万千。
一蕃王言:“此舞美则美矣,颇有些神似云胡舞哇!”
又一人:“嘁,仿造得如何精妙也不过是东施效颦。一味求其柔媚,当真毫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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